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上午,当弗莱姆·斯诺普斯来到瓦尔纳的店铺里当店伙计时,他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衣。这件衬衣甚至还没有洗过,衬衣叠放在架子上留下的折痕,被太阳晒成了棕色的、在每个折叠处重现的斑马线状的条纹,依然清晰可见。前来看他的人不仅仅只是女人,拉特利夫本人也来看他(拉特利夫并不是只卖缝纫机,什么也不做。在演示如何使用的过程中,他甚至已学会了相当熟练地使用缝纫机,甚至有人传说,他穿的那件蓝衬衣就是他自己做的),他也知道那件衬衣是由一双笨拙的、不习惯于干这种活儿的手裁剪和缝制的。他那个星期整天都穿着它。到了星期六晚上,衣服穿脏了,可在接下来的星期一,他穿上了第二件与它一模一样的衬衣,甚至就连那斑马状的条纹也一样。到了第二个星期六的晚上,那件衬衣也穿脏了,和第一件一样脏在同样的地方。仿佛那个穿此衬衣的人进入了一种他所具有的新生活和新环境,早在他到来之前,这种新生活和环境就已经被固定不变的强迫性行为方式及习惯左右了,可他甚至来的第一天就在其间养成了他自己特有的肮脏习惯。
他骑着一头瘦削的骡子,坐在鞍座上,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瓦尔纳家的鞍座,上面系着一个锡桶。他把骡子拴在店铺后面的一棵树上,把那锡桶解下来,走过来,沿台阶到了走廊上,那里已经有十来个男人,拉特利夫就在他们中间,懒洋洋地靠在那里。他没有说话。如果他曾经单个地注视他们中的人的话,那人也没有觉察出来——那人是个敦实、矮胖、和蔼的男人,年龄难以确定,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他有一张宽阔、平静的脸,嘴上有一道绷紧的纹痕,嘴巴处由于烟草残留在那儿多少显得有点儿脏,眼睛如一潭死水的颜色,还有一点儿东西比其他特征更为突出,令人吃惊,出人意料地怪诞,他长着一个小小的食肉动物的鼻子,像一只小个儿头的鹰隼的嘴,情况好像是这样的:原来的设计者或手艺人把原有的鼻子给漏掉了,这没有干完的活儿由某个属完全不同流派的人接手干,要么接着干的人是某个喜欢恶作剧、滑稽幽默的家伙,要么是个仅有时间在脸的中央狂乱地、孤注一掷地捏出个鼻子模样的疯子。
他手里拎着锡桶,走进店铺里,拉特利夫和他的同伴们在走廊的四处坐着和蹲着,他们一整天都待在那里,他们不仅望着村子里面,而且也看所有从近处走来的乡间的人,这些人或单个前来,或成对、成群出现,有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来买些小东西,看看新来的店伙计,然后离去。他们前来不是因为爱争斗,而完全是出于谨慎,几乎是出于一种礼貌,犹如半驯化的野生动物,听从先到他们地界的陌生动物的话,他们来买面粉、专卖药、犁地用的绳索、烟草,看看那个男人,一个星期以前,他们还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可在以后,他们要通过他来买日常生活用品,随后,他们安静地离去,就像他们来的时候一样。大约九点钟,乔迪·瓦尔纳骑着备有鞍座的、他的菊花红棕马前来,他走进店里。他们可以听到他在里面低沉的小声说话的声音,不过他所得到的所有回答也许只是他对自己说的话。中午的时候,他从店里出来了,他骑上马,走了。不过,那店伙计没有跟出来。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知道那锡桶里会装些什么。中午那会儿,他们也开始散去,走过门口的时候,他们往店里边看,什么也没有看到,若是店伙计吃午饭,那他是躲藏在某个地方吃的。下午一点钟以前,拉特利夫又回到走廊上,因为他去吃午饭只需走一百码的路。不过,其他人在他之后没过多久就来了。在那天其他的时间里,他们坐着,蹲着,不时轻声漫无目的地闲聊着,与此同时,其余邻近的人走过来,买上五分钱或一毛钱的东西,然后离去。
到了第一个星期的周末,他们全都来过店里,都见过他了。来的人不仅是所有那些以后要通过他买食品和生活用品的人,也有一些从来没有和瓦尔纳家做过生意而且也永远不会做的人——男人、女人、孩子们——自出生以后从未迈出过门槛的婴儿、有病的人和年岁大的人,若不是要看看他,他们也不会再次迈出门槛儿——他们来时骑着马、骡子,坐着马车。拉特利夫依然在那儿,停在那儿的四轮马车里仍然装着那个八音盒和那套没用过的耙齿,一块木板支撑在辕杆下面,那对强壮、个儿头与马车不匹配的小马由于闲得无事可干变得不耐烦了。在小约翰太太的围场里,每天清晨可以看到店伙计骑上骡子,坐在借来的鞍座上,身穿崭新的白衬衣,随着每一次日落逐渐地、一点一点地变脏,他带着装有午饭的锡桶,目前还没有人见过他吃饭的样子,他把骡子拴好,用钥匙把店门打开,他们还不太想让他掌管钥匙,至少是在一开始的几天里。大约在第一天过后,当拉特利夫和其他人到来时,他就会把店门打开,大约九点,乔迪·瓦尔纳会骑在马背上出现,他走上台阶,爽快地冲他们猛地一甩头,走进店里,不过,第一天早晨过后,他在店里只停留十五分钟。如果拉特利夫和他的伙伴希望发现在小瓦尔纳和店伙计之间有任何隐秘的交易和私下的关系,那他们是会失望的。那儿有粗重、低沉、乏味的低声私语,平静的谈话,对其自身来说,显然那就是它得到的所有听得见的回应声。随后,他和店伙计会来到门口,站在门里,瓦尔纳下达完指令,咂下舌头,随后离去;当他们冲着门口望过去时,那地方空无一人。
后来,终于在星期五的下午,威尔·瓦尔纳本人出现了。也许拉特利夫和他的同伴们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个。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无疑指望会有什么事要在这里宣布的人不是拉特利夫,而是其他的人。所以,很有可能,只有拉特利夫一人并不感到惊奇,因为所要宣布的与他们可能希望的刚好相反;不是店伙计此刻终于发现了他在为谁工作,而是威尔·瓦尔纳发现谁在为他工作。他骑着那匹老肥白马前来。一个蹲在台阶最上面的年轻男人站了起来,走下台阶,接过缰绳,把马拴上,瓦尔纳从马上下来,登上台阶,对他们恭敬的低声问候愉快地做出回应,他提着拉特利夫的名字说:“见鬼,你还不回去干活儿?”他们中间又有两个人从用刀刻成的木凳子上站起来,腾出位置。但瓦尔纳没有马上走近木凳。相反,他在敞开的门前面停下,以几乎与那些人同样的架势,探着身子,他把脖子向前伸出去一点,像火鸡一样,往店铺里面望着,不过只是望了片刻,因为几乎是在同时,他大声说起话来:“那儿的那个人。你叫什么名字?弗莱姆。给我拿一块我的口嚼烟草块。乔迪领你到他存放烟草块的地方。”他过来了,走向那群人,两个为他腾出用刀刻制的木凳子的人,他坐了下来,取出刀子,用他那愉快的、慢声慢气的、主教般的嗓音,开始讲他的吸烟车的故事,这时店伙计(拉特利夫根本就没听到他的脚步声响)在他胳膊肘旁边出现了,拿着烟草,瓦尔纳依然在讲着,他拿起烟草块,切下适合口嚼的一块,用拇指把刀子合上,把腿伸直,以便把刀子放进口袋里,此刻,他停止了讲述,并抬起头紧盯着上面看。那店伙计依然站在他的胳膊肘旁边。“喂?”瓦尔纳问道,“怎么了?”
