拉特利夫坐在停在那里的四轮马车上,注视着那匹老肥白马从瓦尔纳的围场中出来,来到有着尖木桩的围栏旁边的小道上,四周和前方都弥漫着从其器官内部发出的那种低沉、响亮的声音。于是他又一次回到马上,他想着。他至少必须把他的两条腿跨到马上去一次才能继续往前走。所以他也不得不为那种行动付出代价。不仅是那块地的契约和两美元的结婚证书以及他们两个赴得克萨斯的车票还有现金,而且他还要坐在那辆新的轻便马车里,让某个人来赶车,把那个享有特权、戴着领结的家伙从他的商店里弄出来,从他的家里面弄出来。那匹马走上前来,停住了,明显是出自它的本能,它站在那辆四轮马车的旁边,拉特利夫坐在整洁、装饰华美、色彩庄重的马车里,仿佛像是一个死亡之屋的探访者。
“你一定是不顾一切了。”他平静地说道,没有冒犯他的意思。他甚至没有在想瓦尔纳女儿的耻辱,或者根本就没想他的女儿。他说的是那块土地,那个老法国人的地盘。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刻相信那块地没有价值。然而,瓦尔纳拥有它,并仍然把它留在自己手里,显然没有做出任何要卖它的举动,或用它来做任何其他事,单就这种事实对他来说就足够了。他拒绝相信瓦尔纳曾经或将会被任何事情难住;若他获取了某种东西,他得到它所花的价钱一定比任何人花的价钱都要低,而且如果他把它留住,那就是它太值钱了,不能卖。在老法国人地盘这件事上,他看不出来会是这样,但是瓦尔纳把它买下并把它留在手上这一事实就足以让他相信这事错不了。因此,当瓦尔纳最后把它让出去时,拉特利夫相信,那是因为瓦尔纳最终得到了他把它留在手上二十年来所想要的价值,要么至少也是某种盈余的价值,无论它是否体现为钱。而且当他去想瓦尔纳把财产转让给别人时,他相信瓦尔纳得到的不是现金,而是体现这种价值的实物。
瓦尔纳知道拉特利夫正在想这事儿。他骑在那匹老马上,俯视着拉特利夫,在密实多毛的赭色眉毛下面,他那双小而锐利的眼睛窥看着这个男人,拉特利夫比他本人的儿子更像他的儿子,在精神上,在智力上,在外观上也都是如此。“所以你认为单是肝脏是噎不住那只猫的。”他说道。
“也许用那以前的一小根在它里面打结的绳子可以?”
“什么,一小根打结的绳子?”
“我不知道。”拉特利夫说道。
“噢,”瓦尔纳说道,“你走我走的那条路吗?”
“我想不,”拉特利夫说道,“我打算慢慢溜达到商店那儿去。”除非也许他感觉到自己可以现在再围着它绕一圈儿,他想着。
“我也准备去那儿,”瓦尔纳说道,“今天上午我去打那该死的官司。那个该死的豪斯顿和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家伙。明克。有关那个该死的、讨厌至极的一两岁的杂种家畜。”
“你的意思是说豪斯顿起诉了他?”拉特利夫问道,“豪斯顿?”
“不不。豪斯顿只是把那个一两岁的小牛养大。去年整个一夏天,他都在放养它,斯诺普斯整个冬天都让他在牧场上放养它,喂它,在整个的今年春天和夏天,它也都在豪斯顿的牧场上跑。接着,在上个星期,因为某种原因,他决定前去把它弄过来。我猜想他是想把它宰掉吃了。这样一来,他就拿了一根绳子到豪斯顿那里去了。他来到豪斯顿的牧场,试图把它给捉住,这时豪斯顿前来,阻止他捉牛。他声称,他最终不得不把手枪掏了出来。他说道,斯诺普斯看着那把手枪,说道:‘那就是你所将需要的。因为你知道我没有手枪。’这时豪斯顿说那好吧,他们将把手枪放在围栏的一根杆子上,每一方都向后退一杆子远,数一二三,接着跑去拿枪。”
“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拉特利夫问道。
“哈,”瓦尔纳简短地说道,“得了吧。我想把这事处理完。我还有一些生意要照看。”
“你去吧,”拉特利夫说道,“我慢慢地溜达。我今天既没有一两岁的小牛,也没有官司要打。”
于是,那匹又老又肥又干净的马(它看上去仿佛始终像是刚从干洗店出来一样;你几乎可以闻到那种挥发油的味道)再次向前走去,带着一种低沉的、一开始就有的内在和声,挨着那有裂缝的、受风雨侵蚀的尖桩围栏向前走去。拉特利夫坐在那依然一动不动的四轮马车里,注视着那匹马和那个瘦削、筋骨活络的老人,老人骑在马鞍上,那同一个在他们之间的马鞍上,已经有二十五年了,不过有三年时间他在外边跑没能看到。拉特利夫想着,如果那匹白马或他的两匹马能像狗那样做,现在会如何用鼻子嗅着,沿着围栏去寻找黄色轮子的轻便马车,它们不会找到那些轻便马车的,他想到:在这个乡村里,任何其他的两条腿的家伙,从十三岁到八十岁的人,现在从这里经过时都不会感觉到任何冲动,要停下来,举起它们中间的一个,把它翻过来。然而那些轻便马车依然还在那里。他能够看到它们,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某种东西还在;它里面的东西太丰富了,不可能那么快,那么彻底地消逝得无影无踪——空气污染了,丰盛、精美的东西流淌而来,构筑富足、慷慨的生活,它为咀嚼食物几乎不间断的进程提供动能,它使记下了的那些十六年持续不断的影响保持原样:那么为什么最终那具身体不应该成为爬不上去的山脉,为什么不应该是屏障的玫瑰童贞之母,没有一个男人不因为征服她而不受惩罚,甚至根本就没有男人能征服她,而相反却又被用力扔回来,扔下来,没有留下伤痕,没有他本人的印记(那个从前的孩子看上去再也不会像她所见到的这个乡村里的任何人,他想。)——轻便马车仅仅只是整个事件的一部分,是一种次要的、无关大局的相关物,就像她衣服上的扣子,像衣服本身,像他们三人中间的一个人给她的廉价的珠子。那个事将永远不会是他的事,即使是在那盛夏的尖峰时节,在那他和瓦尔纳两人都会称之为他的到处找女人鬼混的顶峰时节,也是如此。他知道,没有悔恨或忧伤,他是不会想让它成为自己的事的。(这就好像是给我一架管风琴,但却从来不知道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更多的东西,所知道的只是如何给那个二手货八音盒上紧发条,那是我刚用一个邮箱换的,他想道。)而且他想起那个冷血的、嗓音沙哑的得胜者,甚至也没有嫉妒的感觉:并且这也不是因为他知道,不管斯诺普斯期待的是什么,或是会声称他现在拥有什么,它都将不是一个胜利。他所感受到的,是对浪费的愤恨,对那种无益的挥霍浪费的愤恨;无论用哪种节俭的眼光看,那种情境无论在其与行为人的关系上,还是在其内在属性上都不大对劲儿,那就仿佛是用大木料做成一个陷阱,用一新鲜肥嫩的小牛做诱饵,去捕捉一只老鼠;不,比那还要糟糕:好像是诸神把个尘世的六月天所有的强光和雨水全都倾泻在一个粪堆上,繁殖蚂蚁。在那匹白马那边,在有尖桩的围栏的拐角那边,那隐隐约约、几乎是草木生长过于茂盛的小道改变了方向,通往老法国人的地盘。那匹马企图拐进去,可瓦尔纳却用力把它拉了回来。不要去提济贫院了,拉特利夫想道。可另一方面,他也不愿受到侵扰。他轻轻地抖了一下缰绳。“小家伙儿们,”他说道,“前进。”
那两匹小马,四轮马车,在气数已尽的夏天的浓密尘埃中继续往前走着。这会儿,他可以看到村庄本身了——那家商店,那个铁匠店铺,轧花机房的金属房顶,排气管上方排出的稀薄气体急速地闪动着。现在是九月份的第三个星期;干燥的、布满尘埃的空气随着机器的快速运转在有规律地颤动着,蒸气和空气的温度极为接近,人看不见管道排出的气体,能够看到的只是一种稀薄的、高热的、闪动着的幻景,酷热的、透亮的空气,散发出棉花的气味,其中仿佛充满了满载棉花的货车缓慢劳作的哀叹;一缕缕棉花紧紧附着在尘土硬化了的路边杂草上,星星点点的小棉花块儿被马蹄踩进和车轮辗进尘土里,留下斑斑印痕。他也能看到那些棉花车,耐心的、耷拉着脑袋的骡子后面,没有动静的棉花车排成长长的一队,每一次往前挪一个车的距离,等待着过秤,随后到吸管下面,这时乔迪·瓦尔纳会又一次到那儿忙活儿,和他在一起的是店里的第二个新伙计——这个新伙计和那个老伙计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比他小一点儿,结实一点儿,仿佛他们是用同一个模具刻出来的,只是他们出现的顺序是反的,后刻的先出现,先刻的后出现,模具在刻出第一个后其边缘变钝了,并向外延展了一点儿——他有着小小的、饱满的、鲜亮粉红色的嘴巴,如同小猫咪的下巴,他的明亮、灵活敏锐、无从区别是非的眼睛好像金花鼠的眼睛一样,他神情愉快,有着无法改变的、持久的信念:所有的男人,包括他本人,天生为了获利而经常不诚实。
乔迪·瓦尔纳正在称棉花的重量;拉特利夫在经过时伸着火鸡样的长脖子,看到他穿着厚重、宽大的绒面呢衣服,白色的无领衫衣在每一腋窝处都有一个黄色的半月形的汗渍,那顶黑色的帽子上布满尘土和棉絮。如此我猜现在也许每一个人都满意,他想着。要么就是除了一个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满意,他向自己补充道,因为在他还没到商店以前,威尔·瓦尔纳就从店里出来了,骑到那匹白马上,那马是有个人刚从桩子上解下来,牵给他的,这时,拉特利夫看到,男人突然间都挤到了那边的走廊上,这些男人的装满棉花的货车停放在对面的路上,等着过秤,而当他驱马依次向走廊走过来时,明克·斯诺普斯和另一个斯诺普斯,那个说话爱用谚语的人,那个学校教师(他此时穿了一件新工装衣,尽管是全新的,但看上去就像拉特利夫首次见到他时他穿的那件老的工装给他的感觉一样)从台阶上走下来。拉特利夫看到,那张倔强的脸此刻表情冷酷,内心的愤怒依然在那单一的眉毛后面闪现;在它旁边,是那张嘴里嚼着东西的脸,他们两个仿佛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经过,手和胳膊从那新的、黑色的、旋动着的工装中伸出来,胡乱地用力挥动着,还有那声音,也像那手和胳膊的动作一样,仿佛不受为其提供血液和动能的身体的支配,而是在控制着身体一样:
“要有耐心。恺撒从未能在一天里建成罗马;耐心是匹跑得最为稳健的马;正义是公正之人的面包,邪恶之人的毒药,只要你耐着性子就能看到。我崇敬法律;威尔·瓦尔纳完完全全把法律理解错了。我们将提起诉讼。我们要——”这时,另一个斯诺普斯把他那张愤怒的脸转过来,用脸上那单一的眉毛冲他激烈地做着强调之态,并狂暴地说道:“——就是这样!”他们继续往前走去。拉特利夫驱马往走廊上去。他正拴那两匹小马时,豪斯顿从里面出来,身后跟着一条大个儿的猎狗,他骑上马走了。拉特利夫登上走廊的台阶,这会儿走廊上至少聚集有二十个男人,布克赖特在他们中间。
“原告仿佛有法律方面的才能,”他说道,“怎么判的?”
“只要斯诺普斯付给豪斯顿三美元的放养费,他就能领回他的牛。”奎克说道。
“噢,是这样,”拉特利夫说道,“难道法庭对他的律师甚至没有一点儿责罚吗?”
“律师受到的惩罚看上去是将没有完成的演说充分说完。”布克赖特说道,“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知道的。”
“嗬,嗬,”拉特利夫道,“嗬,嗬,嗬。这么说威尔对下一个到来的斯诺普斯所能做的,是不让他说话,其他对他什么也干不了。这么干也不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斯诺普斯能来,斯诺普斯也能走,可是威尔·瓦尔纳看起来像是他永远要与斯诺普斯拴在一起了。要么是瓦尔纳永远对斯诺普斯施加影响——随你怎么看都行。那家伙怎么说来着?旧的去,新的来;在老摊儿那里干老活儿,也许有个新伙计干那活儿,可被挤出来的却是原来那个老摊儿?”布克赖特望着他道。
“如果你愿意站得离门近一点儿,他听你说话的效果就会好多了。”他说道。
“那还用说,”拉特利夫说道,“人小耳朵长,世界开辟出一条通向富人猪棚的道路,但并不是每个人家都有新律师的,更不必说先知了,既不浪费,又不缺少,只不过一个腰圆的富人并不需要先知来预测利润和究竟谁是赚钱的人。”此刻,他们全都注视着他——那张脸光光的,上面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他的眼睛里和嘴角处的线条那儿隐藏着某种他们无法弄明白的东西。
“看这里,”布克赖特说道,“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拉特利夫说道,“在这里这个最好的一切都是可能的世界里,有任何东西在任何地方因为任何原因会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吗?很有可能卖给他领结的同一帮家伙也会有一双黑色的长筒袜。而且任何一个画写招牌的人都能给他画一扇屏风,靠着床竖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仰望着一面满是货架的墙,货架上装满了罐装的食品——”
“看这儿。”布克赖特说道。
“——这样,他就能够知道去做每个男人和女人大约二十九天来一直在想的事,这些人都曾经知道十三岁的她与老人一百零一岁的迈卡拉姆之间的关系。当然了,他可以把那玩意儿弄到棚顶上去,顺着往上爬,从窗户里爬进去。不过,那样做没有必要;他不会那么干的。不会的。这里的这个人不是无聊的爱在屋檐下偷听的家伙。这里的这个人——”一个小男孩出现了,他有八到十岁的样子,身穿工装裤,匆忙走着,他登上台阶,迅速地向他们瞄了一眼,他的眼睛犹如长春花一样,呈蓝颜色,纯真无邪。他急匆匆地径直进店里去了。“这里的这个男人,他所需要的就是坐在店里,直到过上一会儿,有一个人进来,取五美分的猪油,不是买猪油:他过来让斯诺普斯先生把猪油切下来,他把猪油递给她,把它写进一个本子里,她不知道他在那个本子上都写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写,她只知道把刚才切下的那块猪油放进一个听罐里,听罐上面有一张猪的画,即使是她也能看出来那是猪。他把那听罐放回去,把那个本子收好,他去把门关上,把门闩插好,而这会儿她已经走过去,转到柜台的后面,坐在地板上,因为也许她想到此刻那就是你所需要做的,不是为那块猪油付钱,因为那已经写进那个本子里了,可是要从那道门里再出来——”新来的那个店伙计突然之间出现在他们中间。他从店里面蹦出来,他的五官由于过度激动,在一瞬间凶狠、深不可测的愤怒的目光中,仿佛全都挤向了他脸部的中心部位,那个长着长春花一样的蓝色眼睛的小男孩匆忙地、目不转睛地在他的旁边走着,一刻也不停地从台阶上走下。
“好了,小伙子们,”那店伙计说道,他语速很快,神情焦躁,“他已经出发了。你们最好快点儿。这次我不能去。我不得不留在这里。主要是为了从后面换到前面来,这样年老的小约翰就没法看到你们了。她已经开始给搞糊涂了。”五六个男人已经站起身来,他们欣然乐意,脸上带着某种好奇的、诡秘的、挑战的神气。他们开始从走廊上离去。那个小男孩这时正毫无倦意地沿着围栏匆忙行进,那围栏把小约翰太太的围场的尽头也围在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拉特利夫问道。
“要是你还没看见过,就过来吧。”正走着的男人中的一个说道。
“看什么?”拉特利夫问道。他把那些没有站起身来的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布克赖特就在他们中间。他正在不停地用刀使劲削着一根白松树枝,他的脸朝下低着。
“快走,快走,”那个站在台阶上的男人身后的人说道,“要不然在我们到那里之前一切都会结束的。”于是那一帮人接着往前走去。拉特利夫注意到,他们跟在那个小男孩的身后,沿着小约翰太太的围场的围栏急匆匆地走着,脸上依然带着那种好奇的、诡秘的、具有挑战意味的神气。
“你们全都到这儿来干什么?”他问道。
“你去看看吧,”布克赖特声音刺耳地说道。他的眼睛在看着手中的刀子,头没有抬起来。拉特利夫望着他。
“你看过了?”
“没有。”
“你去吗?”
“不。”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去看吧。”布克赖特再次说道,声音刺耳,恶声恶气的。
“既然没有一个人打算告诉我,看起来我只好去了。”拉特利夫说道。他往台阶那儿走去。这时那一帮人已远远地走在前面了,他们沿着围栏急匆匆地走着。拉特利夫开始从台阶上下来。他仍然还在说话。他一边走下台阶,一边继续说话,他不回头看;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出来他是否在向他身后的那些男人说话,是否在向任何一个人说话:“——去把门闩从里面插好,然后回来。这个这里的黑肤畜生从地里回来,身上带着在地里干活儿出的汗,他仍然在为她擦干身上的汗,她不知道她闻到的是汗味儿,因为她从来没有闻过其他的味儿,就像由于同样的原因,一头骡子不知道它散发出来的味儿是骡子味儿一样,还有一件属于她的衣服,她穿着那件衣服,在柜台的后面,躺在地板上,透过他向上仰望着一排排小小的、密封着的听罐,听罐上画着鱼和猛兽,她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因为她连五分硬币或是十五美分的硬币都没有,即使他打算过给她五美分,更不用说她来要的猪油了,她会接二连三地过来要猪油,不过只是听说有一天在某个地方,乡亲们说出名字的那个人就在他们中间,他躺在那里,向上仰望着他们,每一次他的头都会长时间地移开,并且说:‘斯诺普斯先生,你给切五分钱的沙丁鱼吗?’”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春天的脚步一天天向前迈进着,他要逃离的和穿越的黑暗时光也越来越少。很快天就变得暗了下来,这时他刚刚离开仓房,他小心翼翼,用一只脚向下探着地,从摆放挽具的房子里退出来,他的被子和草垫床都放在这间房子里面。他转过身来,背对着房子,房子长长的,杂乱无章,赫然耸现在那儿。就是在这所房子里,昨天夜晚,新来的旅行推销商躺在床上,脸压着枕头,鼾声不断,小约翰太太能够适应这种鼾声,他也一样,现在也逐渐能够适应了;到了四月份,天在黎明时分给人的感受不太真切,那实际上是种光线黯淡、看不到远处、拂晓未至的悬置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已经能够看到,而且知道自己是一个可被看到的实实在在的、协调一致的生命体,而不只是所有乱七八糟的体液和精神分裂恐惧的感受者,不是在那原初看不见的敌意状态中自由得令人畏惧的生灵。那一切现在都消逝了。此刻,恐惧仅存于那令人感到不真实的黎明以后的时分,那黎明与鸟类和动物所知道的时刻之间的间隔时分:黑夜最终让位于白昼;而这会儿他就会匆忙行事,一溜儿小跑,不是要更快地到达那里,而是因为他必须很快回来,这时,在能见度变得越来越高的情况下,他感到平静,没有一丝恐惧,天光逐渐由灰色转为初始的玫瑰色,变成晨曦时分最亮的金黄色,照亮最后一片坡顶,他自己跑下来,来到笼罩在晨雾中的小河旁边,躺在被露珠打湿了的绿草上,无数生命正在其中苏醒,他聆听着她走近的脚步声。
随后,他会听到她的脚步声,她走下来,来到晨雾笼罩的小河旁。那不会是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之后的事;黎明时分的黑暗将会散去,那个时刻和她将不在那儿的时间里,他会去聆听她的声音,他会躺在潮湿的绿草里,浑身湿漉漉的,从容安详,独自一人,沉浸在无尽的欢乐中,倾听着她走近的声音。他能够闻到她的味道;薄雾之中全都充满了她的气味儿;同样的薄雾也在用它伸展出去的手,掠过他俯卧着的、湿漉漉的身躯,触摸着她镶满水珠的木桶,并即刻在某个地方把它们拢在一起,让它们结为一体。他不想动地方。他想在充满微小生命的大地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时刻躺在那里,被雾水压弯了的蕨类草叶低垂在薄雾之中,一动不动,在他的脸前呈现为黑色的、固定不变的弧形。在每一片弧形的草叶上,露珠在交界处聚集,以其微小的晶莹表面,映照放大黎明玫瑰色的微型形象,浓重的、缓缓飘来、温热的牲口棚味、牛奶味可以闻得到,甚至可以品尝得到,飘移着的、太古时代的女人,倾听着缓缓的耕种声,倾听着有意分开、抛撒着土的脚趾踩在泥里的吧唧吧唧的声音,依然带着唱诗班的歌手,高唱着婚礼之歌,隐身在薄雾之中。
接着,他会看到她;那光亮、透明的清晨的号角,太阳的号角,将把薄雾吹散,使她显露出来,她伫立在那里,浑身金黄,身上沾满露珠,站在河水分道的浅滩上,清晨的号角将那浓郁的、温暖的、强烈的、奶味很重的气息吹进河水里去;他躺在湿漉漉的绿草上,太阳的强光照得他的眼睛此刻什么也看不到,他会迷迷糊糊地沉浸在大腿与大腿的摩擦挤压的快感之中,发出一种微弱、浑厚、嘶哑的呻吟声。因为从清晨到中午到夜晚,他都不能跟她做这种事。这倒不是他必须重新回去干活儿。没有活儿要干,没有辛勤的劳作,没有要克服的身体上的和精神上的厌倦,没有持续不断的争斗;昨天没有,明天没有,今天只是他对扫帚前面那堆令人厌恶的隆起的尘土和垃圾初次感到有点儿惊讶,被单变得整洁、平滑,他感到惊奇,让他想起这是那双手的某种动作带来的结果——一种常规化的、得心应手的行为,令人厌倦;一只强有力的、温柔的手让人喜欢,一种声音抓住了他,控制着他,出于仁慈,让他高兴,他就像一条狗被驯教,保持那种状态。
事实上是因为,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曾经尝试过那么做。他躺在那里,恭候着她,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薄雾散去了,他看到她了,这次甚至连今天的好事都没有了——没有可返回睡觉的床铺,没有手,没有声音:他抛弃了忠诚,甚至抛弃了习惯。他站起身来,朝着她走过去,向她说着话,把手伸向她。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她爬上前面的河岸,从水里面出来。他跟着她,他战战兢兢地把脚放在水里面,开始过河,每走一步他都把脚抬得高高的,嘴里小声地呻吟着,他很急切,而且相信他不再会吓着她的。他摔倒了一次,整个身体都跌入了水中,没有为让自己站住而做任何努力,随着一声高声的喊叫,他的整个人都不见了,接着,他又一次从水里冒出来,身上向下淌着水,他已经缓了口气要再次喊叫,但他却停止了喊叫,而是向她说着话。他从水里爬上来,到了河岸上,再次向她走近,他的手向她伸过去。这一次她跑了起来,在相距很近的情况下猛地向前冲去,接着转过身来,低下她的脑袋;她转了一圈,在他的手还没有触摸到她时,再次跑开了。他跟在她的后面,向她说着话,声音急切,哄骗引诱她。最后,她回转过身,从他身边越过,又回到了河流的浅滩处。她跑得比他快;他快步跑着,呻吟着,眼睁睁地望着那空幻的呈点状的草叶的影儿,随着那完好如初、逃离着的爱人的形象一掠而过,她再次涉越过小河,快步爬上通向一条捷径的路,她在那里又一次停下来,注视着他。
他停止了呻吟。他急忙跑回到小河那里,开始涉越,每一次都把脚高高地抬出水面,仿佛他指望每一次都在那里找到坚实的东西,要么也许是每一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要踩下去。这一次他没有跌倒。但是,他刚刚爬上河岸,她就又一次动了起来,走上那条道,此刻她没有快跑,但她是有意这么做的,这样他就不得不再次跑过来追她,再次必然会失去重心,再次呻吟,此刻他很急切,此刻他感到惊恐,疑惑不解,他感到惊讶。这时她正要折回到她今天早晨和所有的早晨从那儿来的道儿上。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在往哪里走,除了母牛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也许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围场里,即使是当她继续向前穿过围场,进入挤奶的棚屋里时,他也没有意识到,她离开这个棚屋还不到一个小时,尽管他通常可能也知道每天早晨她会从哪里出来,因为他对毗邻的乡村大多很熟悉,他从来不会迷失方向:在黑夜之中,物体变成了流动的东西,但它们的位置和排序不会改变。也许他甚至没有明白过来她是在她的牲口棚里,在任何一个牲口棚里,而只是知道她终于停了下来,她终于不再逃了,他即刻停止了那急迫的、令人惊恐的呻吟声,跟着她进了棚屋,他又一次向她说着话,喃喃低语,说着傻话,而且用手去触摸她。她猛地把身体转开;可能他看到了,她不是不能跑,但只是她没有逃跑。他再次去触摸她,他的手,他的声音,充满饥渴,向她许诺着,令人难以相信。接着,他仰面躺在了地上,她的蹄后跟砰的一声落在了他的脑袋旁边,并依然踩在木板墙上,接着那条狗站在他的面前,一眨眼的工夫,那个男人抓住他的上衣,把她从地上野蛮地拎起来。接着,他就到了棚屋的外面,豪斯顿依然在紧紧地抓着他的上衣,咒骂着他,他也弄不清楚那不是出于强烈的激愤,而是因为生气而恼怒。那条狗站在几英尺远的地方,注视着这一切。
“艾克·荷-莫普,”他说道,“艾克·荷-莫普。”
“艾克该死的,”豪斯顿说道,冲着他咒骂着,摇晃着他的身体,“接着说!”他说道。“没用的东西!”他冲着狗说道,“把他从这里弄出去。当心点儿,伙计。”此刻,那条狗冲着他大叫起来,但狗没动地方,它只是大声叫了一次;它仿佛是在说“呸!”这时,他依然在呻吟,他努力在此刻去用自己那双受了伤的眼睛向那个男人说些什么,他朝着那扇仍然开着的门那儿挪动着,他刚才就是从那儿进来的。这时,那条狗也跟着动了起来,它就在他的后面跟着。他回过头来,望了望棚屋和那头牛;他试图再次用眼睛向那个男人说点儿什么,他呻吟着,流着口水,这时,那条狗又冲他大叫起来,叫了一次,又往他身边走近一步,但没有再靠近他,他望着狗,露出惊恐的神色,他转过脸,快步向门口走去。那条狗又一次大叫起来,连续急促地叫了三次,这时,他喊叫起来,声音嘶哑,凄惨可怜,他现在跑了起来,那厚重的不争气的髋部可怜巴巴地、无望地摆动着,相互一点儿也不配合。“当心点儿,伙计!”豪斯顿大声喊道。他没有听到。他只听到那条狗的脚步声就在他的后面。他拼命地跑着,上气不接下气。
所以现在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可以躺在草地上,等着她,听着她的声音,接着在薄雾散去的时候看到她,而且那就是一切了。于是,他会从草地上起来,站在那里,依然在软弱无力地晃动着,从一边摇到另一边,发出一阵微弱的、嘶哑的声音。接着,他会转过身去,爬到斜坡上,他的脚步有点儿踉踉跄跄,因为太阳的光线正在直直地照射着他,不过,他赤裸着的脚会知道路上的尘土的位置,并再次踩在上面,他会再次开始小步跑起来,急急忙忙的,他依然在呻吟,他的影子在他前面的尘土上变短了,升起的太阳温暖地照耀在他的背上,已经在蒸干沾在他潮湿的工装裤上的尘土;于是他又回到那所房子里,屋里满是四下乱丢的东西,床铺没有整理。很快他会再次去清扫地面,只是偶然之间停下来,由于困惑不解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忧伤而发出那种嘶哑声。接着,他会再次注视着那堆在挥动着的扫帚前面的、令人厌恶的尘土和垃圾,他表情平和,精神专注,对此感到很惊讶。因为即使是在打扫清理时,他仍然能够看到她,在牧场紫罗兰色的阴影中她呈现为金黄色,她没有置身在丰盛嫩绿色的牧草中间,而是现身于整个春天最为繁茂的景色之中,为她加冕,增光添彩。
他在楼上打扫整理,这时他看到了烟雾。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在哪里——在那个斜坡那儿,在小河那边菖蒲和荆棘生长极为茂盛的斜坡那里。虽然有三英里远的距离,但他却能看到她后退着,从燃烧的火焰前逃开,他能听到她的喘息声。他从他站着的地方开始跑,手里拿着扫帚,他跑着,慌乱中撞到了墙上,那又高又小的窗户,他就是透过那扇窗户看到烟雾的,他无法从窗户里面钻出去,尽管他能用自己那十八岁的人的脚踩着地面,那情景就像一个飞蛾或一只身陷网中的鸟无法挣脱一样。这时,走廊里的门展现在他的面前,他没有一丝犹豫,冲着门跑过去,穿过那扇门,手中依然握着扫帚,在通向楼梯的走廊上跑着,这时,小约翰太太在第二间卧室里出现了,让他站住。“你,艾萨克,”她说道,“你,艾萨克。”她的嗓音并没有提高,她也没有去触摸他,可是,他却停下脚步,呻吟着,茫然无神的眼睛用力地望着她,他的脚转换着抬起来又放下,就像一只猫站在某种灼热的东西上的那种样子。接着,她伸出手来,放在他的肩膀上,把他的身体转过来,他驯服地又走回到上面的走廊里,再次走进那间房子,呻吟起来;透过那扇窗户,他再次看到了烟雾,在此之前,他甚至还用扫帚敲了一两下。这一次,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走廊的门,不过他没有走近它。相反,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望了望手中的扫帚,啜泣着。接着,他来到床边,他刚才把床整理好,床上又干净又整洁,他停止了啜泣,来到床上,把被子翻开,把扫帚放在里面,扫帚的草把儿放在枕头上,像脸一样,并且又一次把被子平整地盖上,围着扫帚把被子掖好,他匆忙行事,手法拙劣可笑,伪装的样子不像,接着他离开了房间。