“您还没为它付钱。”店伙计说道。一时间瓦尔纳没有动一下,他的腿仍旧向外伸着,烟草块和切下来的那一口在一只手里拿着,另一只手握着的刀正准备放进口袋里。实际上,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在动,他们静静地、聚精会神地望着他们的手或望着他们的眼睛所至之处。“烟草钱。”店伙计说道,这时瓦尔纳才开始动作起来。
“噢。”瓦尔纳应道。他把刀子放进口袋里,从腰间掏出了一个其大小、形状和颜色都像茄子的皮包,从里面拿出一枚五分的硬币,递给店伙计。拉特利夫刚才没有听到店伙计出来,也没有听到他回去的声音。此刻,他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店伙计也穿了一双新的胶底网球鞋。“我这是在什么地方?”瓦尔纳问道。
“那家伙刚开始要把他的外衣扣子解开。”拉特利夫温和地说道。
第二天,拉特利夫启程了。他不是因为不得不挣钱吃饭才要动一动的。在那个乡里,一直六个月,他可以从一个桌到另一个桌不停地吃,手都不必从口袋里掏一次钱。让他行动起来的是他的旅程计划。他业已建立起来的、不时要增加内容的、四周贩卖新闻的网点,零售新闻的乐趣,他目前储备的新闻是他最近花两个星期时间,实地观察得来的,内容一点儿也不贫乏,一点儿也不陈旧。过了五个月以后,他才又一次看到那个村子。他的行程遍及四个乡的所有地方,行程严格按计划进行,仅在旅程内部有点儿变化。在十年里,他从未有一次越过这四个乡的边界,可在这个夏季,有一天发现自己到了田纳西州。他不仅发现自己站在异乡的土地上,而且他发现一面金质的壁障将他与故乡隔开,这是一面整齐地堆放着的、逐渐积累的大量金币组成的墙。
在春、夏两季里,他干的有点儿好得过头儿了。他把自己给卖空了,他依据即将会有的收成来买卖要付期票的机器,用他收取到的钱或出售交换的物品作为定金接受下来的钱,作为他本人付给孟菲斯批发商的定金,以从其手中弄到更多的机器,他依次根据新的期票交付,在期票上签字确认,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在他本人的牛市上,他几乎把自己卖得没钱还账了。批发商要求他偿付他(批发商)一方未清付的二十美元现金。拉特利夫依次迅速地在他本人的债权人中间奔走游说,他殷勤、和蔼、风趣,而且明显像往常一样从容不迫,不过他把他们彻底地梳拢了一遍,不可否认,棉桃才刚刚开花,还要过上几个月,地里的棉花才能变成钱。他搜罗了一点儿钱,一套旧马车挽具,八只来杭鸡。他共欠批发商一百二十美元。他前去拜见十二名顾主,一位远房亲戚,而他发现那亲戚一周前就出发了,亲戚带着一群骡子,打算到田纳西州哥伦比亚的路边交易市场去卖。
他即刻乘坐四轮马车追赶,随车带上马车挽具和母鸡。他看到,只要他在某个人以其自己的名义卖掉亲戚的一些骡子前赶到那里,他不仅有机会收取汇票,而且还能借到足够的钱,以安抚批发商。四天以后,他抵达哥伦比亚,在那里,在体验到初始瞬间的惊喜之后,他开始四处寻找他的亲戚,他设想着某种幸福的结局,如同第一个白种猎人偶然之间闯进了一处如诗如画、与世隔绝的非洲处女谷地,那里到处都是象牙,他专心狩猎,拿到了自己要的东西。他卖给一个男人一台缝纫机,并从这个男人那儿打听到他的远亲的下落。他和远亲一起,在距哥伦比亚十英里远的表亲太太的堂兄家度过当晚的时光,而且还在那里卖了一台缝纫机。在一开始的四天里,他卖了三台缝纫机;他又待了一个月的时间,一共卖掉八台缝纫机,收取了八十美元的定金。他用这八十美元加上马车挽具和母鸡,换了一头骡子,他把骡子牵到孟菲斯,在路边拍卖市场上卖了一百三十五美元,他给了批发商一百二十美元和新的期票,以取代密西西比州的那些旧的期票。在收获的时节,他回到了家里,带着两块五毛三的现金和价值二百四十美元的期票,期票将在棉花轧好出售以后偿付。
十一月份,他回到了法国人湾,这时,一切都已恢复常态。店伙计的存在得到了默认,即使是人们不接受他。瓦尔纳好像是既认可他的存在,也接受了他。乔迪过去白天常在店里待上一些时间,而且无论何时他都在距离店不远的地方。拉特利夫这时发现,数月以来,他已习惯了有时完全就不露面。在这里买东西多年的顾客,以往大多采用自助的方式,把应付的钱放进存放奶酪的笼中的雪茄盒子里,现在买任何一种小东西都要经一个男人的手,两个月以前他们甚至就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对直接的问题,回答是或不,而且他显然从不直接或长时间去看任何一张脸,以便记住和那张脸对应的名字,不过,只要是有关钱的事,他从未出过差错,乔迪在钱上不断出差错,当然,这类差错通常对他是有利的,不时让顾客拿走一团线,一小锡瓶鼻烟,但迟早还会把那钱赚回来。他们总期待着他出差错,正如他们知道当被捉到时,他会以坦率豪爽、发自内心的友善态度,通过开玩笑的方式,改正差错,这种做法有时让顾客也多少摸不着头脑,不知余下的账有多少。不过,他们也期待着这种事情,因为他会让他们赊账,让他们先取走食物、耕犁用具,只要他们需要,他给他们长期赊账,不过他们知道自己要为此付利息,从表面上看,这样做好像慷慨大度,开明友善,无论在最后清偿时利息是否会显示。然而,这个店伙计却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胡说八道,”拉特利夫说道,“早晚一定会有人抓住他出的差错的。在方圆二十五英里内,每个男人、女人或孩子对店里有什么及货物的价格都像威尔或乔迪·瓦尔纳一样一清二楚。”
“哈。”另一个应道——这是个健壮、腿短、眉毛黑、一脸机灵的男人,他叫奥德姆·布克赖特。“情况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说,甚至没有一个人抓住过他一次?”
“没有,”布克赖特说道,“而且乡亲们不喜欢这样。不然的话,你怎么能看出来呢?”
“当然,”拉特利夫说道,“你怎么能呢?”
“还有那个赊账的事。”另一个说道——这是个细长的男人,他额头突出,脑袋上的头发柔软稀疏,眼睛近视,没有神采,他名叫奎克,开了一家锯木厂。他讲述了赊账一事:他们如何即刻就发现了那店伙计不想让任何人为任何货物赊账。他最后直截了当地拒绝让一个男人再赊账,在最近的十五年里,这男人进进出出,每年至少要有一次赊账的事,还有那天下午,威尔·瓦尔纳本人如何骑着那匹肚子咕噜作响的老肥白马飞奔而来,暴怒地冲进店,大声喊叫道:“你认为这店到底是谁的,啊?”他的声音很大,从路对面铁匠铺里都能听得到。
“噢,无论如何,我们知道眼下这店是谁的。”拉特利夫说道。
“或目前乡亲们仍然认为这店是谁的,”布克赖特说道,“无论如何,他还没有搬进瓦尔纳家里。”
那店伙计目前住在村子里。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有人注意到那个配有鞍座的骡子没有拴在店铺的后面。店铺仍然开到十点钟,在星期六开到更晚的时间。总有一群人围在店铺的四周,有几个男人看到他把灯弄灭,锁上门然后离开,步行而去。从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早晨,人们在村子里始终见不到他,而在星期天上午,他出现在教堂里,那些看到他的人望着他,一时间大吃一惊,无法相信这是真的。除了灰布帽子和灰裤子外,他不仅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衣,而且还戴着一个领结——一个小巧的、机制的黑色蝴蝶结。领结在后面捏在一起,用卡子固定起来,它不到两英寸长,除了威尔·瓦尔纳本人到教堂去戴的那个领结之外,它是整个法国人湾这一乡村的唯一的领结。从那个星期天的上午起,直到他死的那天,他都一直戴着它(据说后来在他成了杰弗生银行的行长之后,他让人成批为他做这种领结)——一种小而邪恶、没有深度、意义暧昧的污渍般的玩意儿,在宽大的白色衬衣映照下,犹如一种不可思议的突出象征,这种扮相给了他乔迪·瓦尔纳那种过分讲究、已达极致的异端外观,而且对那天在场的所有的人来说,他那身体的移动,带有乔迪父亲在春天的那个下午用沉重的脚步在店铺走廊上弄出声音的那种肆无忌惮的夸张意味。他是步行离开的。第二天清晨,他来到店里,仍旧是步行,仍旧戴着那个领结。到夜幕降临时,全乡的人都知道了,从上个星期六开始,他已在一户人的家里吃住了,那户人家离店铺大约有一英里远。
威尔·瓦尔纳很久以前就又回到他过去的那种悠闲而又爱管闲事的愉快生活中去了——要是他曾经离开过那种生活的话。从七月四日以来,店里就没有见过他的影子。现在,乔迪也不再到店里来了。在八月份那些热得令人发晕的日子里,棉花长熟了,人们没有一点儿事可做,事情仿佛真的像是这样,不仅领导权,而且所有权及收益的获取都集中在那个矮个子的、沉默寡言的人物身上,他穿着那一点一点变得肮脏的白衬衣,戴着小巧、珍贵的领结,在那些权力归属未定的日子里,无声无息地潜入那无人居住的、味道多样浓郁的房屋里最浓重的阴影里,犹如一只球状的、一切通吃的金色蜘蛛,尽管是无毒的那一种。
随后在九月份里,某种事情发生了。事情发生时,人们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棉花开了,也采摘完了。一天早晨,一个第一批到达的男人发现,乔迪·瓦尔纳已经在那里了。轧棉花房门被打开了,特兰布尔·瓦尔纳家的铁匠,还有他的徒弟以及黑人伙夫正在仔细检查机器,为这一季用的正常运行做好准备,这时,斯诺普斯从店铺里出来了,从路对面向轧花房走过来,他走了进去,接着就不见了,他还记得,当时就是这样。直到那天下午店铺关门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乔迪·瓦尔纳一整天都在里面。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也没有把这当一回事。他们以为,毫无疑问,乔迪本人派店伙计去是为了监督轧花房的开工情况,这种事是乔迪自己做的,为了偷懒,他本人暂时照看一下店铺,这样他就能坐下来休息休息。轧花房开工需要真的给轧花房点火,而且要对第一个到来的马车上载满的棉花进行弹轧,以让他们相信。随后,他们发现,现在是乔迪又一次照管店铺了,他来回拿找着五分和一毛的硬币,与此同时,那个店伙计整天坐在天平后面的凳子上,马车依次移动到天平上,并由此到吸管的下面。过去,乔迪两样都包了。也就是说,他大多是在天平后面,让店铺里的生意自行料理,过去总是这样的,尽管为了让自己休息一下,他会让马车停在天平上,让人们等上一刻钟,或者甚至是三刻钟,与此同时,他在店铺里待着。在那段时间里,也许店里根本没有卖东西的人,只有悠闲地坐着的人,听他聊天的人。不过,那没关系。一切也都会照常进行。而现在,他们是两个人了,没有理由不让一个人就待在店里,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在称量棉花。乔迪不指派店伙计去称量棉花也没有理由。现在,他们头脑中开始出现的不祥的臆测是——
“噢,”拉特利夫道,“我明白了。乔迪是应该长时间地待在那里。只是告诉他待在那里的人不知道是谁。”他和布克赖特互相望着对方,“那人不是威尔叔叔。那个店铺和那个轧花房的生意一直都在同时进行,其间只有一个人照管,将近四十年了,情况不错。像威尔叔叔那般年纪的人不太可能会改变想法的。就是这么回事。好了,接着怎么了?”
他们两人都能从走廊上观察他们。他们赶着装满棉花的马车过来,排成一行,骡子的鼻子对着前面马车的后部,在大路的旁边,等着依次按顺序把车移动到天平上,然后移动到吸管下面,他们从车上下来,把缰绳拴在柱子上,向对面的走廊走过去,从那里他们可以看到那个在天平后面坐在高位上的人的脸,平静,让人猜不透,他的嘴里始终在嚼着东西,可以看到那顶布帽子,那个小巧的领结,与此同时,他们可以不时地听到从店里发出的简短、语气肯定的抱怨声,瓦尔纳针对抱怨给予安慰。顾客们逼他回答。他们甚至时不时地亲自走进店里,买些袋装烟草或烟草块,或锡瓶装的鼻烟,这些东西他们实际上并不需要;要么只是从杉木水桶里喝些水。在乔迪的眼睛里,有着某种以往不曾有的东西——一种阴影,某种介于烦躁、猜测与纯粹是预知之间的东西,这种东西不太像是不解之惑,但也绝对不是清醒的神色。这段时间就是他们后来提及的时间,那是两三年以后了,他们互相向对方说:“那段时间就是他超过乔迪的时间。”对此,拉特利夫又补充说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段时间乔迪已开始发现有问题了。”
不过,那是到了以后的某个时间里才有的事。这时,他们只是在观察,一点儿情况也不漏掉。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从白天到晚上,空气中充满了轧花房的轰鸣声;一辆辆的马车排成一行,等着过秤,一车接一车地运到吸管下面,店伙计不时地穿过大路到店铺那儿去,他的帽子、裤子,甚至那个领结上都沾着些许棉絮;男人们闲坐在走廊上,等待着轮到他们把棉花运到吸管那里或送去过秤,他们望着他此刻走进店里,喃喃低语,就事论事,简洁明了。不过,乔迪·瓦尔纳不会像以往那样,和他一起走到门口,在那儿站上一会儿,接着,他们看到那店伙计回到轧花房——他的脊背厚实、粗壮,形状难看,从上面看不出年龄,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农作物收割、脱粒、轧好、卖掉以后,就到了威尔·瓦尔纳与他的佃户和债权人结账的时间了。过去,他总是一个人做这件事,甚至不让乔迪来帮他。这一年,他坐在桌子旁边,桌上摆放着里面放有现金的铁盒子,与此同时,斯诺普斯坐在一个装钉的小桶上,膝盖上摊放着翻开的账本。在隧洞一样的屋子里,罐装的食品摆放成行,农用耕具夹放在其间。此刻屋子里挤满了耐心等待、身上散发着泥土味的男人们。他们等待着,几乎是毫无疑问地接受瓦尔纳算出来的、他们为他工作一年应得的报酬。瓦尔纳和斯诺普斯的样子,很像是白种商人和他在非洲的那个鹦鹉学舌的本土头人。
那个头人很快就获得了文明的好处。瓦尔纳家给了他多少报酬,没有人知道,只不过人们知道,威尔·瓦尔纳从来不会为任何东西付大价钱的。可是这个男人五个月以前还在骑着一头耕犁骡子,用一副破旧鞍座,带着里面装有冰凉的芜菁绿叶和紫色豌豆的锡桶,往返八英里路干活儿,现在他不仅像个旅行推销员一样,在一张租用的床上睡觉,在一张精美的桌子上吃饭,而且他还借给一个村民一笔数量相当大的现金,保金和利息没具体定,而且在最近一次轧弹棉花以前,一般人都知道,如果借钱人同意偿付全额汇票,他就可以借给他钱,无论是二十五美分还是十美元。在第二年春天,图尔在杰弗生镇要通过铁路运一批牲口,他前来看望因病卧床的拉特利夫。拉特利夫住在属于他自己的房子里,这座房子由他守寡的姐姐为他看管。他的老胆囊炎病又复发了。图尔告诉他说,有相当大的一群杂种牲畜在斯诺普斯的父亲从瓦尔纳家又租用一年的农庄牧场上过冬——这一群牲畜,在拉特利夫被送进孟菲斯的医院,接受完手术治疗回到家中,并再次对他周围所发生的事感兴趣的那段时间里,数量逐渐地、不停地增长,随后在一夜之间突然消逝了,牲畜群的消失与另一地方的牧场上一群赫里福德良种牲畜的出现同时发生,那地方归瓦尔纳所有,他本人将那地方作为自己的家用农场。仿佛牲畜是转生了一样,它们完全转换了地方,一如过去,只是它们的模样变了,而且显然比过去值钱多了,只是到了后来,人们才得知,那群牲畜是通过预先了结杰弗生银行名义上持有的留置权的方式抵达那个牧场的。布克赖特和图尔两人都前来看望他,并告诉了他这件事。
“也许它们一直都在银行的金库里,”拉特利夫虚弱地说道,“威尔说它们是谁的牲畜?”
“他说它们是斯诺普斯家的,”图尔说道,“他说,‘去问乔迪雇的那个坏蛋的儿子’。”
“你问了吗?”拉特利夫问道。
“布克赖特问了。斯诺普斯说,‘它们在瓦尔纳的牧场上’。布克赖特说,‘可威尔说它们是你们的’。而斯诺普斯转过头去,吐了口唾沫,说道,‘它们在瓦尔纳的牧场上’。”
拉特利夫,在病中,也没有能看到这一幕。他只是听别人转述的,尽管到了这时,他的身体在恢复健康,他足以有精力去细想此事,他猜测着,觉得挺有意思,他本人虽精明,但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此刻,他在窗前,坐在一把椅子上,用枕头垫着,从那儿他可以看到秋天已经来了,可以感受到明亮的十月份正午清爽的空气。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早晨,一个名叫豪斯顿的男人,牵着一匹马,走向那个铁匠铺,他身后跟着一头巨大的、神情严肃的、青灰色斑纹的华克猎犬,他在那里看到了一个陌生人,那人正身体俯在熔铁炉上,试着用从一个生锈的铁罐中倒出来的液体生火——这是个年轻的、身体强壮、肌肉发达的男人,他转过身,露出一张宽大、匀称的脸,这张脸从发际往下不到一英寸处开始。他说道:“你好。我好像无法把这里的火生着。每次我把这儿的煤油倒在火上面时,火就死透了。你看着。”他准备再次从铁罐里往外倒。
“别倒,”豪斯顿说道,“那是你的煤油吗?”
“它就放在那边的架子上,”那人说道,“它看上去是那种里面装着煤油的罐子。它有点儿生锈了,可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生锈的罐子装的煤油甚至也不能燃烧。”豪斯顿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铁罐,用鼻子嗅了嗅。那人望着他。那只威猛的猎犬坐在门口,注视着他们两个。“闻上去不太像煤油,是吧?”