此刻,他没有弄出任何声响。他没有踮着脚尖儿走路,但他令人吃惊地神速、敏捷地从走廊上下去,没有发出一点点儿声音;他到了楼梯那儿,小约翰太太还没有能从另一间房子里出来以前,他便开始从楼梯上下来。起初,在三年以前,他根本不愿尝试着从楼梯上走下来。他独自一个人到楼梯上面去;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走上去的,还是爬上去的;要么也许是他登上楼梯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改变了自己的位置的高度、深度知觉,但他却没有能力从上面下来。小约翰太太到店铺去了。某个从那幢房子那儿经过的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当她回来的时候,大厅里有五六个人,仰着脸向上面看着,他在最高的楼梯台阶上,手紧紧抓住扶手,喘着粗气,双眼紧闭。当她试图把他握着的手掰开,拉着他到下面去时,他仍然紧紧抓住楼梯的扶手,喘着粗气,并身体往后挣着。他在楼上待了三天,她把吃的东西给他拿上去,人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向她说道:“难道你还不把他给弄下来?”这是她最终哄骗他尝试从楼梯上下来以前的事。而且即使到了那时还是费了好几分钟时间,他才紧紧抓着楼梯扶手,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往下走,与此同时,她那只强有力的、温柔的、固执己见的手拉着他,她那冷冰冰的、可憎的、极有耐心的声音向他说着,人们聚集在下面的大厅里,注视着他们的举动。在此之后,有一会儿他每次试着往下走时就觉得会栽倒在他们身上。他知道自己会摔下去的;他会盲目地把脚抬起来,踏空,呻吟着落下去,身体倒下,四肢摊开,撞在地板上,他会感到害怕,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惊讶,他会最终躺在下面大厅的地板上,他那受伤的眼睛呆呆地、令人无法相信地瞪视着不存在的东西。
但是,最后他学会了要它们顺应他的需要。现在他在迈出脚步前只是把速度变慢了一点儿,他不是很有信心,但也并不感到惊慌,在每一次的连续走动中,他的脚抬起又放下,走下来的距离并不太远;几乎没有几步远,但在每一个走动的瞬间,他的动作很快,而且他加快步伐往前走,穿过下面的大厅,走进后面的院子里,在那儿他再次停下脚步,身体开始从一侧向另一侧摇摆起来,他呻吟着,他茫然失措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疑惑不解的惊诧神情。因为从这里他看不到那种烟雾,而且现在他所记起的只是那个空旷的、黎明到来时分的斜坡,他让自己从那里向下走到被薄雾笼罩的小河边,等候着她,而现在情况不对劲儿。因为他站在太阳下面,看得见一切——他本人,土地,树木,房屋——已经融为一体,是可以看见的固定的形象;没有要穿越、要躲避的黑暗,而这一切是不对劲儿的。于是他站在那里,感到困惑不解,他呻吟着,身体摇摆了一会儿。接着,他再次走动起来,穿过院子,走向围场的那扇门。他也已经学会开那扇门,他转动拉手,那扇门就从两根围栏柱子中间消逝了;他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那扇门的位置,门转到了一边,贴在围栏上,他把门关上,用门闩把门闩上,接着继续往前走,穿过阳光照耀着的围场,走进牲口棚的过道里。
由于太阳对他瞳孔的强烈刺激,他不能即刻就看见眼前的东西,不过,每当他走进牲口棚,向他的床铺走去时,那里总是黑黑的,所以他马上停止了呻吟,径直朝着通向放挽具的那间房子的门走去,现在他带着真正的自信走动着,他用双手抓住门的边框、抬起脚放在台阶上,而且,他向下探测的脚已经触到了地面,他从黑暗中退出来,进入了光亮的地方,他转过身,他的四周一声不响地变成了光亮的世界,让他完整地置身其中,呈现出他的整体形象,他已经快步地跑起来,向着那个坡顶跑去,就是从那里,他让自己下去,走进小河旁边的薄雾之中,躺在那里等候着她。他继续向前跑过围场,穿过用铁丝捆绑的围栏里面的开阔地带。他的工装裤挂到了铁丝上,但他把挂着的地方弄开了,这会儿他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他上了路,跑步向前,他的浑圆的女人一般的大腿摆动着,脸色急切,眼神惊慌。
当他来到三英里外那个斜坡上时,他仍然还在跑着;他转身下路,登上斜坡的最高点,看到小河那边的烟雾,他又一次发出那种嘶哑、令人惊骇的声音,他沿着斜坡跑下去,穿过他黎明时分在上面躺过、现在已经干了的草地,来到小河边,浅滩处。他一点儿也不犹豫。他飞快地奔跑着,跌下河岸,摔进泛起波纹的河水中,即使是在他开始跌倒后,他依然继续向前跑,他脸朝下跌进了水里,完全被水埋在里面,他从水里钻出来,身上淌着水,他的膝盖埋在水里,他气喘吁吁。他抬起一只脚,高出水面,往前走着,仿佛是踩在一块高高隆起的地面上,他又向前迈步跑了起来,接着又跌倒了。这一次他张开的手触到了前面的河岸,而且这一次当他站起来时,他真的听到了那头母牛的声音,微弱而惊恐的声音,从那边另一个斜坡坡面上的烟幕那里传来。他把一只脚抬得再次高出水面,又一次跑了起来。这次当他跌倒时,他躺在了干干的土地上。他爬起来,穿着湿透了的工装裤跑了起来,他越过牧场,跑上了另一个斜坡,在斜坡的最高处,没有风,烟幕就在那儿升起,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烟幕的颜色从蓝色变为淡红紫色和淡紫色,接着变成了铜黄色。
他离开的地方,向后一英里处,是河谷形成的乡村,平坦,宽阔,土地肥沃,他走进了山丘地带——一个从地形上看属于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地段,它是阿巴拉契亚山脉的最后的蓝色地段和行将完结的回转处。奇克索印第安人曾经拥有这一地区,不过在印第安人走了之后,这里的林木就被清理干净,使得谷场的耕种成为可能,而且在南北战争以后,这里就被人遗忘了,仅有一些四处流动的锯木厂,现在这些锯木厂也都不见了,它们的所在地只是由腐烂的锯木屑堆垛标示出来,这些木屑堆垛不仅是他们的墓碑,也是人们的不经意的贪婪的见证物。现在,这里是一个松木和橡木二度生长的丛林地带,在松树和橡树之间,山茱萸生长茂盛,人们把它砍下来,做成棉花纺锤,不再显示出甚至一道犁沟的旧时的耕田,被四十年来的雨水、冰霜和酷热给毁了,上面给冲开了口子和沟槽,变成了高地,密密实实地长满了繁茂的菖蒲和荆棘,野兔爱在其间穿行,鹌鹑喜欢在里面做窝,裂开的沟壑由于其土质为交替出现的沙子和泥土,因而显得红白相间。现在,他正在跑向的正是这些高地中的一个,他跑在灰烬上,却没有意识到是在灰烬上跑,因为这里的土地已经冷却了,他在去年的菖蒲的发黑的根茬之间跑着,这里呈点状地生长着一小块一小块今年未经火烧的绿草植物,还有掉在下面的、头部已枯萎的蓝白色小雏菊,接着他跑到了那片斜坡的顶部,来到了高地上。
烟雾聚集在那儿,犹如他面前的一堵墙;在烟雾那边,他能听到那头母牛持续不断的被吓坏了的叫唤声,他冲进烟雾,向着声音发出的位置跑去。现在他的脚感觉到地面很热。他开始迅速地把脚从地面上抬起来;他自己大声喊叫了一次,声音嘶哑,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仿佛是回应,那烟雾,那环绕着他的环境本身反过来又冲着他尖声大叫。到处都是那种声音,天上,地下,铺天盖地地向他压过来,他听到了马蹄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吸了一口气,这时,那匹马出现了,它暴怒地从烟雾中出来,显得实实在在,它个儿头很大,样子怪异,眼中神色狂野,它晃动着鬃毛,向他冲了过来。他也尖叫起来。一时间,他们脸对着脸叫喊着,它瞪着狂野的眼睛,龇着发黄的马牙,露出长长的咽喉,它的食管由于为享受贪吃的欢乐而变得发红,它俯身望着他。接着,马转过身去,没有停顿,马的奔跑带过来的风,吹着他的头发和衣服,浓烈的烟雾向他压来;马不见了。他再次朝着母牛发出声音的地方跑去。当他再次听到马在他的后面时,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只是在跑,不停地跑,那响亮的、急促的马蹄声又一次响彻在大地上,在烟雾中,变得震耳欲聋,那个令人无法忍受的声音又一次向下冲他大声尖叫,他猛地把双臂举过头顶,脸朝下摔倒在地,狂风和浓烈的烟雾再次向他袭来,那匹发了疯的马在他俯伏着的身体上面狂吼嘶鸣,接着再一次消失了。
他爬了起来,向前跑着。现在那头母牛离他已相当近了,此刻他看到了火——一束纤细的、玫瑰红色的火焰在他与母牛发出声音的位置之间,无声无息地伏在下面穿行着。现在,他的脚每一次触到地面,他都会发出一种短促的尖叫,像是从里面突然喷射出来一样,他力图在脚能支撑着身体之前就赶快把脚缩回去,接着在惊骇之中转向另一只他当时忘了的脚,这样一来他此刻根本就没有往前动一点儿地方,而只是在一个地方动着,像是在跳舞一样,这时,他听见那匹马又一次朝他奔来。他尖叫起来。他的叫声和马的嘶鸣声汇集成一个声音,疯狂、愤怒而绝望,他冲进火里,从里面钻过去,又猛然从火里出来,到了外面,到了太阳下面,一切都又看得见了,他从其中挣脱的、落在后面的火焰,犹如一件扯碎的衣衫散落在那里。那头母牛站在大约有十英尺远的深谷的边缘上,面对着火,它的头向下低垂着,叫唤着。他刚刚有时间去接近母牛,他转过身,这时,那匹疯狂的马猛地从烟雾中跳了出来,向他冲过来,他的身体夹在两者之间,他用两条胳膊护着自己的头。
那匹马没有改变方向。它几乎没有攒一下力气就冲了过来,步子跨到极限。它俯视着他,龇着牙,瞪着狂野的眼睛,朝他露出长长的发红的咽喉,竖起的额毛和马鬃晃动着,马的整个身体故意从他头上掠过,把他给吓坏了。马在天空中跃动,四个钉了掌的马蹄像新月一样闪动着微光,它依然在嘶鸣,并在瞬间从深谷的边缘那儿消逝了。仿佛是马在掠过之际掀起的狂风把他们一起随着它刮了下去,一开始是那头母牛,然后是他本人。大地变得竖了起来,向上翻起——裂开的大口子空荡荡的,从那儿甚至无法看清楚那隐约可见逐渐在变化的台阶。他们三个从上面掉下来,落在被压坏了的坡面的隆起部位,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深谷的最下面,那匹马打个滚儿起来,它一下也没停,沿着下面的沟向前飞奔,而他在那里,躺在那头正在挣扎的,叫唤着的母牛身体下边,感觉到它因恐惧而收紧的肚子突然放松了。在头顶上,由于深谷下面气流的作用,最外围的火焰的火舌伸过了深谷的边缘,火舌的顶部打了个卷儿,接着不见了,旋动着没入晴空下没有风吹动的那团暗淡的烟雾之中。
一开始,他根本不可能为那头母牛做点儿什么。母牛站起身来,面对着他,它的头向下低着,不停地叫唤。当他向她靠过来时,它猛地转过身子,朝着斜坡上被压坏的隆起部位跑去,它愤怒而徒劳地往上爬,把沙土都扒了下来,仿佛一阵看不见的耻辱感向它袭来,它不仅仅要避开他,而且要避开它的隐私遭到践踏的境遇,她在自己的领地突然之间受到袭击,没有来自暗处的警告,就被它自己那靠不住的生物本能给出卖了,强暴了,他再次跟在它后面,向它说着话,试图告诉它说这种对它娇弱的纯贞的粗暴践踏如何不是羞耻,因为这正是爱的结构的那种顽固的、永久的偏离。但是,它不愿意去听。它继续在那往下落土的坡脊上扒着,最后他用自己的肩膀顶住它的腿,把它往上扛。他们一齐用力,在斜坡上爬上了有大约一码的高度,沙土掉了下来,流到了他们的脚下边。他们扭在一起,一动不动,在冲劲儿和力气还没用完前,他们又一次从上面滑下来,落到了沟底,腿插在、固定在没到膝盖那里的、从上面流下来的沙子里,宛如浮在沙子上的泥俑。他的肩膀再次顶在它的后腿上,他们往坡脊上冲,他们上去有一码多高,接着那不听话的腿使他们前功尽弃。他朝它说着话,鼓励它;他们做了一次最后的努力。但是地面再次向上翻起;他们的脚、沙土和一切都猛地被从他们身体下面拽了出去,翻向空中,天空暗淡,由于烟雾的原因依然隐隐约约显得脏污。他们摆脱不了这种结局,又一次躺到了那里,在深谷的底部挣扎着,他再次被压在了下面,那头母牛叫唤着,一刻不停地、疯狂地翻动着身体,终于她爬了起来,沿着下面的那条沟,就像那匹马所干的那样,它飞奔而去,他还没能站起身来去追它,它就消逝了。
那个深谷向外伸延到小河边。几乎是在一瞬间,他又再次来到了牧场,尽管他可能没有认出来,当母牛在前面飞奔时,他只看到了那头母牛。在那一时刻,他甚至可能没有即刻认出那块浅滩,当时那头母牛放慢脚步,走进河水里,停下脚步,饮水,他跑过来,也放慢脚步,呻吟着,声音急促,但声音不大,这样它就不会再次跑开。于是,他走近河岸,此时不再出声,他把脚抬起来,又再次把它们放在一个地方,他那汗毛被烧去的、烫伤了的脸上的表情显得急切而紧张。但是,母牛没有动地方,终于,他走了下来,进到水里,又一次忘记了他的脚会失去重心的,他又喊叫了一声,不太像是惊慌,也不像是惊奇的叫声,以免他让它感到惊慌,他再次向前走着,踩在容纳他的脚的坚实的河底,触摸它。它在饮水,甚至没有停下来;他把手放在它的身体侧面一两秒,这时它扬起向下淌水的鼻子,转过脸来向后面望着他,再次显得纯贞,安静,没有羞愧的神色。