“——见鬼,”豪斯顿说道。他把那铁罐放回熔铁炉上面的乌黑的架子上,“继续干吧。把那泥土掏出来。你必须重新生火。特兰布尔在什么地方?”特兰布尔是个铁匠,直到这天早晨以前,他在这个铺子里干了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我不知道,”那人说道,“我来的时候,这里没有人的。”
“你在这里干什么?是他派你来的吗?”
“我不知道,”那人说道,“是我的表兄雇用我的。他告诉我今天早晨到这里,把火生着,照看好生意,等着他过来。可是,当我每次把那该死的煤油——”
“你的表兄是谁?”豪斯顿问道。就在此刻,一匹瘦削的老马速度很快地过来了,它拉着一架破旧的、噼啪作响的轻便马车。马车的轮子用铁丝与两根十字交叉的木棍竖直地捆在一起,看上去这一时刻它会正常地转动,下一个时刻就会停下来,断裂成一堆柴火棍。马车里坐着另一个陌生人——一个单薄的男人,他身上穿的衣服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他长着一张嘴巴灵巧的鼬鼠一样的脸——他把轻便马车停下,冲着那匹马大声喊叫,仿佛他们是大场地外的守卫队员。他从马车上下来,走进铺子里,已经(或仍然)在说着话。
“早上好,早上好,”他说道,他小小的、明亮的眼睛飞快地闪动着,“想给马钉掌,是吧?好哇,好哇,保护好马蹄,一切都会好的。模样漂亮的畜生。在后面的一块地见过一匹好得多的马。不过没有关系,爱我,就爱我的马,要饭花子不可能挑挑拣拣,如果想要的是马的品质,那我们都拥有纯种的马。怎么回事?”他冲着那个围着围裙的男人问道,他停顿了一下,不过他仿佛依然在剧烈地动作着——真的,要是他的身体还在衣服里的话,那他的衣服的架势和动作也显示不出一点儿迹象,让人看明白藏在里面的身体可能在干什么。“到现在你还没有把火生着吗?过来。”他冲架子过去,他仿佛是在衣服下面将自己转运到那里,同时一点儿也不增加外形上的剧烈运动,他把那铁罐拿下来,对着它嗅了嗅,接着,在其他人还没能动之前,他准备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在熔铁炉里的煤上。这时,就在最后一刻,豪斯顿阻止了他,从他手里夺过罐子,用力扔到门外面去了。
“我刚刚从他手里把那该死的破玩意儿拿过来放在一边,”豪斯顿说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特兰布尔在哪儿?”
“噢,你说的是原来在这里的那个人哪,”新来的那人说道,“他的租契取消了。我现在租用这个铺子。我叫斯诺普斯,艾·欧·斯诺普斯。这一位是我年轻的表弟,厄克·斯诺普斯。不过,铺子是老的,架子是老的,只不过里面有了一把新扫帚。”
“我他妈才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哩,”豪斯顿说道,“他能给马钉掌吗?”那新来的人又一次转向那个围着围裙的男人,冲他大声喊叫,就像他刚才冲着马喊叫一样。
“好了。好了。把那火生起来。”望了片刻之后,豪斯顿下手指挥,他们把火生着了。“他会把活儿干好的,”那新来的人说道,“只不过要给他时间。他工具用得很熟,只是他还没有经历过现有的铁匠活儿大场面,不熟悉。不过,只要给条狗起个好名字,你就不必老拴着它。给他几天时间,让他练练手,他给马钉掌就会像特兰布尔或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快。”
“我要给这匹马钉掌,”豪斯顿说道,“只让他不停地拉风箱就行了。看起来他不用练也能干这活儿。”于是,马蹄掌成形了,放进池子里冷却,新来的那人又一次冲进来。看起来他不仅让豪斯顿大吃一惊,他也让自己大吃一惊——那种独立于他的衣服之外而存在的鼬鼠一样的能量在其体内发生了作用,尽管你能抓住、把握住它的存在,但你却无力控制身体本身正在做着的一切,直到造成伤害——一种狂暴的聚集的能量已在消散,在意念刚刚形成那一瞬间过后即刻消失,那新来的人冲到豪斯顿与那被举起的马蹄之间,他把马掌铁扣在马蹄上,并快速地又一次用锤子将马掌钉敲进那畜生的蹄子里,即刻那猛烈前冲的马把他、锤子和所有其他东西甩进了那个水在减少的池子里,豪斯顿和那个穿围裙的男人最后把马弄到了一个角落里,抓住了它,豪斯顿用力把钉和马掌铁拔出来,使劲儿把它们扔进那个角落,狂暴地拉着马从铺子里退出来,猎犬站了起来,悄悄地摆出原来的架势,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你可以告诉威尔·瓦尔纳——要是他还在乎的话,显然他不在乎,”豪斯顿说道,“我到过惠特里夫,去给我的马钉掌。”
店铺和铁匠铺刚好相对,两者之间仅有一路之隔。店铺的走廊上已经有几个男人了,他们注视着豪斯顿,他牵着那匹马走了,在他身后跟着的是那头巨大的猎犬,它的样子安静,威严。他们甚至不必越过马路去看那两个陌生人中的一个,因为眼下那个个儿头较小、年龄较大的人穿过马路,到店铺来了,他穿的衣服依然看上去不像是他的,仿佛有一天它们会从他身上掉下来一样。他长着一张巧言善辩、向里挤压收缩的脸,明亮的眼睛飞快地转动着。他登上台阶,已经在向他们打招呼了。他依然在说着话,他走进店铺里,嘴里滔滔不绝,声尖语快,说出来的话毫无意义,像是某个人在人迹罕见的山洞里在对自己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又出来了,嘴里依然在说着:“噢,先生们,旧的去了,新的来了。竞争是经商的生命,虽然一根链子并不比其最细的连接处更结实,但我认为,你们会发现那边的年轻人不是个脆弱的人,必须依赖他曾经抓住的稻草。铺子是老的,架子是老的,只不过里面的扫帚是把新的,也许你不能教老人学会新手艺,但你却能教会乐意尝试的年轻新手学会任何东西。只是要给他时间,付出一点儿努力到时就会大有收益。好的,好的,全是快乐,没有劳作,就像人所说的,刀磨得太快会伤了自己,我祝你们早晨愉快,先生们。”他往前走去,登上了那辆轻便马车,嘴里依然在说着,他时而对那个男人说话,时而对着那匹瘦马说话,所有的话一口气说出,没有任何停顿,显示不出他在对听众说话时是在对谁说的。他赶着马车走了,走廊上的男人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木无表情。那一天,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越过马路,走到铁匠铺,来看那第二个陌生人——他有张沉静、表情木然、宽大的脸,有着仿佛纯粹是一种后来想到才加上了浓密头发的脑壳,那头发像未受损害的地毯的花边儿。一个男人带来了一辆斜撑杆断裂的马车。那个新铁匠竟然给修好了,尽管他花了差不多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他不急不慢地在干着,但他却像是在梦境中一样,那真正在他体内活着的生命显然在别的地方发挥着作用,他对手中正在干的活儿一点儿也不在意,甚至对他将要挣到的钱也没有兴趣;他在忙着,不停地动着,仿佛没有任何进展,尽管活儿终于还是干完了。那天下午,特兰布尔,那个老铁匠,露面了。无论如何,直到当天夜里,特兰布尔肯定依然相信,他自己还在那个铁匠的位置上。但是,如果他们留在铺子周围,等着看在他到达的时候会有什么事发生,那他们会失望的。他和太太一起,赶着装满家中用品的马车,穿过村子。要是他曾经向他的老铁匠铺的方向看的话,那也没有一个人看到——他是个老男人,身体依然健壮,脾气不好,能力很强,甚至就在昨天以前,他都不会招来好奇的目光。他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几天以后,他们得知,那个新铁匠住在他的亲戚(或无论和他有什么关系的人——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弗莱姆住的房子里,他们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六个月以后,那个铁匠和为他们提供住宿的那家人的一个女儿结了婚。又过了十个月以后,他在推着一辆童车(曾经是——或依然是——瓦尔纳的东西,就像他亲戚用的那个马鞍),在村子里四处转悠,他身边跟了个五六岁的男孩,他的前妻给他生的儿子,村里人既不知道他曾经有孩子,也不知他曾经有太太——这表明他的私生活中有相当多的名堂,至少他的性生活的内容要比他在公共生活表面显现出来的内容要丰富得多。不过,所有那一切都在后来才显露出来。这时他们所看到的是,他们有了一个新铁匠——一个不懒的男人,他的心肠好,为人随和,始终令人愉快,甚至慷慨大方,但是在他身上,有着一种身体协调的明确的极限,超出这一极限,所有的设计、筹划和格局全都不见了踪迹,一切都分崩离析,成了木头、铁条、无用的工具等无生命的东西。
两个月以后,弗莱姆·斯诺普斯在村子里盖了一个新铁匠铺。当然,他是雇人盖的,不过,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亲眼看着铺子盖起来。这不仅是他在村子同时采取的实际行动中的第一个举动,而且也是第一个他不仅得到承认而且得到肯定的举动,他平静而直截了当地说,他这样做了,人们就可以再次指望铁匠铺会把活儿干好。通过商店,他花大价钱买了全新的设备,雇用了一个年轻的农人,此人在播种和收割期间的空闲时间,曾经当过特兰布尔的徒弟。不出一个月的时间,新铺子把特兰布尔过去所有的生意都揽了过来,三个月以后,斯诺普斯把新铺子——铁匠活儿的顾主、良好信誉和新设备——都出让给了瓦尔纳,作为回报,接收了旧铁匠铺里的老设备,他把它卖给了一个收破烂儿的男人,把新设备搬进了老铁匠铺,把新建的店铺卖给了一个农人做牛棚用,甚至不用他自己花钱让人给搬东西,让他的亲戚现在跟着新铁匠当徒弟——到了这一步,甚至拉特利夫也算不过来斯诺普斯可能获取的利润是多少。不过,我想我能够猜测出他在此之外的收益是多少,他自言自语说,他坐在那儿,在洒满阳光的窗户那儿,他显得有点儿苍白,别的一切都好。他几乎可以看到那一幕——在店铺里,夜晚,门从里面插好,点燃的灯放在桌子上面,那店伙计坐在桌旁,不紧不慢地嚼着东西,与此同时,乔迪·瓦尔纳站在他旁边,没有坐下的意思,眼睛里隐藏着忧虑比去年秋天的时候多得多了。他哆嗦着,颤抖着,用一种发抖的声音说道:“我只向你提一个纯粹简单的要求,我只要你简单明了地回答是或不是:这样的事还有多少?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究竟我要花多大的代价才能保住一个该死的、装满干草的牲口棚?”
他一直有病,而且他的样子也显出病态,那辆四轮马车里又一次放上了一台新缝纫机,机器就装在画成狗窝样的铁皮箱里,那两匹健壮的小马由于一年来无事可干变得丰腴了,漂亮了,此刻拴在一个邻近的巷子里,他坐在一家小路上的小饭店的柜台旁边,他是这家饭店的隐名合伙人,拥有一半产权收益,他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口袋里装着一张卖给一个北方佬五十只羊的契约,这北方佬最近在西部乡间建了一个牧羊场。事实上,这份契约是一份转包契约,他从原契约人手中以每只羊二十五美分的价买到了这份转包契约,原契约人与北方佬谈好的价是每只羊七十五美分。他因为找不到羊快要失约了。拉特利夫买了这份转包合同,是因为他碰巧知道有一群五十多只羊就在法国人湾乡村附近的一个地方,到那儿不用走多远的路。原契约人找不到这群羊,所以拉特利夫很有信心,只要把他收益的一半儿给羊的主人,他就一定能弄到这群羊的。
此刻他在往法国人湾去的路上,虽然他还没有动身,而且也不知道究竟何时动身。他到现在有一年没有看到那个村子了。他期待着到那儿看看,不仅是为了获得远远超出纯粹赚毛利的巧妙交易的乐趣,而且是为了获得那种从床上下来的纯粹乐趣,在男人们喝酒、走动、谈话、互相交易的太阳下面和空气里再次随意走动,虽然他还有点儿虚弱——一种大多基于这样一种事实的乐趣:他还没有动身,而且在天底下绝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驱使他上路,除非是他自己愿意。他不再感到虚弱了,他只是在尽情享受身体渐愈过程中至高无上的内心的悠闲,在此过程中,时间、忙碌、劳作都不存在了,在健康状态下,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身体是累积着的秒钟、分钟、小时的时间奴隶那种情景,现在倒过来了,身体不再受向前行进的时间历程的奴役,相反,现在,时间奉迎、乞求身体获得乐趣。他坐在那里,身体显得消瘦,新穿上的、干净的蓝色衬衣在身上此刻显得相当宽松,不过看上去确实很合身,他的光滑的棕色脸庞并不苍白,上面只是挂几丝浅淡的暗影,看上去相当清爽;他的身体呈出一种纤细的强壮,宛如某种耐寒的、无味的、不常见的林地植物在冬天的降雪之后旺盛地生长,他慢慢地呷着那杯拿在一只精瘦的手中的咖啡,一边用他那机智、幽默的口吻向三四个听众说着他动手术的情景,这么做就要他人说到比病更多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少说病的情况,这时,进来了两个男人。他们是图尔和布克赖特。布克赖特拿了一把牲口鞭,他把鞭子缠到鞭杆上,塞进他工装裤后面的口袋里。
“你们好,小伙子们,”拉特利夫说道,“你们来得早哇。”
“你的意思是说来晚了。”布克赖特说道,他和图尔向柜台走去。
“我们只是昨天夜里才到的,带了些今天要运走的牲口,”图尔说道,“我听说你病了,我以为赶不上看你了。”
“我们都挺想他,”布克赖特说道,“差不多有一年了,我太太没有说起过任何一个人的新缝纫机。孟菲斯那个家伙不再让你走动是怎么回事?”
“是为了我的钱袋,”拉特利夫说道,“我想这就是他先让我休息的原因。”
“他先让你休息是为了自己先把刀磨快,在此之前不让你卖一台缝纫机或一蒲式耳的耙齿。”布克赖特说道。掌柜的过来了,把两盘面包和奶油放到他们面前。
“我要牛排。”图尔说道。
“我不要,”布克赖特说道,“我一直在看牛那往下淌东西的臀部到现在有两天了。更不用说把它们从玉米地和菜园子赶出来的情景了。给我拿些火腿和半打儿炒鸡蛋。”他开始吃面包,狼吞虎咽,拉特利夫在凳子上略微转了一下身体,脸朝向他们。
“这么说你们想我了,”他说道,“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家伙在法国人湾到现在有了许多新居民,你们不会去想那十来个缝纫机代理商了。弗莱姆·斯诺普斯带来约见的亲戚有多少个?又有两个,还是只有三个?”
“四个。”布克赖特简洁地说道,一边吃着东西。
“四个?”拉特利夫问道,“有那个铁匠——我是说那个除到时回家再去吃饭之外,把那个铁匠铺当他的所爱的人——他叫什么名字?厄克。还有那另一个,那个签合约的人,那个主管生意的人——”
“他明天要当新的学校老师了,”图尔温和地说道,“要么就是他们这么说。”
“不,不,”拉特利夫说道,“我是在说斯诺普斯们。那另一个叫艾·欧,让杰克·豪斯顿那天在铁匠铺里给扔进水池子里的那个。”
“就是他,”图尔说道,“他们宣称明年他要到学校教书。我们原来的老师圣诞节刚过去,突然之间就离开了。我想你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事儿。”
但是,拉特利夫没有在听他说这些。他也没去想那另一个老师。他瞪着图尔看,一时间他为自己保持如此具有滑稽意味的沉静感到惊讶。“什么?”他问道,“到学校教书?那个家伙,那个斯诺普斯?那个那天来到铁匠铺让杰克·豪斯顿——好了,奥德姆,”他说道,“我是一直有病,不过这病绝对不会对我的耳朵有那么大的影响。”
布克赖特没有答话。他吃完了自己的面包。他探着身子,从图尔的盘子里拿了一片。“你没在吃面包,”他说道,“我会告诉掌柜的马上再拿一些来。”
“噢,”拉特利夫道,“我觉得太意外了。上帝做证,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身上有某种东西不对劲儿。就是这样。他待在一个不适合他的地方——他可以当个铁匠铺的伙计,或是去耕种一块地。但他不适于在学校教书。我还真没想到会这样。不过,当然了,情况就是这样。他在世界上或在法国人湾找到了一个而且是唯一的地方,他不仅可以整天使用他的那些箴言谚语,而且还会因为这么做而得到报酬。好了。”他说道,“这一下威尔·瓦尔纳终于碰到冤家对头了。弗莱姆已啃掉了店铺,啃掉了铁匠铺,现在他正准备向学校下手。只是他还没有去动威尔的房产。当然在那地方得手之后,他会回过头来向你们这些人下手的,不过那座房子会让他忙乎上一阵子的,因为威尔——”
“哈!”布克赖特简短地应道。他把从图尔盘子里拿的那片面包吃完了,并叫掌柜的过来:“你过来。在我等牛排时,你给我拿块馅饼来。”
“什么样的馅饼,布克赖特先生?”掌柜的问道。
“吃的馅饼。”布克赖特答道。
“——因为威尔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就从那现有的房子里出去的,”拉特利夫继续说道,“他甚至可能就在那儿设下了不让他越过的区界。这样一来,弗莱姆在能想出招儿数以前,就会不得不先向你们这些伙计下手——”
“哈,”布克赖特再次简短地应道,他的声音刺耳,突如其来,掌柜的给他拿来了馅饼,拉特利夫注视着他。
“好了,”拉特利夫说道,“你哈什么?”