豪斯顿发现他们在那儿。他穿过牧场,往这边来,他骑在马上,赤裸着脊背,飞奔而来,那条猎狗跟在后面,他看到一个粗壮的人蹲在母牛后面的水里,正在笨手笨脚地用一根折断的柳枝为它清洗着腿。“它还好吧?”他大声问道,并吆喝着马,要它慢下来,他甚至没有勒马的笼头,“嗬。嗬。好嘞。好嘞,你这该死的。——你究竟为什么不去把马逮着?”他大声说道,“它可能会折断——”这时,蹲在水里的那人,将他那烧伤了的脸转过来,豪斯顿认出了他。他开始咒骂起来,他把手放在马鬃里摸着,查看马的情况,在马还未停下来之前,他就已经把腿迈过去,从马上滑下来。他咒骂着,咒骂中带着烦恼和激愤,但不是愤懑和狂怒。他来到小河边,猎狗跟着他,他俯下身子,找到了一根去年冬天的洪水过后留下的干枝,用它凶狠地抽打着母牛,母牛奋力向前跑着,往前边的河岸上爬,他把干枝断开的枝头朝母牛使劲扔过去。“没用的废物!”豪斯顿大声叫道,“回家,你这没用的东西,你这该死的贱货!”母牛飞快地跑了几步,接着就停在那里,开始吃草。“把它弄回家。”豪斯顿对狗说道。那条猎狗没有动窝儿,它只是抬起头,狂吠了一阵。那头母牛猛地扬起头来,再次向前跑去。他蹲在小河里,再次发出微弱的嘶哑的声音。猎狗站了起来,他也站起身来,但是,猎狗甚至没有要过河,它甚至并不着急;它只是沿着河岸走,直到它走到母牛的对面,它再次狂吠起来,它狂吠的声音很霸气,充满蔑视的意味,这一次母牛飞跑起来,回到水里往上游走,向着围场跑去,猎狗在河岸上紧紧地盯住它,它们跑着,就这样从视线中消逝了。在间隔的时间里,那条猎狗又狂吠了两次,每一次都是在母牛打算停下来时,有一次猎狗冲它大叫,仿佛只是在对她说声“呸!”一样。
他站在河水里,呻吟着。这会儿他实际上是在冲他自己吼着,声音不大,他只是感到惊讶。豪斯顿和猎狗来到了岸上,他向四周望了望,第一眼便看到了猎狗。他张开嘴巴当时准备喊叫,但他没喊,而是在他蠢笨愚昧的脸上显出了一种几乎是聪明的表情,当豪斯顿开始咒骂时,这种表情就消逝了,变成了一副疑惑的、惊讶的神情,他站立在河水中,呻吟着,他依然感到困惑和失望。这时,豪斯顿站在河岸上,望着他那被弄脏的、散发着臭味的工装裤的前片,咒骂,带着令人不解其因的激愤,他说道,“耶稣基督。天哪。——到这里来。”他说道:“从那儿出来。”他粗暴地用胳膊比画着。但那另一个人却不动地方,他呻吟着,他扭过头去,向河上游望去,那儿是那头母牛消失的地方,后来,豪斯顿来到河岸边儿上,俯下身体,用手抓住他的工装裤的带子,蛮横地把他从河水里拎了出来。他使劲儿皱着鼻子,嘴里仍旧在咒骂着,他松开工装裤的吊带,用力从他的髋部那儿拉了下来。“走出来!”豪斯顿说道,可是他却不动,最后豪斯顿猛地一推他,他打了个趔趄,从工装裤里脱出身来,他站在那里,只穿着衬衣,其他身上什么也没穿,他小声地呻吟着,豪斯顿小心翼翼,抓着吊带,把工装裤拎起来,并用力把它扔进了小河里,他再次哭喊起来,就一阵儿,声音嘶哑,凄惨,但声音不大。“去吧,”豪斯顿说道,“把裤子洗洗。”他打着手势,做着剧烈搓洗的动作。但是,那另一个人只是望着豪斯顿,呻吟着,后来豪斯顿找到了另一根树枝,把树枝伸到工装裤里,向下按着让裤子浸泡在水里,并猛烈地在水里把裤子翻来翻去,他不停地咒骂着,接着把裤子从水里挑出来,而且还是用那根树枝,把裤子前面朝下放在草地上擦洗。“好了,”他说道,“没有用的东西!回家!回家!”他冲母牛大声喊叫,“你待在这里!别去烦她!”他停止呻吟,注视着豪斯顿。这会儿,他又再次开始呻吟起来,耷拉着脑袋,豪斯顿用眼睛瞪着他,眼神中含着令人困惑的强烈的激愤。接着,豪斯顿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硬币,选了一枚面值五十美分的,走了过来,放进他衬衣的口袋里,把扣子系上,然后走回马的身边,他对马说着话,他触摸着马,他抓住马鬃,腾身骑到了马背上。他现在停止了呻吟,他只是在望着,那匹马仿佛又一次没有积蓄一下体力就开始动起来,就像一个小时以前它在深谷的边缘上从他和母牛的头上呼啸掠过时一样,它在豪斯顿的手的操纵下,转了两个小圈,接着便利落地走下河,飞奔而去,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这时,他又一次开始呻吟起来。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呻吟着,向下望着豪斯顿给他扣上兜盖儿的衬衣口袋,用手摸着硬币。接着,他望了望自己身边地上的他那湿透了的、卷成一卷儿的工装裤。过了一会儿,他弯下腰,把裤子拾了起来。一条裤腿儿向外翻错了面儿,他耐心地弄了一会儿,想把它穿上,他呻吟着。随后突然间两条裤腿儿都弄好了,他把裤子穿上,把吊带扣好,向小河走去,并涉水过河,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每走一步都把脚抬高,仿佛他是在登上一段升高的河床,他从河里面爬出来,回到了他的那个地方,他每天在黎明时分都躺在那里,等候着她,到现在已有三个月了。还是那同一个地点;每一次他都会准确无误地回到那个位置,就像活塞扣在汽缸盖上一样准确,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在那个扣着兜盖儿的口袋上摸索着,呻吟着。接着,他往斜坡上去了;尽管他自己并未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但他的脚再次知道该踏在路上的尘土上,也许这纯粹是一种本能,在丧友的孤寂中发挥作用,带领他往回向着他当天早晨离开的那所房子走去。因为在开始走的一英里的途中,他又停下来两次,在扣着兜盖儿的口袋摸索着。显然,他没有试图要把口袋上的兜盖儿解开,他不是没有能力把它解开,因为此刻硬币就握在他的手里,他望着硬币,呻吟着。接着他站在一个木板桥上,桥就架在一条狭窄、浅浅的、长满杂草的沟上。他没有用那只拿着硬币的手做不明智的动作,他没有做任何动作,当时他完全静止地站在那里,可是突然之间他的手心里什么也没有了。那枚硬币曾经在布满尘埃的桥板上缓慢地滚动着,可能也曾经发出微微的光亮,接着就不见了,尽管没人知道是什么样的动作,痉挛的、极为细微的动作,也许那是最终舍弃的动作,让硬币掉下去了,发出动作的冲动没有了,随着动作消逝了,因为他甚至停止了呻吟,他站在那里,望着空无一物的手掌心,默不作声地感到惊讶。他把手翻过来,看着手背,甚至举着另一只手,伸展开,眼睛望着展开的手心。随后——那几乎是一种生理性的努力,犹如生小孩——他将两种想法联在一起,他退回到时间里去,通过符合逻辑的退行,重又获得一种意象,他再次在衬衣的口袋里摸索着,往口袋里面看,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仿佛他实际上并没指望在那儿找到硬币,尽管无疑是纯粹的本能在驱使他向下望着他站立在其上的布满尘埃的桥板。而且他没有呻吟。他根本就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睛望着桥板,依次抬起他的脚。当他从桥上下来,进入那条沟时,他跌倒了。你无法说清楚他是有意在行走时踩空的,还是跌倒的,尽管那无疑是一种本能的延续,那种生来就有的,对重力的连续性知觉,驱使他往桥的下面看,寻找硬币——他蹲在杂草中,寻找着硬币,他的头隐隐约约来回快速摆动着,但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从那时起,他根本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在那儿蹲了一会儿,在杂草里扒找着。这会儿那种相互对立的机灵劲儿从他的行动中甚至也消失了,而且那种在其他时刻驱使他的手动起来但却仿佛不受他控制的惯性也不见了;注意观察他的举动,你就会说,他不想找到那枚硬币。而且随后你就会说,你就会知道,他并不打算要找到硬币;过了一会儿,一辆运货马车从大路上过来,经过那座桥,赶车的人冲他说话,他扬起脸,上面甚至不再是一片茫然,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深邃而平静;那个男人说着他的名字,他甚至没有用一个他知道的声音来回话,或者用至少他知道可以发出的声音来回答他,而且无论是什么人向他说话,他都用那种不会有错的方式来应对。
他没有动地方,运货马车已经看不见了,他并没有去注意那辆车。接着,他站起身来,爬上来,回到大路上。他已经在快步地走着,折回他刚才从那儿来的那个方向,沿着他自己的那条小径,将脚踏进五月正午时分的大路上炽热的尘土中,回到他离开大路从那儿登上斜坡的地方,他再次穿越斜坡,从斜坡上跑下来,到了大河边。他走过自己每天黎明时分都躺在湿湿的草上的地方,甚至没有朝那地方望上一眼,接着朝着小河的方向走去,他快步地疾行。这时大约是星期六下午两点钟。他不会知道,在那天的那个时辰,豪斯顿,一个没有儿女的鳏夫,独自一人和一条猎狗住在一起,一个黑种男人为他们两个做饭,会已经坐在三英里外瓦尔纳商店的走廊上;他没有能力去想也许豪斯顿不会在家。当然,他也没有停下来去弄个清楚。他走进围场,快步地跑起来,他直接来到了牲口棚屋关闭的门前。一套牲口笼头挂在门旁边的钉子上。也许他只是在摸找门闩的时候偶然间碰到了那套笼头。不过,他把那套笼头给那头母牛戴好,他见过笼头是怎么套上的。
那天下午,到了六点钟,他们已经在五英里之外了。他不知道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距离。这没有关系;在空间和地势中距离是不存在的,对距离来说不存在时间的延续,他没有为证实做成的事而感受到的身体上的疲劳。他们不是在走向一个空间中的目的地,而是走向一个时间中的目的地,走向一种晚间顶峰的永恒状态,在那里,上午和下午融和为一;五月的魔法师一样的手塑造着他们两个,不是即刻,不是很快;而是就在此刻,他面对着她,拉紧缰绳,他冲她说着,一点儿也不让步,迫使她服从,而她却往后挣脱着,身体贴着缰绳,摇摆着脑袋,嘴里叫唤着。最近的半个小时她一直都在这么做,由于鼓胀的乳房不舒服,她的身体向后面退,向牲口棚挣着拽着。但是他拉着她,逐渐松开拉紧的缰绳,直到他的另一只手触摸到她,一开始是她的脑袋,接着是她的脖子,他向她说着话,直到她不再抗拒,她再一次往前走去。他们现在来到了山地里,松树丛林之中。下午的风虽然已经下去了,但长满树木的山顶在高高的晴朗的天空中,依然在不停地发出喃喃的低语声。树干和簇拥在一起的树叶是下午的竖琴和琴弦;一道道不连贯的、白日逆行的阴影不断地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穿越过山背,向下走进阴影笼罩的地段,进入傍晚蔚蓝色碧空下的凹地之中,进入无风的夜晚之中;日落的帐幕在他们身后落下了。一开始,她根本就不让他触摸她的乳房。当时她甚至还用蹄子踢过他一次,但那只是因为她不熟悉他的手,而且他的手动作拙笨。接着牛奶流下来了,温暖,流在他的手指间,流在他的手上和手腕上,流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清晰可辨的嘶嘶声。
这时,月亮出来了。夜间月亮向西的部位缺损;与之相对,每天黎明时分,晨星就在暗夜转为白昼的时刻发出耀眼的光芒,而当她想要起身时,他能感受到她从沉睡中苏醒的那一时刻,一开始是后腿先动,在看不清的状态中将身体的后部拱起来,从蜷缩的睡眠状态中醒来,舒展身躯,身上散发着奶的味儿。接着,他也会起身,把缰绳的末端拴在一根摇荡的树枝上,根据昨天夜晚装在里面的草料的味道,去找寻并找到那个装草料的桶,然后出发。到了树丛的边缘,他会回过头来望一望。她的模样依然还是看不见,但他可以听到她的声音;仿佛他能够看到她——在根部被拔起的绿草中,那种温暖的气息依然可见,那气味温和、急于流溢的牛奶,在流体状的、形态不明确的大地上,呈现为一种整体连贯的模样。
那个牲口棚就在不到半英里远的地方。不久,它的轮廓就隐约可见,径直在苍天的画卷和有隐义的图形上呈现出来。那条狗在围栏处与他相遇,没有吠叫,在形象和声音之间的某个地方藏匿着,既不露面,也不出声。第一天早晨,它向着他猛冲过来,凶狠地咆哮着。他当时停下脚步。可能他想起来了五英里之外的那另一条狗,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因为这样的效果是接踵而来获得的成功,是摆脱散发着恶臭气味的所有过去失败的胜利:所以现在它来到他的面前,已经在摇尾乞怜,在他行走着的腿周围像流体一样,看不清楚,它那温暖的、柔软的舌头通过他本人那看不见的、摇动着手向他呈现出具体的形状。