布克赖特坐着,手里拿着那块楔形的馅饼,放在嘴前边。他转过身来,一张暴怒的发黑的脸对着拉特利夫。“上个星期,我在奎克的锯木厂,坐在锯末堆上。他的伙夫和另一个黑鬼正在往锅炉里铲碎木头块儿,用它们烧火,他们在说着话,那伙夫想要借一些钱,说是奎克不会借给他的。‘你找店里的斯诺普斯先生,’那个黑鬼说道,‘他会借钱给你的,两年以前他借给了我五美元,而我所做的是,每个星期六晚上,我到店里去,付给他一毛钱。他甚至没有提过那五美元的事。’”随后,他转过头,咬了一小口馅饼,吃了那块馅饼的少半块。拉特利夫望着他,脸上带着一种隐约可见的揶揄的表情,那样子几乎是在微笑。
“呵呵呵,”他说道,“这么说,他是在上下两头儿同时下手。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过上一段时间,他才会折回头来向你们这些普通的白人伙计们下手。”布克赖特又咬了一大口馅饼。掌柜的拿来了他和图尔点的东西,布克赖特把剩下的馅饼全塞进了嘴里。图尔开始把牛排齐整地切成一口一口的,仿佛是让一个孩子吃。拉特利夫注视着他们。“你们伙计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打算为此干点儿什么吗?”他问道。
“我们能干什么?”图尔说道,“他那么干不对。可是那与我们没有关系。”
“是的,”布克赖特说道。他在吃火腿,就像他吃那块馅饼的样子,“而且最终的结果是用其中的一个蝴蝶结换你的四轮马车和两匹马。你会有戴它的地方。”
“那当然,”拉特利夫说道,“也许你们是对的。”此刻他不再看他们了,他举起手中的勺子,但又把它放下了。“这个杯子里好像还有一口,”他对掌柜的说道,“也许你最好给它加一加温。它可能会冻上并爆裂的,那样我也就不得不赔杯子钱了。”掌柜的把杯子里的东西倒干净,又把杯子里添满,随后放了回来。拉特利夫用勺子把糖小心翼翼地放进杯子里,他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隐约可见的表情,那种可以称之为因缺少任何更好的表情的微笑。布克赖特把他的六个鸡蛋混在一起,搅成乱七八糟的一团,此刻他用勺子吃了起来,嘴里发出响声。他和图尔都吃得很快,尽管图尔甚至有意用那种几乎是一丝不苟的小口吃着,他们没有交谈,他们只是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干净,站起身,走到雪茄盒子那儿,付他们的饭钱。
“要么换给你的是双网球鞋,”布克赖特说道,“他到现在有一年不穿它们了。——不,”他说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到那儿去开始就什么也不穿。这样你就不会注意到寒冷又来了。”
“是这样。”拉特利夫温和地说道。他们离开以后,他又喝起咖啡来,不急不慢地呷着,再次和那三四个听众说着话,把他动手术的故事讲完。
随后,他也站起身来,付了他喝的咖啡钱,小心地把他的大衣穿上。现在的天已经是三月了,但医生嘱咐他要穿上,这时,他在小巷里站了一会儿,在他身旁是那辆四轮马车和两匹健壮的小马,因闲得没事干,两匹小马变得身体膘肥,它们原有的冬天的皮毛上又长出了新毛,全身光滑,漂亮。他静静地望着画成狗窝样的箱子,在那些逐渐变淡、不可思议的玫瑰色颜料的开裂处下面,女人们的脸朝着他微笑着,那种笑容是固定不变的,无形中诱惑着他。今年这箱子上面需要再重新画一画,他必须把这事儿给办了。它必须成为某种能引人注目的东西,他想道。而且要以他的名义引人注目。要以他的名义为人们所知。是的,他想道,要是我的名字是威尔·瓦尔纳,而我的合伙人的名字是斯诺普斯的话,我相信我至少要坚决要求我们合作项目的某个部分,那个无论如何都会引人注目的部分,归到他的名下。他慢慢地向前行进着,把大衣的扣子扣上。那件大衣是能看到的唯一的一件。不过在太阳下面,病人身体恢复健康的速度快;也许,到他回到镇上去的时候,他就不会再需要它了。而且很快他也不需要在下边穿毛衣了——五月和六月,夏天,炎热漫长美好的日子。他继续行走着,看上去他与平时的样子完全一样,只是有点儿消瘦和苍白,他两次停下来,告诉两个不同的人说,是的,他现在感觉完全好了。孟菲斯的医生显然是把他该享有的生活给剥夺了,无论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他穿过广场,在联邦卫兵暧昧冷酷的注视下,走进了镇法院,到了档案室书记员的办公室,在那儿他找到了自己在寻觅的东西——大约两百英亩的土地,还有房子,记录在弗莱姆·斯诺普斯的名下。
到了下午快要过去的时候,他坐在那辆四轮马车里,马车停在山地的一条狭窄偏僻的道路,正在看着一个邮箱上的名字。上面的邮政地址是新的,但邮箱却不新。那是个破旧的、上面疤痕累累的邮箱。曾有一次它明显是被轧扁了,好像是马车车轮轧的,接着又给收拾好了,不过那外观粗糙的人名字母可能是昨天才被写上去的。那名字仿佛在冲他大声喊叫,所有的字母全都是大写,明克·斯诺普斯,字体潦草,两个词之间没留间隙,笔画歪斜,又往上面写去,高出字母最上方的弧线,最后的几个字母就是这么写的。拉特利夫从它旁边拐了进去——现在走在了一条沟沟坎坎的小径上,在小径的尽头有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房,由两个一样的屋子组成,两个屋子是分开的,上面没有门房标号,在他进入的这些山地上的偏僻地段,情况都是这样。小房子盖在一个山地上;在它下面是一个气味难闻、堆满厩肥的围场,还有一个斜倚在山地坡面上的牲口棚,好像人只要用一口气就能把它吹倒。一个男人从里面出来,手里拎了个奶桶,此刻拉特利夫明白了,刚才有人从房子里观察着他,虽然他一个人也没有看到。他让两匹马停下。他没有从车上下来。“你好,”他说道,“这是斯诺普斯先生家吗?我带来了你的缝纫机。”
“带来了我的什么?”在围场里的那个男人问道。他从门里走出来,把奶桶放在向一边倾斜的走廊尽头。他的个儿头也比中等身高的人要矮上一点儿,而且消瘦,有一道粗浓的眉毛。不过,那种眼睛是一样的,拉特利夫想道。
“你的缝纫机。”他愉快地说道。接着,他从自己的眼角处看到了一个女人站在走廊上——一个大骨架、面目粗陋的女人,她长着难以置信的黄头发,她极为轻盈而迅速地走上前来,你想象不出她是光着脚的。在她的身后,是两个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孩子。但是拉特利夫没有去看她。他注视着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温和、谦恭、愉快。
“那是什么?”那个女人问道,“一台缝纫机?”
“不,”那男人说道。他也没有去看那个女人。他向四轮马车走过去。“回屋子里去。”那女人根本就不理会他。她从走廊上下来,再次以那种她的个儿头无法解释的快速和轻盈动作走着。她用发青的冷酷目光盯视着拉特利夫。
“谁告诉你把它送到这儿来的?”她问道。
此刻拉特利夫望着她,依旧和蔼、愉快。“是我弄错了吗?”他说道,“我在杰弗生接到了来自法国人湾的口信。口信说是斯诺普斯。我把上面说的人当成你们了,因为你们的……表兄?”他们二人谁都不说话,眼睛盯着他看。“弗莱姆,要是弗莱姆想弄台缝纫机的话,他会等到我到那里去的时候。他知道我明天就到那儿去。我想我必须弄明白。”那女人声音刺耳地大笑起来,笑声中没有一丝欢乐的意味。
“那就把缝纫机带给他吧。如果弗莱姆·斯诺普斯捎给你的信儿是有关五分钱以上的东西,那就不要放弃。无论如何他不会把东西给他的亲戚的。把缝纫机带到法国人湾去吧。”
“我告诉你回屋子里去,”那男人说道,“去吧。”那女人没有看他。她刺耳地大笑起来,笑声不停,她用眼睛瞪着拉特利夫。
“不要放弃,”她说道,“那个以他自己的名义拥有一百头牲畜、一个牲口棚和喂养那些牲畜的牧场的男人不会这么做。”那男人转过身,朝她走过去。她转过身来,开始冲着他尖声喊叫。两个孩子从她的裙子后面悄悄地望着拉特利夫,仿佛他们听不见,或者仿佛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之中,那个世界远离那个女人在其中尖叫的世界,他们的样子就像两条狗。“要是你能否认你就否认好啦!”她冲那男人叫喊道,“他会让你就在这儿烂掉、死掉,而且为此高兴的,而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为你自己的亲戚感到那么自豪,因为他在一家店里干活儿,整天戴着一个领结!问他要,甚至是要他给你一袋面,看看你能得到什么。问他要!也许有一天他会给你一个他的旧领结,这样你就能也穿得像个斯诺普斯了!”那男人从容地向她走过来。他甚至没有再说话。他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个儿头较小,他从容地朝她走过来,带着一种古怪的、十足偏斜的、几乎是恭敬的架势,直到她让步,迅速地转过身去,朝着房子走回去了。在她面前依偎在一起的孩子依然在扭过脸来望着拉特利夫。那个男人走近四轮马车。
“你说是弗莱姆给的口信儿?”他问道。
“我说的是从法国人湾来的口信儿,”拉特利夫说道,“提到的名字是斯诺普斯。”
“那传这个好像提到斯诺普斯口信的人是谁?”
“一个朋友,”拉特利夫愉快地说道,“他好像是出了个错儿。我请求你原谅这事儿。我沿着这条小径能到惠特里夫桥大道吗?”
“要是弗莱姆带信儿给你把它留在这儿,你就应该把它留下。”
“我刚才告诉你了,我想我犯了个错儿,并请求你原谅,”拉特利夫说道,“这条小径——”
“我明白了,”那男人说道,“这意味着你打算收取一点定金。多少钱?”
“你是说缝纫机的定金?”
“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十美元,”拉特利夫说道,“还有一张二十美元的期票,为期六个月。那是收钱的时间。”
“十美元?你得到口信儿的人是——”
“我们现在不谈口信儿,”拉特利夫说道,“我们在谈一台缝纫机。”
“收五美元吧。”
“不行,”拉特利夫愉快地说道。
“好吧,”那男人说道,他转过身去,“把你的期票准备好。”他朝房子走回去。拉特利夫从马车上下来,走到马车的后边,打开画有狗窝的箱子的门,从那台新缝纫机下面拉出一个公文盒子。盒子里装有一支钢笔,一个精心用软木塞子堵着口的墨水瓶,一本空白期票。斯诺普斯回来,在他身边重新出现时,他正在填写期票。拉特利夫的笔一停下,斯诺普斯就把期票拿到自己面前,从拉特利夫手里接过笔,蘸上墨水,在上面签上名字,整个签名用一个连续的动作完成,甚至也不看一下上面写的是什么,就又用力塞给拉特利夫,并从他的口袋掏出了某种拉特利夫还没有去看的东西,因为拉特利夫正在看着那张签过名的期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静静地说道:
“你签上的这个名字是弗莱姆·斯诺普斯的名字。”
“是的,”那男人说道,“那怎么了?”拉特利夫望着他:“我明白了。你想要我的名字也在上面,这样一来我们中间的一个就不能否认期票签过名了。好的。”他拿过期票,又一次在上面写上名字,递回拉特利夫的手中。“这里是你的十美元。帮我把缝纫机搬下来。”但是拉特利夫又一次没有动,因为那递过来的东西不是钱,而是那个人给他的另一张纸,叠在一起,样子破旧,脏兮兮的。打开一看,它是另一张期票。上面的日期有三年多一点儿,十美元连带利息,要求生效之日的一年后,应兑付给艾萨克·斯诺普斯或持有期票的人,签字人是弗莱姆·斯诺普斯。期票后面有背书(而且拉特利夫认出来了是同一只手签写的,这只手刚才在第一张期票上签了两个名字),给明克·斯诺普斯,出票人艾萨克·斯诺普斯画押。在这行字下面,还是这同一只手写的,上面有墨水渍(要么至少是干了的),给V.K.拉特利夫,出票人明克·斯诺普斯。拉特利夫望着期票几乎有一分钟的时间,他相当平静,也相当清醒。“好吧,”那男人说道,“我和弗莱姆是他的表兄。我们的祖母给我们留下了三张十美元的票子。等到我们中间最小的一个——那就是他——长到二十一岁时,我们就能拿到钱。弗莱姆需要一些现金,用这张期票为本,从他那儿借了钱。随后过了一段时间,他需要一些现金,我从他手中把弗莱姆的期票买过来。现在,如果你想要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或其他别的事情,当你到了法国人湾你就能亲眼看到。现在他在那儿和弗莱姆住在一起。”
“我知道了,”拉特利夫说道,“艾萨克·斯诺普斯。你说他二十一岁了?”
“如果他没有二十一岁,他怎么把那十美元借给弗莱姆呢?”
“那当然,”拉特利夫说道,“只是这玩意儿刚好不是十美元的现金——”
“听着,”那男人说道,“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而且我也不在乎。但是你不可能像我愚弄你那样愚弄我。如果你不愿意要弗莱姆将给予兑付的那第一张期票,你可以不拿。而且如果你不担心那张期票的话,为什么你会担心这一张,数额较小、作为那同一台机器定金的期票?根据法律,这张期票的兑付两年前就能收取。你拿着这些期票去他那边。你只需把它们递给他,然后你给他带我的一个口信儿。说‘一个依然在掘土来维持生计的表兄,给另一个从掘土营生中跳出来并拥有一群牲畜及一个干草牲口棚的表兄带个信儿。’就这样对他说就行了。在到那儿去的路上,你最好不停地这样对自己说,这样你肯定就不会忘了怎么说。”
“你不必担心,”拉特利夫说道,“这条路通往惠特里夫桥吗?”
他那一晚是在亲属的家度过的(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离那地方不远)。第二天下午,他抵达法国人湾,他让两匹小马拐进小约翰太太的围场里,步行到店铺去,到了走廊上,在那儿坐着的显然仍旧是那些男人,一年以前他最后看到的就是他们,其中有布克赖特。“喂,伙计们,”他说道,“常有的法定人数,我明白了。”
“布克赖特说,那个孟菲斯的家伙从你那儿卡掉的是你的钱袋,”一个人说道,“难怪花了一年时间你才恢复过来。当你回来发现它不见了,你没有死,我真感到奇怪。”
“那是我起来的时候,”拉特利夫说道,“不然我现在还在那儿躺着。”他走进店里,店的前面是空的,但他没有停顿下来,以有足够的时间让他眼睛的瞳孔适应昏暗不清的环境,他可能指望会适应的。他继续向前,走到柜台那儿,愉快地说道:“你好,乔迪。你好,弗莱姆。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吧。”瓦尔纳,站在桌子旁边,抬头望着,那店伙计坐在桌子那里。
“这么说你身体好了,哈。”他说道。
“我要开始干活了。”拉特利夫说道,他走到柜台后面,打开店里有单玻璃盖的盒子,里面装有混杂在一起的鞋带、梳子、烟草、专卖药和便宜的糖棒儿。“也许那是一样的东西。”他开始挑选一根根有条纹图案、五颜六色的糖棒儿,他仔细挑着,拿起来又扔回去。他一次也没往店铺的后面看,在那里,店伙计坐在桌子旁边,根本就没有抬起头看。“你知道本恩·奎克大叔在家吗?”
“他会去哪儿?”瓦尔纳说道,“只是我记得两三年前你卖给他一台缝纫机。”
“是的,”拉特利夫说道,扔下一根糖棒儿,又选一根替它,“这就是我想让他在家的原因:这样他在昏倒的时候,他的家人就能照料他。这一次我要从他那儿买种东西。”
“他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让你跑这么老远的路到这儿来买?”
“一只羊。”拉特利夫说道。他现在把糖棒儿一个个数进袋子里。
“什么玩意儿?”