在氨味浓烈的牲口棚里,他甚至不能感觉出来空间的存在,这里面充满了马和牛在黎明时分醒来时发出的声音。但是他并没有踌躇不前。他找到了牲口栏的门,走了进来;他那看不见的手找到了那个饲料箱,他的手知道也记得它在什么地方。他把饲料桶放下,开始往里面装饲料,他不停地忙着,动作迅速,把两只手抱在里面的东西撒出了一半儿,就像在前两个早晨,为在饲料箱和饲料桶之间确定他自己该往两个装料的东西里各放多少料时干的那样。他站起身来,面对着门,他现在能够看到门了,灰颜色,色调较浅,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不再有光泽了,仿佛是一块不透明的长方形玻璃镶嵌进虚无的自我中,与此同时,他的后背转了过来,他的脸面对的是前面看不清楚的世界。这时,他逐渐感觉到了鸟的存在。牲口的声音现在变得更响亮了,持续不断;他能够真切地看到那条狗在牲口棚的门口等候着他,他知道自己必然抓紧时间,因为他明白,很快就会有人来喂牲口,挤牛奶。于是他离开了牲口栏,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再往下走,仿佛他是在听着什么,他嗅着那种味道,闻着母牛和骡子的气味,就像一个成功的情人在里面满是女人的屋子那儿所做的那样,他的成功,是行走在女人的大地上,作为一个成功者他与所有不知其名、没有面孔、有能力去爱的女人的肉体,都懒洋洋地保持着亲昵的关系。
他和那条狗一起,在飘荡着不和谐的、响亮的鸟叫声的昏暗黎明中再次穿过围场。现在,他能够看见围栏了,就在那里,那条狗离他而去。他从围栏上爬了过去,此刻动作快了起来,两只手笨拙地把饲料桶拿在前面,在潮湿的绿草上留下一个黑黑的、形状清晰的印迹。现在,他在观看那种重现的景象,这是他三天以前头一次发现的:黎明,曙光,不是从天穹降临在大地之上,而是从大地本身喷吐而出。盖在顶上的,是由令人看不清楚的、已灭了火的草根和树根所编织的华盖,这华盖隐没在令人无法窥破的黑暗之中,织就黑暗的,是时间的淤泥和多种多样的渣滓——持续不断、从不休眠、叫不上名字的饱食的蠕虫和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开的、有名的尸骨——特洛伊的海伦和美女、打着鼾戴着僧侣帽的主教、拯救者、牺牲者和诸多国王——大地醒来,沿着无数隶属于它的潜行的通道,向上渗透:一开始,是根部;然后,是一片一片的蕨类植物的叶子,从其犹如气体一样的逸出的叶子顶端,曙光升起并向四周散射,给有着懒洋洋的昆虫鸣叫声的沉睡大地抹上一缕颜色,接着,依然是向上探寻,悄悄地沿着树干和树枝皱起的树皮潜行,在那里,突然之间树叶与树叶之间变得明亮起来,黎明以弥漫的突然变化的速度散射开去,用其长着翅膀和镶着宝石的歌喉吐露着悦耳的妙音,它向上迸发喷射,用浅黄色的强烈光芒将黑夜圆球形的空虚填满。在远远的下方,蒙着薄轻透明的雾纱的大地上,报晓的公鸡、猪圈和牛栏在恭候着白昼的到来。尖塔上的风向标在西南风中舞动着,田野等待着耕犁,昨日由于耕犁从马身上卸下与日落一起隐没入黑夜,黎明跃入犁了一半的土地的景象,犹如从沉睡中醒来的半是饥饿的海洋。接着,是太阳本身:没出半英里路,太阳就跑在了他的前头。静无声息的金黄色光芒腾空而起,照耀在湿漉漉的绿草上,并在他的前方投射出他本人长长的、面朝下的阴影,他徒劳地躲避着,想要不去踩在上面;大地展示着他的受挫,那情景古怪滑稽,始终不断,在最后一个坡地上,他的受挫感剧增,在无人的旷野上,太阳一动不动,高高地悬在那里,接着,他本人来到了坡地的最高处,在那里,太阳降下了一座隐形的桥,跨越黑夜最终退出的海洋。依然还是在前面,可以再次看到太阳跳跃着,穿过洼地,触摸小灌木林,抄近路折进附近叶子覆盖着的屏障中,照着他的脑袋,肩膀,臀部,然后是奔跑着的双腿,终于,太阳在一个完整的、变化无常的瞬间停住,耸立在上方,照耀着像迷宫一样的、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响的丛林,接着,他跑进那座丛林,从里面穿过。
她像他离开的时候那样站着,拴在树枝上,嘴里嚼着东西。在那暖温的、巨大的、湿润的、没有瞳孔的球形乳房上,他看到通过不可思议、模糊细节的方式映照出来的一双他本人的袖珍形象;一个是朱诺可能留意的形象,他注意到,他本人正在对着那些人望着的东西沉思,朱诺看到了。他把装饲料的桶放在她面前。她开始吃起来。树叶上光的连续不断、始终在移动的闪烁,赋予她一种梦幻样的特征,她的存在仿佛就像他刚才忙碌时投出的倾斜的影子一样是虚幻出来的,但她的存在却并非也像他的影子那样虚幻:一束金色阳光的抚摸即可使她的重量和体积从流动的阴影迷宫中实在地显示出来,一手之遥的接触就会让她从无限的梦想呈现出结结实实的整体形象。他蹲在她的旁边,开始在乳头上吸。
他们一起从饲料桶里吃东西。他以前吃过饲料——豆荚、谷粉、燕麦、生玉米、青贮饲料和猪食,一次从不多吃,但就像鸟儿吃食一样,在他醒着的时候,他差不多总是不停地在吃。即使是从小约翰太太给他弄好的装满食物的盘子里,他吃的也不太多,留下的吃的不到半盘,然后,过一个小时,他再吃些其他的东西,什么东西都行,包括那种令人厌烦的冗长教义和迷信说法教他直接称之为污秽之物的东西,除了某些种类的旧石膏里的油垢味和石灰味,嚼食的报纸中散发的油墨味以及螯人的蚂蚁的甲酸味之外,他对所有东西的味道都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他只做一种识别:他是素食主义者,甚至他吃的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植物的生命。接着,他把饲料桶拿开了。桶里面还有东西。桶里装的东西刚好有原来饲料的一半儿,几乎可以精确到用有盎司刻度的秤来称量,但是他从她那儿把桶拿走了,从那来回晃动的牛鼻子下面硬是拉走了,母牛在嚼着,感到十分奇怪,他把桶挂到了一根树枝上,他现在学得很快,他学会了怎么把事做成,学会了小心谨慎,秘密行事,学会了如何偷窃甚至学会了预测;他只有色欲、贪婪和嗜血的冲动,他还要获得一种道德良知,让他在夜晚处于清醒状态。
他们先往泉水那儿去。他第一天就发现了它——一股暗黑色的散发着湿气的溪流在一簇桤木与山毛榉之间缓缓地流淌,那里没有太阳,泉水从阳光照不到的其他桤木的根部和柳树的根部之间静静地蜿蜒流过。他把那地方清理干净,并往那里面舀水,这时每一次天光回映在水面上时,树叶的形象便一片片清晰完整地重现在水里,他们俯下身体,从里面饮水,绿叶的倒影给弄乱了,他们自己每一张饮水的脸都把他们映照在里面的影像给破坏了,每一张脸都与自己那破碎的倒影连一起,接着倒影就看不清楚了。随后,他站起身来,拿起缰绳,他们继续向前走,穿过洼地,走向树林,接着他们走进了林子。
这会儿东方已经发白。此时一切都清晰地裸露在天光下。太阳高高地悬在天空中。空气中依然响彻着鸟儿的鸣啭声,但那种鸣叫声已经不再是从一层层树叶丛中向上升起的左边和右边神秘的合唱,而是与大地平行的,从侧面的天空中响起的忙乱、毫无诗意的叫声,伴随着那种毫无诗意的觅食活动。鸟儿不断地以箭状的方式跃动着,惊心动魄地在松树之间飞来飞去,给松树增添色彩,在天空的风中,松树毛茸茸的顶端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的沙哑声。这时,他放松了缰绳,从此刻直到傍晚,他们会只是像白昼本身前进的样子向前走,一点儿也不快。他们有着同一的目的地:日落。他们追随白天,就像太阳所做的那样,并行进在那一完整的永远不可改变的地平线的地域之中。他们与炽热的、没人注意的太阳同步前进,他们在高高耸立的树干的阴影里漫不经心地走着,感受不到酷热,这些树干是太阳轮的棘轮辐爪,在带有轴心的大地上转动,太阳威力巨大,从容不迫,从黑夜的洞穴中向上升起,穿过黎明和清晨和上午,向前行进,终于缓慢地进入正午的极点时分,从其顶峰向下流泻、朗照,在那个堕落,未获再次新生的天使般的人的头冠上增光添彩。太阳呈现为金黄色的光柱,竖直向下。他在背上背着太阳,他弯着腰,肥厚的、互相之间不配合的腿和膝盖不情愿地向前挪动着,一开始,他采拢了一胳膊的葱绿的草,接着他采集着花。这些花是明亮耀眼的野生雏菊,是火红、繁茂的夏天在其开始之际献上的花朵。他那笨拙的、不听话的手,不是把茎根折断,而是不时地把向外伸出的花梗拢在手里,把花头揪成一堆掉落下来的散乱的花瓣。无风的正午时分,必然会有树荫,她就站在那树荫下,不过,在他还没到那儿时,他已经弄到足够用的花瓣了,他拥有的花瓣用不完的;即使他只是采集两朵花,那也已经是够多的了:他把采拔来的草放在她的面前,接着,在他那拙笨地、摸索着的手中,那已经散乱的、不成样子的花冠出现了,在给母牛戴花冠的动作中,花冠四分五裂,从眉毛的斜面上和嚼着食物的脑袋上雨点一样地掉落;饲料和花瓣变成了一种无始无尽反复咀嚼的东西。在有节奏地蠕动着的母牛颚部的一侧,垂挂着最后一片花瓣。
那天下午,天下雨了。雨到来之前没有任何先兆,而且雨持续的时间也不长。他望着雨看了一会儿,没有感到惊慌,雨下得没头没脑,没有规律,不明不白,接着雨终于下大了,下得集中起来,在地平线四周两三个不同的地方同时以细窄的非垂直形的雨带状向下倾泻着,那样子就像从腹状的积云中伸出的薄轻透明的脐状环带,像随着西南风而来,系着太阳铃在啃食牧草的夏之母羊,雨仿佛是在真的追寻着它们两者,要把伫立在幽暗处的它们搜寻出来,发着怒,极端固执地终于找到了它们。松树发出低沉呼声的风落下去了,接着又聚集起来;在高潮过后的完全真空状态中,大地那毛茸茸的保护层被狂风强劲地吹着,就像是遭受凶狠践踏的驯良的牝马的毛皮。那狂怒的、骤然刮起的大风,依然很猛烈,它狂暴地肆虐着大地,怒吼着,从大地上飞速地掠过,接着就远去了,消逝了;随后,那实实在在的雨,仿佛由于天空中积云不堪负重,从已经裂开的天空中倾注而下,在那还没缓过劲儿来的树叶上喧嚷着,急速地从旁边淌下,不是以雨滴状落下来,而是以密集的冰针状垂落,它们仿佛不是想要落在地上,不受重力和大地引力的控制,而仅仅是想要跟上呼啸的狂风的步伐,是狂风把它们带来并吹落的,雨细密而尖利地打下来,穿透他的头发和衬衣,打在他仰起的脸上,每次急速的垂落已经孕育着雨即将停下的闪亮的许诺,宛若一位少女将急速涌出的、明亮而无咸味的眼泪洒在一朵垂落的花上一样;接着雨也远去了,越过它自己那非实在的停战线,多彩的长虹,向北方,向东面的方向急速而去,把它狂欢肆虐时践踏破坏的东西留在后面,让其恢复原状,雨滴从一片一片的树叶上淌下,从一枝一枝的树枝上流下,接着流进一片一片的草地里,汇集成水声滔滔的溪流,映照出天空的形象,施放出曾被垂落的雨滴囚禁的、一缕缕从天空降下的金黄色和蓝色的光芒。
雨终于下完了。他再次拿起缰绳,他们从树下边走出来,接着往前走去,他们行走的速度并不比以前快,不过从他们进入树林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有目标的行走。因为这时已经快到日落时分了。尽管雨持续的时间仿佛并不长,然而此刻在那种不可理喻而又无害的愤怒和喧嚣之中有着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使那常规化的、不可改变的白昼的铁定日程失去效力,犹如一个孩子突然之间爆发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愤怒,这种有它自身反对延误的决胜理由的狂怒,仿佛在某种意义上能够使时间的步伐加快。他全身透湿,他的工装裤沉重、阴湿、冰凉地贴在他的身上——那令人难受的残余物,那令人藐视的壮观的沉积物——一种无生命的寒气,一点儿也不像生命活水的那种生气勃勃的水分,依然蕴含在、存留在污泥之中,那自由无垠的金色天穹,犹如那在树叶和树枝上闪亮映照出的天穹,在无数微小的反复映照中,将那原初、多彩的宇宙呈现为圆球形。他们走在灿烂的亮光之中。他们由那根闪耀金光的湿草缰绳连着,并排走向那不可名状的光辉之地,径直走进太阳的光辉之中。他们依然和太阳一起同步行进。他们爬上了最后一道坡脊。他们将同时到达。与此同时,他们三者同时穿越坡顶,向下进入傍晚的腹地,接着就消失了。
急速而至的黄昏将他们从白昼那冗长乏味的记录中抹去。生命,在子宫里呈现为原生状态,那第一次出现不可避免,那最终的结局无法回避。在眼睛看不到的情况下,他们走下了坡地。他根据气味找到了饲料桶,把它从树枝上取下来,放在她的面前。她把鼻子伸进桶里,将甜甜的呼吸的气味吹进那甜甜的饲料的气味里,直到这两种气味与那急切而又从容地溢出的牛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牛奶流淌在他的手指上,双手之间,手腕上,热乎乎的,与那两种甜甜的气味融为一体,那强劲的、取之不尽的生命汁液不断地从生命深处涌出,重新让乳房充满乳汁。接着,他从那看不见的饲料桶那儿走开,到黎明时分他能够再次从那儿找到它的,向着泉水方向走去。这会儿他可以再次看到泉水了。他从里面喝着水,他的脑袋伸进里面,那倒映出的他饮水的影像被打碎,逐渐消失,随后又一次重现出来。这是白昼的泉水,大地寂静而贪得无厌的眼睛,在它的里面,有着以不动的古怪方式浮现出的落在其中的黎明、正午,还有日落;昨天、今天还有明天——点点繁星,象形文字样的玄妙图案,玫瑰红色渐渐褪去,天空放亮,光线泛白,随后逐渐演变,时间一往无前地加速行进,走向正午,进入沐浴着懒洋洋的日光的狂热正午的日冕时分。接着,下午的时光渐渐逝去,直到最后上午、中午和下午回转过来,天空变暗,微光在树叶上悄悄行进,无声无息地沿着叶子、细嫩枝条、树枝和树干,向下行进,一片一片地在草地上聚集,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昆虫低鸣中,继续向下悄悄地行进,直到最后所有的光整个聚集在温柔而娇嫩的嘴巴周围,那张嘴巴正进行最近一次呼吸。洼地上始终有火蝇飞来飞去,行踪不定。有一颗夜晚的星星灿烂夺目,但几乎是在同时,那向前行进的繁星群集,形成网轮状,转动着,强劲地向前行进。母牛在最近聚集起来的亮光下,也呈现为淡黄色,在那轻轻摇曳、没有深度的绿草的背景中,她不拥有任何体积。可是,她就在那里,实实在在地置身于那没有具体形象的大地的中心。他轻轻地在大地上行走,返回原地,轻轻地踩在长眠于地下的人——海伦、主教们、诸国王以及堕落的撒拉弗们那易毁的、缠绕在一起的华盖上。当他回到她的身边时,她已经开始往下躺了——先是前腿,然后是后腿,分两个明显不同的阶段,将她自己的身体低下来,进入傍晚已逝的黑夜里,舒舒服服地回躺在用于睡眠的安乐窝里,散发着哺乳动物的芳香。他们一起躺了下来。
太阳下山后,豪斯顿回到了家,他发现那头母牛不在。他是个鳏夫,没有家人,三年或四年以前,他的妻子就死了,从那时起,那头母牛就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女性生灵了,这点显而易见。他甚至还有一个男厨师,是个黑人,他也干挤牛奶的活儿,不过,在这个星期六,他请求恩准,去参加他那一族人的一个野餐聚会,并保证说他回来后有足够的时间去挤牛奶并做好晚饭——自然,豪斯顿对这番保证根本就不相信。真的,要不是某种有关保证的单调乏味的重复最终对他产生了作用,那天晚上他很有可能根本就不会回家,这样一来,只有到了第二天,他才会发现母牛不见了。
事实上,日落时分刚过,他就回家了,不是为了吃饭,有饭没饭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所谓,他回家是为了给牛挤奶,给牛挤奶的前景和需要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间,整个下午,那种景象和需要越来越临近。正因为这样,他喝的酒量比他通常在星期六喝的那种量要多一点儿,这(一个天生喜怒无常,当然也强壮并健康的男人,他习惯于做的)与那种对女人的原初的固守相关,这种固守是他逝去的妻子的悲惨景象在他内心中产生的结果,他不但必须回家,与他三年前中断联系的女性世界再一次建立肉体上的接触,而且这样做需要的时间是(日落到黑夜之间的时间)他最难承受的分割整个白天的那一时刻——此时,他死去的妻子,有时甚至他们从未有过的儿子的形象会遍布于房间和他生活的那个地方——这使他心绪很乱,精神恍惚,他向牛棚走去,发现那头母牛没有了踪迹。
一开始,他以为它只是不停地撞门,踢门,后来门闩松动了,门被弄开了。但是,即使在这时,他依然感到奇怪,她那胀满乳汁的乳房的痛疼没有让它发出呻吟声,在他到来以前,在围栏门口等着,甚至发出哞哞的牛叫声。可是,它不在那里,他咒骂着它(也咒骂着他自己忘了把通向小河边牧场的门栏关上),他喊猎狗过来,沿着小路走回到小河那儿去。天这时还没有完全黑。他能(而且确实)看到了脚印,他注意到那是男人赤裸着的脚踩出的印迹,牛的脚印叠踩在上面,所以他只是认为那两组脚印前后有六小时之隔,而不是有六英尺之遥。不过,他起初并不因那些脚印而担心什么,因为他坚信自己知道那头母牛在什么地方。这时猎狗在小河的浅滩处改变了方向,沿着斜坡向上跑去。他生气地冲它大喊大叫,要它回来。即使是当它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神色沉重、机敏而又感到惊讶时,他依然依据他那骚动的信念行事,那信念源于酒精,激愤、古老而强烈的、无法消除的忧伤,他冲着猎狗大声喊叫着,直到它回到他的身边,接着,他实实在在地把它一脚踢向浅滩处,随后跟着它从那儿过去,这会儿它又跟在他的后面,他又一次踢着它,赶着它在前面走。
她不在牧场里。现在他明白了,她没有在那儿,这么说是被人牵走了;仿佛正是他对那条猎狗的残酷举动使他的神志在某种程度上清醒过来。他又一次穿过小河。在裤兜里,他装有乡村周报,那是下午的早些时候,他在往村子里去的路上,从他的邮箱里拿的。他把报纸卷团成一个火把。借着火把的光,他看到了那个白痴的脚印和那头母牛的脚印,这些脚印在小河的浅滩处改变了方向,沿着斜坡,上了大路,在那个地方,火把熄灭了,他站在那里沐浴着最早出现的星光(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再次凶狠地咒骂起来,那是出于激愤而不是狂怒,是出于对所有能够去希望、会忧伤的盲目的生灵的蔑视和怜悯。
他离开他的马几乎有一英里之远了。在牧场上徒劳无益的纵横奔走,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发泄怨恨的对象,他已经走出了有两个那么远的距离了,那种看不清楚的处境令他感到无助和愤怒,他对那以其自身的无力为本的不明处境让他感到越来越无法容忍;在他看来,他仿佛又一次成了牺牲品,成了血气旺盛、疯狂的欢乐之神双手编织的一个无益的、精心制作的恶作剧的受害者,这恶作剧的唯一目的,是让他在黑夜之中行走一英里远。但是,即使他不能真的去惩罚、去伤害那个白痴,他也至少可以将畏惧,如果不是对上帝的畏惧,那至少也是对偷牛的畏惧,而且当然还有对豪斯顿的畏惧,植入他的内心,这样一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从现在起他都不会每次离开家的时候,心里总在想着当他回到家里时母牛是不是还在那儿。然而,他终于登上了坡顶,他再次往前走,他的行走把冷风吸到了他的周围,他发现,那种残忍冷酷的暴怒为一种较为熟悉的讪笑的幽默所取代,也许有一点儿笨拙,脚步沉重迟缓,但即使是那残酷的不幸也没能让他屈服,也没有能征服他:于是远在他来到村里以前,他就确切地知道他会怎么做了。他要用那古老的、永远不会失败的方法,疗治那个白痴,让他永远不再觊觎母牛:他要让他给她喂食,为她挤奶;他会回家,第二天早晨骑着回来,再让他喂食,再让他挤奶,然后徒步牵着母牛回到他找得到她的地方。所以他在小约翰太太的房子那儿根本就没有停。他转身钻进了一条小路,朝围场的方向走去;在围场的篱笆旁边,小约翰太太从月光下浓密的阴影里,朝他问道:“谁在那儿?”
他让马停下来。她甚至没有看到那条狗,他想着。他知道这是他不要向她说任何别的东西的时候。现在,他能够看到她了,高个儿,高得像根烟囱,模样看不太清楚,她站在篱笆旁边。“杰克·豪斯顿。”他说道。
“你想要什么?”她问道。
“想让我的马在你的水槽里饮水。”
“店儿里难道没水了吗?”
“我从家里来。”
“噢,”她说道,“那么你不——”她声音刺耳地急促道,接着不说了。这时,他知道自己要继续说话。他正说着:
“他很好。我看到他了。”
“什么时候?”
“我离开家以前。今天早晨他在那儿,今天晚上他也在那儿。在我的牧场。他没事的。我想他也在过一个星期六假日。”
她咕哝着说道:“你那个黑鬼去野餐了?”
“是的,太太。”
“那么快进来吃饭吧。那有些剩下的凉了的晚餐。”
“我吃过饭了。”他开始让马转过来,“我不会担心的。如果他还在那儿,我会告诉他,让他赶快回家。”
她再次咕哝道:“我还以为你要让你的马饮水呢。”
“确实是这样。”他说道。于是,他骑着马进了围场。他不得不从马上下来,为了让马饮水,他把门打开,关上,然后再打开,再关上,接着再次上马。她仍然还站在篱笆的旁边,但是当他经过她面前时向她道晚安,她没有回话。
他回到家里。月亮在树顶上这时显得又高又圆。他把马放进马厩里,穿过月光照得发白的围场,经过月光透过裂缝照在其间的牛棚,接着走向那个黑暗的、空荡荡的、有着银白色屋顶的房子。他把衣服脱下来,躺在像僧侣用的那种硬硬的帆布吊床上,他眼下就在这上面睡觉,那条猎狗就卧在吊床旁边的地板上,月光透过窗户的方格照在他的身上,正像月光过去照在他们两人身上一样,那时他的妻子还活着,在吊床那里原来有一张大床。太阳升起来了,他骑在马上,上了路,来到昨天夜里他找不见他们踪迹的地方,他这会儿没有在咒骂什么,而且他依然没有感到恼怒。他向下望着地上的尘土,尘土上留有整个星期六下午的车轮子印、牲口蹄印和人的脚印,平淡无奇,让人看不明白,在此,那个白痴第一次藏匿起他的踪迹,他仿佛在需要时开启了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智慧宝库,就像一个以前从不需要勇气的人仿佛能够在需要时发现勇气一样,他咒骂着,不是出于恼怒,而是出于对脆弱生灵无情的蔑视和怜悯,这种人神经兮兮,但却古怪地无法被摧毁,这种人在看到光明和呼吸以前已经受到诅咒,注定要遭厄运。
到了那个时候,牲口棚的主人在牛栏里已经发现一堆撒弄出来的饲料,这堆饲料泄露出真情,它开始于饲料箱那里,最后围绕着那个不见了的桶,形成一个带有坡面的新月形状;他此刻甚至发现,那只不见了的桶是他本人的桶。他循着足迹追踪,穿过围场,接着足迹不见了。不过,除此之外,没丢其他任何东西,弄走的饲料也不太多,而且那只桶还是只旧桶。他把撒在地上的饲料收拢到一起,放回饲料箱里,最初爆发的无益的愤怒也消失了,它因道德伤害及对私人财产的极度侵犯而起,在日间,当他感到生气、疑惑不解而气恼时,这种愤怒情绪才会一次或再次呈现出来:于是在第二天早晨,当他走进牛栏,看到那无声的、隆起在地上的一溜儿撒出来的饲料最后形成一个中间什么也没有的圆形新月状时,他体验到了一种令人震惊的手足无措,接着是一种狂暴的、极度的愤怒,就像一个人从一个在逃犯的面前跑开,到安全的去处,踩在一块香蕉皮上时所体验到的感受。从那一时刻起,他的心理状态就是杀人者的心理状态。他看到,在对源于古代《圣经》的律法(他的生存、正直诚实、他的一切都建立在此之上)这种第二次明目张胆的废弃中,那个人一定会感到焦虑懊悔,要么就是他没有那种冲突的道德观,为了那同一种道德观,他单个儿或与五个孩子一起斗争了二十多年,在这场斗争中,他是胜利者,可却一无所获。他是个已过中年的人,除了健康的身体和对节制及坚韧的某种清教徒式的酷爱之外,没有任何要着手建树的东西,他用不到一美元一英亩的价钱,买了一片贫瘠零碎的坡地,把它改造成一个尚好的农场,他结了婚,靠这个农场养活一家人,供他们所有的人吃和穿,甚至还以某种形式让他们接受教育,至少教会他们干重活儿,所以,当他们长大,足以和他对抗时,不仅是男孩儿,女孩儿也是一样,他们就离开了家了(一个成了职业护士,一个成了不起眼儿的县政客的走卒,一个成为城里的理发师,一个成了妓女;最大的那个甚至完全销声匿迹了)。因此现在剩下的就是这块面积不大、齐整的农场,农场同样也是在无声的、持续不断的相互仇恨和对抗中被经营着,不过它不会离他而去,而且迄今也没法拒绝他的掌管,但却可能知道它能而且会比他存在的时间更久,他的妻子,也许没有指望去对抗,但却可能有着同样的状态,有着承受和忍耐的生活支撑和倚靠。
他从牲口棚里跑出来,大声喊叫着她的名字。当她出现在厨房门口时,他冲她大叫着,要她过来,给牛挤奶,并往前跑进屋子里,再次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把猎枪,他又一次跑进牲口棚里,从她身边经过,咒骂她动作缓慢,他给其中的一头骡子套上缰绳,拿上猎枪,再次追寻踪迹,穿过围场,来到围栏处,在这里踪迹不见了。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放弃,而且他即刻又找到了踪迹——在他干草地里的露水很重的草上,那黑黑的、拖着腿走的痕迹依稀可见,那足迹穿过田地,进入树林。接着,他确实看不见足迹了。但是,他依然没有放弃。做这种事他太老了,他确实太老了,经受不起这种长时间的、令人心悸的暴怒的折腾和嗜血欲望的折磨。到现在他还没有吃早饭,而且在家里,活儿还在等着他,那是经久不变、持续不断、周而复始、折磨人的神经和肉体的重复性劳作,仅就那块土地就跟他过不去,它是他的致命对头,他昨天干过了,今天必须再次去干,而且明天还有明天还要再去干,他独自一人去干,没有人帮他,要么就屈服,接受那种失败,那曾经是他战胜他的儿女的一无所获的胜利;这种情况将持续到那一天,那时(他也知道这一点的),他会倒下来,他的眼睛仍然还在睁着,他那两只空荡荡的手僵硬地握成犁把儿的形状,跌进耕犁后面的耕田里,要么坠入长满杂草的深沟里,手里仍然紧握着刷子把儿或是斧子,这种最后的胜利由盘踞在天上的贪婪的人的衣冠墓标示出来,直到某位好奇的陌生人碰巧到了那儿,发现了他,并把剩下了的他的一切埋葬掉。然而,他在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甚至再一次发现了那些足迹,有三个足迹印在一条沙沟里,里面有一股水在流淌,他多多少少是偶然地撞见了那些足迹,因为最后一个他看到的足迹是在一英里外的地方;他没有理由相信它们就是他要找的足迹,尽管它们碰巧就是。但是他没有一刻怀疑它们就是他要找的。到了半上午的时候,他甚至发现了那头母牛的主人是谁。在树林里,他遇见了豪斯顿的黑仆人,他也骑在一头骡子上。他粗暴地告诉那个黑人,甚至转过枪口用猎枪对着他说,他没有看到走失的母牛,那里也没有走失的母牛,这里是他的土地,尽管在他所站着的地方,三英里以内,他不拥有任何东西,只不过那个饲料桶可能暂时藏在那片地方,他命令那黑人滚开,离那儿远点儿。
他回到了家。他没有放弃努力;现在他不仅知道自己打算干什么,而且知道怎么去做。他看到,在他面前不仅仅只是报复和拘押,而且还有赔偿。他并不想把那个贼给惊跑;他现在想捉住那头母牛,将它归还主人,索要一笔报酬,如若牛的主人拒绝,他就诉诸自己的法定权利,要求支付看管那头走失的母牛的费用——这笔钱,这笔法定的看管费作为赔偿金是远远不够的,不仅不够赔付他为使母牛恢复生机所花去的时间,而且不够赔付他失去的、本应用于从事那种无尽的、周而复始的劳作的时间,他不能雇人在他的地方从事那种劳作,不是因为他花不起钱雇人干那种活儿,而是因为在那个乡村里,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无论给多少钱都不愿为他干,他也不敢让别人占据他的优势,要么他就惨了。他甚至没有往屋子那儿去。他直接到了田地里,把昨天夜晚留在耕田里的犁套在骡子身上,犁起田来,一直干到正午,他妻子摇响铃铛的时间;他吃过午饭,重新回到地里,继续犁地,一直干到天黑。
第二天清晨,在月亮下去以前,他已经在牲口棚里,骡子套上了缰绳,在其栏厩里等候着。他借着黎明时分冉冉升起的苍白的光,看到粗壮、狗熊一样的人影进来了,手里拎着桶,身后跟着他自己的狗,那影子进了牛栏,接着出来了,像狗熊一样,两只手臂抱着那只桶,并急忙往回走,穿过围栏,那条狗依然跟在后面。当他再次看到那条狗时,他的内心中再次充满那种几乎无法忍受的狂怒。第一天早晨,他听到了它的叫声,但是待他完全清醒的时候,它的咆哮声停止了;现在,他明白了第二天早晨和第三天早晨为什么他听不见它的叫声了,而且他这会儿知道即使那人不回过头来看并看到他,如果他现在从牲口棚里出来,那条狗完全有可能会冲着他狂吠。所以,当他感到从牲口棚里出来不会有事时,眼前除了那条狗以外,什么也没有,那条狗站在那儿,透过围栏凝望着那远去的贼,依然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用力踢它,凶狠猛烈,满腔怒火,它朝着房子的方向去了。
但是那贼人黑黑的印迹又一次留在了牧场里沾满露珠的绿草上,当他到达树林那儿时,他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对这一事件未给予足够重视,他犯的错儿与豪斯顿所犯的错儿一样:这其中可能既有贫穷和无知的成分,可能也有关注其自身需要的激情成分。于是他又花了半个上午的时间,没吃早饭,心中充满疑惑和愤恨,骑着骡子走在五月的树林中那满目绿色、人迹罕见、充满欢乐气氛的地带,与此同时,在他的身后,那黑乎乎的东西在向他暗示着什么,那是他那与他过不去的、不停地在与他斗的土地,越来越高地站立在那儿,有对他施暴的趋势。这一次,他甚至再次找到了踪迹——浪费掉的牛奶在地上留下的奶渍(他看得非常仔细),被压弯了的绿草,饲料桶就在上面放过,那时奶牛从桶里吃饲料。他应该发现那只桶本身就挂在树枝上,因为没有人试图要将它藏匿起来。但他没有往那么高的地方看,因为他现在找到了那头母牛的踪迹。他沿着踪迹寻找,他时而平静,时而竭力控制情绪,时而极度兴奋,他失去踪迹,找到踪迹,再次失去踪迹,不停地寻找,上午过去了,到了正午——那种聚集在一起的光和热度,他仿佛可以感觉到不仅让他血液的温度升高,而且也让他的愤怒之流从中一泻而过的那没有具体形状的导管和腔道的温度升高。不过那天下午他发现太阳与此无关。他也在一棵树下站过,当时暴风雨袭来,电闪雷鸣,狂暴阴冷的雨倾泻在他的身体上,他收缩着身子,瑟瑟发抖,那只是身体外部的表现,随后他驰骋在闪闪发光、质朴原始的大地上,洒满泪水和金色的欢笑。此刻他离家有七英里远。离天黑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可能走过了四英里了,傍晚时分的昏星升起来了,这里他想起来,那藏匿起来的家伙可能就会回到他发现牛奶在地上留下污渍的地方。他走了回去,心中不抱希望。他甚至也不再感到恼怒了。
大约在午夜时分,他回到了家,他是步行回来的,手里牵着那头骡子和那头母牛。一开始,他担心那窃贼自己会逃走。接着,他希望他那么做。随后,在牲口棚与他发现他们的地方之间有半英里路的光景,他试图用那种他自认为是粗暴、吓人的大叫声把那个家伙赶跑,那家伙是从那头母牛的旁边冒出来的,甚至当他回过头来时,那家伙依然尾随在后面,呻吟着,在黑夜里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跟着——干这样的事他太力不从心了,那漫长的、没有进食的白天对他体力的消耗还不及那经久不息、持续不断的暴怒对他的消耗厉害——他冲那家伙大声喊叫着,咒骂着。他的妻子正等候在围场的门口,手里提着一盏点亮了的灯。他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把套着笼头的两根缰绳递给了她,他走进去,谨慎地把门关上,像一个老人那样俯下身去,找到了一根棍子,随后跳了起来,向那个白痴冲去,用力击打他,咒骂着他,他声音粗哑,精疲力竭,气喘吁吁,他妻子跟了过来,喊着他的名字。“你住手!”她大声喊道,“住手!你想杀了你自己吗?”
“啊!”他喊道,喘着粗气,身体抖着,“再多走几英里我也不会死的。去把锁拿来。”那儿有一把挂锁。它是那地方唯一有的一把锁。那把锁挂在前门上,在他最后的一个孩子离家后的那一天他就把它挂上了。她走过去,把锁拿过来,与此同时,他依然试图把那个白痴从围场里赶出去。但是,他总是赶不上那可怜的家伙。那白痴笨拙地、步履沉重地跑动着,嘴里不住地呻吟,冒着白沫,可他却既赶不上他,又吓不走他。不知怎么回事,那白痴老在他身后,刚好在他妻子拎着的那盏灯照不到的地方。他用链子将牛栏的门锁上,他把那头母牛放在里面。第二天早晨,当他把锁链打开时,发现那可怜的家伙就在牛栏里和那头母牛在一起。他甚至给母牛喂了吃的东西,为了给她喂食,他从上面爬出来,然后又翻进牛栏里去。在往豪斯顿家去的路上,他在后面跟了有五英里远,他呻吟着,流着口涎,可是,就在他们到豪斯顿家以前,他回过头,看到他没影儿了。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那家伙不见了。后来,他兜里揣着豪斯顿给他的钱,在回去的途中,他仔细察看着路,想要弄明白那家伙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但是,他没能发现一点儿迹象。
那头母牛在豪斯顿的围栏里待了不足十分钟的时间。当时,豪斯顿就在那所房子里;他即刻产生的念头是让他的黑仆人把母牛给送过去。但是紧接着,他又取消了这种想法,而是让那个男人给他的马套上鞍,他站在那里一面等着,一面再次咒骂着,带着那种残酷的、阴冷的蔑视,没有厌恶,也没有狂怒。当他把母牛牵进围场的时候,小约翰太太正在把她的马套在轻便马车上,这样,他毕竟不需要亲自对她说了。他们互相只是看着对方,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人,他们达成了一种相同的、无性别差异的谅解,尽管他们走的路各不相同。她从口袋里掏出捆扎在一起的钱。“我不想要钱,”他粗暴地说道,“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她了。”
“这是他的钱。”她说道,把钱递过去。
“他从哪儿弄的钱?”
“我不知道,V.K.拉特利夫把钱给了我,那是他的钱。”
“我想,如果拉特利夫放弃它的话,那就是的。不过,我还是不想要这钱。”
“他用这钱还能做别的什么事呢?”她说道,“他还想要其他什么呢?”
“那好吧。”豪斯顿说道。他接过那捆钱。他没有把它打开。如果他问里面有多少钱,她也没法告诉他的,因为她也从来没去点过。随后,他说着话,他那张沉稳、刻板的脸上表情愤怒而镇静。“该死的,把他们俩都从我这儿弄出去。你听到了吗?”
那个围场在远离道路的房子那边;厩房的后墙无论从哪个方向都看不到。在村子里,从任何角度都无法直接看到那后墙。而在这个九月的上午,拉特利夫意识到其实也不一定是这样。因为他正在一条小路上走着,这条路他以前没有看到过,五月份时还没有这样一条路。接着,那面后墙进入了他的视线,一块块木板水平方向地钉在上面,齐头高的那块木板被撬开了,向一边斜了下来,那突出来的钉子被小心地弯向里面,他贴着墙,不再像那一溜儿后背、一排将那缝隙填满的脑袋那样一动不动。他不仅知道自己将要看到什么,而且,像布克赖特一样,他不想看到那个家伙,不过,和布克赖特不一样的是,他打算去看。他确实看了,他在两个其他人的脑袋中间将脸斜向一边;而且那待在牛栏里,和那头母牛在一起的,仿佛就是他本人,越过那张枯萎的、一言不发的脸,他自己看着那排正注视着他的脸,人们给了他无言的苦痛,但却没向他说那貌似有理的话。当他们转过脸来望着他时,他已经抓起那块松动的木板,他抓住木板的样子就像他准备用它来砸他们一样。然而,他只是像豪斯顿那样咒骂着,他的声音带有嘲弄意味,听上去甚至还算温和,亲切,没有发怒,甚至不带有伤人感情的义愤。
“我注意到你也是来看看的。”一个人说道。
“那当然,”拉特利夫说道,“我不是在咒骂你们这些伙计。我是在骂我们所有的人,”他把那块木板搬起来,又把它重新安放在洞孔那儿,“他——他叫什么名字?那个新来的人?兰普。——他让你们每一次都付钱,要么那是张俱乐部的通票,每场表演都管用?”在墙旁边的地上,有一块半截儿砖头。他用砖头把钉子重新钉回去,与此同时,他们在注视着他,砖头崩裂了,层层脱落,在他的手里变成碎末,掉在地上——一堆干燥的、无生气的、没血色的砖灰,是那不体面的罪过和耻辱的颜色,不像鲜血的颜色那样辉煌,那么壮观,但却致人死命。“就是这样,”他说道,“结束了。这里的这一雇用期完结了。”他没有等在那儿看他们是否正在离去。他穿过围场,来到了后院,此刻围场正在九月带有雾气的明亮阳光的朗照下。小约翰太太在厨房里,他不需要告诉她,就像豪斯顿做的那样。
“当我从那扇窗户往外看,注意到他们偷偷地沿着那面篱笆上来时,你以为我在想什么?”她问道。
“你所想的只是,”他说道,“那个新来的伙计,”他说道,“又来的那一个斯诺普斯。朗瑟罗,”他说道,“他叫兰普,我记得他的妈妈。”他记起了生活中的她的样子,还有打听到的她的情况——一个身体瘦削、性情急躁、相貌平常的女人,她从来没有吃饱过,她的样子让人看得出来,而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实际上从来没有足够吃的东西,她在学校里教书。她的姐妹和兄弟辛勤劳作,其父亲遭受着同一类型的生意上的失败,在那甚至并不算成功的小商人持续不断的破财过程之间,他还在让他那爱报怨、懒惰的妻子给他生出更多他无力提供足够衣食的孩子。出于这样的生存环境,她在州师范学院里学了夏季学期的课程。然后到一个一间房子的乡村学校教书,第一学年没过完,她就从乡村学校里出来了,和一个男人结了婚,这男人当时受到了起诉,理由是一个旅行推销商的样品鞋箱,里面装的全是右脚穿的样鞋,在铁路上的行李房里不见了。她步入那桩婚姻,带着那种作为唯一生存资本和保障的能力,去洗刷衣物,为一大群兄弟姐妹提供衣食,而她本人却从未有过足够的食物或衣衫,或足够用于洗刷衣物用的肥皂,她相信,在书页之间,也可以为男人找到荣誉、自尊、解放和希望的例证,她生了一个孩子,给他起名叫朗瑟罗,并将这遏制不住的挑战者掷入正在围拢的陷阱的口中,然后死去。“朗瑟罗!”拉特利夫大声喊道。他甚至没有咒骂:小约翰太太不会在意的,要么她也许根本没有听到他在喊什么。“兰普!只要想想他经历的耻辱和恐惧就够了,他长大了,认识到他的妈妈为他家人的名义和自尊做了什么,他不得不让乡亲们用兰普一名来称呼他,以取代朗瑟罗!他把那块木板给扒下来了!刚好是从合适的高度给弄下来!不是孩子的高度,不是女人的高度:是从男人的高度那儿扒下来了的!他只是把那个小男孩留在那里照看东西,跑到店里,去传话儿说什么时候准备开张。噢,他还没有让他们观看而收取费用,而那就是不对劲儿的地方。那就是我所不明白的东西。那是我所担心的。因为如果他,兰普·斯诺普斯,朗瑟罗·斯诺普斯……我说又来一个。”他大声叫道,“我力图要说的是模仿。我的意思说的只是赝品。”他无声地与他自己交谈着,他停顿下来,转入缄默状态,他感到困惑、惊骇和憎恶,他瞪视着那男人一样高、男人一样严厉的女人,她穿着褪了色的睡衣,沉着地用同样的眼光瞪视着他。
“这么说是那么回事儿,”她说道,“令你感到不舒服的,可并不是那件事。让你觉得不舒服的,是那个名叫斯诺普斯的某个人,要么是那个特定的斯诺普斯,正在从中弄出点儿什么来,而你却不知道它是什么。要么是因为乡亲们来这儿观望让你感到不安?它是什么没关系,但是乡亲们绝对不能知道它是什么,不能看到它是什么。”
“那事已经发生了,”他说道,“因为现在那事已经完结了。从未有人怀疑过我是个法利赛人,”他说道,“你没有必要告诉我说他没有得到其他的东西。我知道怎么回事。要么我当然能够至少留给他那么多的。那我也知道的。要么除此之外,它与我就没有关系。那我也是知道的,正如我知道的那种理由一样,我不打算让他拥有他确实拥有的东西,只是因为我比他强,能阻止他得到那东西。我比他强大。不是比他更对。不是比他更好,也许就是这样。但是确实比他更强大。”
“你打算如何阻止他得到那东西?”
“我不知道。也许我甚至没能力去做,也许我甚至不想那么去做。也许我所想的只是做个公正的人,这样我可以告诉自己说,我做了正当的事,现在我的良心是清白的,至少我可以在今天晚上睡个安稳觉。”然而,他仿佛对下一步要做什么一点儿也不糊涂。他在小约翰太太的家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但他只是在讨论诸种可能性——更确切地说,他把他们召集起来时有意忽视他们的长相:那个凶悍、倔强的家伙脸上长有一整条眉毛;那个高高的家伙面孔红润,头发稀疏,眉额很低,就像是铁匠的皮围裙上的一块西瓜;第三个穿着那看上去不是他的男礼服大衣的家伙像是一个由绳子牵动的玩具气球,他的五官仿佛处于一种接连不断的解体状态,从那长长的、学者型、平淡无奇的鼻子那儿向四周离散,犹如画出的气球上的脸刚从一阵狂暴的瓢泼大雨浇淋下显现出的那种样子——明克,厄克,艾·欧;接着,他开始再次想起兰普,他咒骂着,几乎是在用一种身体上的努力,驱使自己在内心里重新回到那个现实的紧迫问题上,虽然实际上他相当安静地站在最高那层台阶上,他脸上的表情无拘无束,高深莫测,泰然自若,几乎真的是在微笑,他又一次把那三张可以接受的面孔纳入他心眼的视界之中,然后看着它们再次消失——第一个家伙根本不愿留下来;第二个家伙永远弄不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第三个家伙在那种境遇中犹如火车站候车室里的一架机器,你往里面塞一个铜币或铅弹,让它动起来,你会相应地得到某种东西作为回报,你不会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不过那东西不会有铜币或铅弹那样值钱。他甚至在想那较老的那一个,或至少是第一个:弗莱姆,想着这如何可能是生命气息第一次被吸进和呼出的地方,人在钱币上建立起生存的基础,人希望弗莱姆·斯诺普斯在这里而不是在其他任何地方,无论为了什么理由,无论花何种代价。
天这时已快到正午了,从他看到他找的那个男人从商店里出来到现在,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他在店里询问了一番;十分钟以后,他从一条小巷里面拐出来,走进一扇门里,那扇门是一新的、用铁丝捆绑的围栏上的门。那座房子是新的,只有一层,上面没有油漆。有几朵夏季的花在毫无生气的夏天结束时节的尘埃中绽放着,它们全都是红颜色的——美人蕉和天竺葵——开在台阶前天然而成的花坛里、在门廊旁边生了锈的铁筒里和罐子里。还是那个小男孩在房子那边的院子里,一个高大、健壮、脸色安详的年轻妇人为他开门,一个婴儿骑跨在她的髋部,另一个小孩从她的裙子后边向前窥视着。“他在自己的屋里,正在学习,”她说道,“你直接进去吧。”
那间屋子也没有油漆,是用企口接合在一块的厚板材做成的;它看上去像一个保险箱,体积不会大太多,里面空气稀薄,尽管他当时就注意到,那气味不是一单身叔叔居室的气味,而奇怪的却是一中年寡妇存放衣服的壁橱里的气味。即刻他就看到,那件男式礼服大衣就放在床腿儿那里,因为那男人(他手里确实正拿着一本书,而且他还戴着眼镜)坐在椅子里,朝着门的方向投去惊慌的一瞥,紧接着跳了起来,抓起那件大衣,开始往身上穿。“不用担心,”拉特利夫说道,“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你的表兄到这儿来了。艾萨克。”那男人已经穿上了大衣,他在该穿衬衣的地方,穿了一个纸制的假衬衫(袖口直接连在了大衣的袖子上),并匆匆忙忙将假衬衫周围的扣子扣上,然后,同样匆忙慌张地把眼镜摘下来,仿佛他慌忙穿上大衣是为了把眼镜去掉,因此,正是因为那种原因拉特利夫注意到,眼镜框里没有镜片。那男人带着他以前见过的那种意图打量着他,那种意图(既精力集中又理智)仿佛既不是那器官的有机组成部分,也不是那器官后面的过程,但却仿佛是一种在眼球表面上生长的非永久性菌状物,就像光线在其下边,孩子们吹动着的盛开的蒲公英的芒刺儿。“来谈一下那头母牛。”拉特利夫说道。
这时,他脸上的五官离散开来。它们从那长长的鼻子那里向周围游动着,嘲弄三段论式的推论和稳定不变,甚至变幻出某种低俗的欣赏别人受苦的娱乐,以满足文饰的好奇心,它们变动不居,甚至在那固定不变的、自鸣得意的怪相四周流动起来。随后,拉特利夫看到,那双眼睛并没有在大笑,而是在注视着他,在眼睛后面,有着某种机智警觉,或至少是足以胜任的东西,尽管那东西并不明确。“难道这会儿他还没看明白?”斯诺普斯嘀嘀咕咕地说着,哈哈大笑,“我经常在想,既然豪斯顿把那头母牛给了他,小约翰太太把他们放在那个手边的厩房里,他的一些伙计不来帮帮忙真是不够意思。面包和娱乐,正如那家伙所说,会在投票箱里制造混乱。我真不知道有比兰普雇用一个男人的更廉价的方式——”
“先发制人。”拉特利夫说道,他没有提高嗓音,而且他只说了那一个词,没有往下说。那个男人的脸也没有变化:长长的、死板的鼻子,固定不变的怪相,没有一丝生机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斯诺普斯问道:
“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拉特利夫说道。
“先发制人。”斯诺普斯说道。如果这不是聪明的做法,拉特利夫告诉自己说,那也是一种好的代用形式。“只不过当事情发生时,我不——”
“怎么样?”拉特利夫说道,“下个月,当恺撒的妻子前去找威尔·瓦尔纳,再次拿到那份以前学校的差事,而他也不像大理石丰碑那样纯洁时,你想会发生什么事?”那张脸事实上并没有改变,因为那上面的五官始终处于不断的流动状态,彼此之间并不相关,只是它们都长在同一个头颅上,都在从同一肉体上获取养料。
“非常乐意照你的意思办,”斯诺普斯说道,“你考虑我们最好做什么?”
“我们什么也不去做,”拉特利夫说道,“我不想在学校教书。”
“但是你会帮上一把的。毕竟,我们一直相处不错,直到你开始介入其中。”
“不,”拉特利夫粗暴地说道,“我不会去。不过,我计划做的是这么多。我打算待在这里,直到我看着他的伙计是否在为此事做些什么,不管怎么样,要让他们那些伙计聚集在那个古怪的家伙的附近,注意他。”
“那还用说,”斯诺普斯说道,“那个古怪的家伙不行。就是这么回事。肉体是软弱的,而它想要的只是这里下面的一点。因为罪在注视者的眼里;把那光明从你邻居的眼中移走,眼不见,心不想。一个在小巷里常用麻醉药的男人不可能会有好名声。在这里的乡间,斯诺普斯的名字名声响亮为时已经很久了,不可能没有对这一名字进行指责的话,比如说像牲口诈骗。”
“不要再提那所学校。”拉特利夫说道。
“好的。我们要开个会。家庭会议。今天下午我们将在商店里碰面。”
那天下午,当拉特利夫来到商店里时,他们两个已经在那儿了——铁匠学徒和学校教员,还有第三个男人:乡村教堂的牧师——一个农人和一位父亲;一个粗鲁、愚钝、诚实、迷信而正直的人,他没上过神学学校,没有任何学位,无论在宗教会议内部还是在外部都不起任何作用,不过,多年以前,当威尔·瓦尔纳任命学校教员,指派执行官时,曾委任他为牧师。“一切都很好,”艾·欧说道,这时拉特利夫进来了,“怀特菲尔德兄弟已经把事情办好了。只是——”
“我说我知道在那事办理前的一个实例。”牧师纠正说。接着他告诉他们——准确地说,是教员告诉他们的,方法如下所言:
“你牵来那头那家伙已习惯于与其亲近的母牛,并将它宰杀掉,把杀掉的牲口的一部分煮烧,并让他把煮烧好的肉吃掉。那必须是同一头母牛或羊或无论什么牲口身上真正的一部分,而且那家伙必须知道他在吃的就是那一部分;不能哄骗他吃,不能强迫他吃那东西,而且代用品将不起作用。然后他就会再次成为正常的人,除了追女人之外,不会去追任何东西。只是——”这时,拉特利夫注意到了——在那张说个不停的脸上,有着某种既是猜测又是烦恼的东西:“——只是小约翰太太不让我们拥有那头母牛。你告诉我说,豪斯顿把那头母牛给他了。”
“不,我没有说,”拉特利夫说道,“你告诉我那件事的。”
“但是难道他没说吗?”
“告诉我那件事的人是小约翰太太或豪斯顿,要么是你的表兄。”
“噢,没有关系的。无论怎样,她都不愿意把母牛给我们。那么现在我们要把它从她手里买过来。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她说她不知道多少钱,但是你知道。”
“噢。”拉特利夫说道。不过这会儿他没有在看斯诺普斯。他在望着牧师。“你知道那样做会有效果,是吧,尊敬的牧师?”他问道。
“我知道那样做曾有一次有效。”怀特菲尔德说道。
“那么说你知道那样做失败过。”
“我不知道,只试过那么一次。”怀特菲尔德说道。
“好吧。”拉特利夫说道。他望着其他那两个人——表兄、侄子、叔叔,不管他们是什么。“它将花去你们十六美元八十美分。”
“十六美元八十美分?”艾·欧问道。“见鬼。”那小而灵活、颜色浅淡的眼睛在他们两人间的脸上飞快地闪动着。接着他们转向牧师。“注意。一头牛除了肉以外是一堆不同的东西。但是那还都是出自同一头牛。那一定是的,因为那是些在牛出生时还没有的东西,所以如果那不是同样的东西还能是什么?那犄角,那毛毛。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它们上面取下一点点,做成一种汤;我们甚至可以取一点真正的那牲口的血,这样一来里面就不可能没有真正的东西——”
“那必须是它的肉,它身体上的肉,”牧师说道,“我认为整个治疗意味着,不仅那男孩的心灵而且还有他的身体内部,那激情和罪孽的所在之处,能够获得证据,他的罪孽的同伴已经死了。”
“可是十六美元八十美分。”艾·欧说道。他望着拉特利夫,“我想你不至于打算一点儿钱也不出吧。”
“我不出。”拉特利夫说道。
“明克也不会出的,今天上午威尔·瓦尔纳对他进行法律裁决之后就更不用提了,”那另一个焦躁地说道,“还有兰普。如果有什么事发生,兰普就会感到不知所措,那一大堆的事毕竟不是你的事,”他告诉拉特利夫说,“弗莱姆不在镇上。这样一来,这里剩下的就是我和厄克了。除非出于道义上的原因,怀特菲尔德兄弟愿意帮我们摆脱困境。毕竟对一个人有影响的东西,对所有的成员都有影响的。”
“但是他不帮你们,”拉特利夫说道,“他不能帮你们。好好想一想,我本人以前也听说过这种事。这种事必须由那家伙本人的直系亲属来做,不然就没有效。”那小小的、明亮的、灵活的眼睛不停地在他的脸和牧师的脸之间闪动。
“你从未说过这样的事,”他说道。
“我只是告诉你们我知道的发生了的事,”怀特菲尔德说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弄到了那头母牛。”
“可是十六美元八十美分,”艾·欧说道,“见鬼。”拉特利夫打量着他——那双眼睛比它们看上去要机灵很多——不是聪明;他改正了看法:是机敏。这时,他甚至是第一次望着他的侄子或外甥。“这么说就是你和我了,厄克。”那侄子或外甥第一次说话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把牛买下?”
“是的,”艾·欧说道,“你肯定不会拒绝为你具有的名分做出奉献的,对吧?”
“好吧,”厄克说道,“要是我们必须买的话。”从那个皮围裙下面,他掏出了一个很大的皮包,他把皮包打开,并用那只费力地握成拳状的手紧抓着皮包,犹如一个小孩紧握着由于空气进入而即将膨胀的纸袋一样。“多少钱?”
“很遗憾,我是个单身汉,”艾·欧说道,“但是你有三个孩子——”
“四个,”厄克说道,“一个就要出生。”
“四个。那么我想,唯一的算法是,根据谁从治好他的病中获取的好处最多来分摊。你要考虑的是你本人和四个孩子。那样就是五比一。这样一来,我付一美元八十美分,厄克付十五美元,因为五乘三是十五,三乘五是十五美元。而且厄克可以得到牛皮和余下的牛肉。”
“但是牛肉和牛皮不值十五美元,”厄克说道,“而且即使值那么多钱,我也不想要。我不想要价值十五美元的牛肉。”
“那不是牛肉和牛皮。那只是一种形式。我们将从中获得的是那种道德价值。”
“在你只需要一美元八十美分的道德价值时,怎么我却需要十五美元的道德价值?”
“因为斯诺普斯的名分。难道你对此还不能理解吗?那名字迄今从未遭受过任何活着的人的诽谤。在那种名字下你那长大成人的孩子,一定要维护那个名字,使它像大理石丰碑一样纯洁。”
“可是我仍然看不出来为什么我要付十五美元,而你全部要付的只是——”
“因为你有四个孩子。而且你们加起来是五个人。五乘以三是十五。”
“我一共才有三个人。”厄克说道。
“那不就是刚才我说的吗?五乘以三吗?如果那另一个已经在那儿了,那就变成四个了,而五乘以四是二十美元,而那样一来我就一分也不用付了。”
“只不过有人要欠厄克三美元二十美分的零钱了。”拉特利夫说道。
“什么?”艾·欧道。但是他即刻转过身,背对着他的侄子或外甥,“而且你得到了牛肉和牛皮,”他说道,“难道你就不能试着记住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