“当然,”拉特利夫说道,“你不会想到的,对吧?但是除了本恩大叔的那些羊之外,约克纳帕塔法和格林尼尔两个乡都没有一只羊。”
“是,我不会想到的,”瓦尔纳说道,“但是,你要羊干什么,再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了。”
“一个人要羊想干什么呢?”拉特利夫说道。他走到存放奶酪的笼子里,将一个硬币放进雪茄盒子里。“用它来拉车。我希望,你、威尔叔叔和麦琪女士也用它拉车。”
“哈——哈——哈!”瓦尔纳笑道。他把脑袋转回到桌子那儿。但是拉特利夫没有等着看他这样做。他回到走廊,四下把糖棒儿给人。
“医生的命令,”他说道,“现在他也许又要给我寄一张一毛钱的账单,建议我吃五分钱的糖果。不过我对此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给我的、让我花那么多的时间坐在那儿的指令。”此刻,他愉快地、揶揄地望着坐在那长凳上的人们。那条长凳贴着墙紧紧固定着,直接就放在门旁边的窗户下面,它比窗户的宽度要长一些。过了一会儿,一个坐在凳子尽头的男人站起身来。
“好了,”他说道,“快坐下吧。即使是你没有病,你也可能再花半年时间假装你有病。”
“我想我要用那花出去的七十五块换点儿什么,”拉特利夫说道,“即使暂时对伙计们来讲算是强迫。你们只要决定让我去选择。你们大伙儿动动地方,让我坐在中间。”他们挪动着,给他在长凳中间腾出位子。他此刻直接坐在窗前。他为自己拿出一根糖棒儿,开始吸吮起来,用最近得病后的那种无力、单薄而具穿透力的声音说道:“是的先生们。要是我没有发现那个钱袋不见了,我现在还在那个床上。但是到我起来的时候,我真的吓坏了。我对自己说,现在我脸朝上躺着有一年了,我想某个勤快的家伙来了,不仅给法国人湾而且给约克纳帕塔法县也带来了大量的新缝纫机。但是,上帝在为我照看着。我发誓,我还没从床上起来,他老人家或某个人就给我送来了一只羊,就像在《圣经》里他救以撒的情景一样。他给我送来了一个牧羊人。”
“一个什么?”一个人问道。
“一个牧羊人。你从来没听说过一个牧羊人。因为这个乡村里不会有一个人想到牧羊人的。当牧羊人是北方佬的事。这个想做牧羊人的人是在很远的地方,在马萨诸塞或波士顿,或是俄亥俄州那边,他一路直接来到了密西西比州,手里紧抓着鼓起的美钞,为自己买下两千英亩有坡地水道和碧绿青草的好地,位于杰弗生以西大约十五英里外的一个边儿上,围着地建一个足有十英尺高的防水围栏,正做着准备,就要开始发财,这时他的羊短缺了。”
“没那么回事,”那一个人说,“这世人从来没有一个人会短缺羊的。”
“此外,”布克赖特说道,声音刺耳而让人感到意外,“如果你也想把它讲给铁匠铺里的那些伙计听的话,我们为什么不全都挪到那边去?”
“那当然,”拉特利夫说道,“伙计们,你们不知道,一个人的声音在他的牙齿之间的感觉是多么好,只有在你仰面躺着,人们在那儿不愿意听你说,可以站起来走开,而你追赶不上他们时,才能体会到。”然而,他还是把自己的声音降低了一点儿,那声音单薄、清楚、风趣、不急不慢,“这个人能感觉到。你们一定要记住,他是个北方佬。他们做事和我们不一样的。在这个乡村里,如果有人打算建一个牧羊场,他就会直截了当地去建。他会只宣布说他的房子或前门廊或是他的会客室或是不管是什么不够用,他不能把羊放在牧羊场外面,接着就动手干起来。但是一个北方佬就不这么干。当他做事的时候,他就动用有组织的辛迪加、整本的成文条例,杰克逊的州务卿签发的镀金特许证,用这些礼物为所有要认识的人们问好,说那两千只羊或不管是什么的东西,是羊。他既不从羊也不从一片地开始,他从一片纸和一支铅笔开始,在图书馆进行全部的测算——多少羊要用多少亩地要有圈它们的多长的围栏。接着,他写信到杰克逊,拿到他的许可证,可以买那么大的一块地,建那么长的围栏,养那么多的羊。然后,他先买那块地,这样他就有了某种东西,可以在上面建围栏,接着他围着那块地建围栏,这样没有任何东西能从里面出来,随后,他到外边去买一些不能从围栏里出来的东西。于是一开始一切都进展顺利。他选好了地,甚至连上帝都没有想到过在那上面能建一个牧羊场,几乎没有任何麻烦就把那块地买下了,不过他发现自己得使那块土地的拥有者明白,他正在试图给他们的钱是实实在在的钱,围栏本身实际上也处理好了,因为他可以在它的中心围上一块地方,并为此而付了钱。随后他发现缺少的羊。他把这个乡上下前后都梳拢了一遍,以找到确切数量的羊,免得那个镀金许可证不断地对着他的脸说他在撒谎。但是,他没有能力做到。尽管他做了所有的努力,他依然想要五十只羊照管那余下的围栏。所以现在它不是一个牧羊场,它是一个无力清偿债务的地方。他要么把那个许可证送回去,要么从其他地方弄五十只羊。于是他来了,直接从波士顿、缅因州来到这里,买了两千英亩地,围着它建了四万四千英尺长的围栏,而现在那整个该死的工程在那群本恩·奎克大叔的羊身上出了问题,因为它们显然不是杰克逊与田纳西边界线之间的另一群羊。”
“你怎么会知道?”一个人问道。
“你认为要是我不知道我会从床上起来,大老远地一直奔这里来吗?”
“那你最好马上就坐到四轮马车上,快去那地方,让你自己放下心来。”布克赖特说道。他正靠着一根走廊的柱子坐在那里,脸对着拉特利夫背后的窗户。拉特利夫望了他一会儿,在他那含混的、始终都有着的幽默的伪装后面,他令人愉快,让人猜不透。
“当然,”他说道,“他有那些羊到现在有好一阵儿了。我想,他会不停地告诉我,我不能这样做,我必须那样做,更不用说他为此给我寄账单了。”——如此顺利而完整地改变话题,正如他们后来意识到的,仿佛他突然之间亮出了一块招牌,上面用红字写着“嘘”,瓦尔纳和斯诺普斯出来了,他愉快而随意地抬头瞄了一眼。斯诺普斯没有说话。他继续走着,穿过走廊,走下台阶。瓦尔纳把门锁上。“你关门不早吗,乔迪?”拉特利夫问道。
“那取决于你所说的晚是什么?”瓦尔纳简短地说道。他在店伙计后面继续走着。
“也许快要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拉特利夫说道。
“我要是你,我就去吃饭,然后就去那地方,买我的羊。”布克赖特说道。
“那当然,”拉特利夫说道,“到了明天,本恩大叔也许会多出十只来。有人怎么会——”他站起身来,把大衣扣上。
“先去买你的羊吧。”布克赖特说道。拉特利夫又一次望着他,表情愉快,让人猜不透。他望了望其他人。他们中间没有人在看他。
“我想我能等的,”他说道,“你们中间有在小约翰太太旅馆吃饭的吗?”他随后说道:“那是什么?”其他人看到了他正在看着的东西——一个成年男人的身影,但光着脚丫,穿着一条不够长的工装裤,裤子褪了色,大概十四岁的男孩儿穿着合适。他在走廊下边的路上穿行着,在身后用一根绳子拖拽着一个木质滑车,上端绑着两个鼻烟盒,他回过头从肩膀上望着滑车扬起的尘土,聚精会神。当他经过走廊时,他抬头望着,拉特利夫也看到了那张脸——没有神的眼睛里仿佛什么也看不到,张着嘴巴淌着口水,嘴的周围有一圈薄薄的、金色的、绒毛状的第一次长出的胡须。
“他们中的又一个。”布克赖特说道,声音短促刺耳。拉特利夫注视着那可怜的家伙在往前走——肥厚的大腿几乎要把工装裤撑破了,那干草堆样的脑袋向后面转过来,从肩膀上望着那拖拽的滑车。
“可他们告诉我们说,我们都是以他的样子造出来的。”拉特利夫说道。
“从四处我见到的一些事情来看,也许他是的。”布克赖特说。
“我不知道我是否会相信那种说法,即使我知道那是真的,”拉特利夫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他只是有一天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不?”布克赖特说道,“他不是第一个。”
“这么说,”拉特利夫说道,“他会在某个地方。”那可怜的家伙,此刻就在小约翰太太旅馆的对面,他转身进了大门。
“他睡在她的牲口棚里,”另一个人说道,“她给他饭吃。他干一些活儿。她能和他交谈,不知是什么缘故。”
“也许她就是当时的那个人。”拉特利夫说道。他转过身,他依然拿着那根糖棒儿的尽端。他把它放进嘴里,把手指在他的工装裤边儿上擦干净。“对了,晚饭怎么吃?”
“去买你的羊吧,”布克赖特说道,“等那事儿完了再去吃你的饭。”
“我要明天去,”拉特利夫说道,“也许到那时本恩大叔甚至会有另外五十只羊的。”或也许后天再去,他想道,在三月份黄昏醉人的凉爽中,他朝着小约翰太太摇响的叫人吃晚饭的铜铃声走去。这样一来,他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因为我相信我做对了。我不仅必须以我认为他知道我的情况做交易,而且要以他应该设想我知道他的情况做生意,我病了一年,没介入欺诈的艺术和娱乐,这既是做事的条件,也是限制我的东西。但这对布克赖特是起作用的。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来警告我。他走得太远了,甚至比一个人能让他自己在另一个人的生意中走得还远。
于是第二天他不仅没有去见那个羊的主人,而且驾车六英里去了相反的方向,把一天时间花在那里,力图卖一台他甚至没有带去的缝纫机。晚上他在那里过了夜,第三天半上午时,他回到了村子里,他把四轮马车停在店铺前面,就在瓦尔纳的菊花红棕马拴在上面的那根走廊柱子那儿。这么说他现在甚至在骑马了,他想道。啧啧啧。他没有从马车上下来。“你们中间有人愿帮我去拿五分钱的糖棒儿吗?”他问道。“我也许要通过本恩叔叔的孙儿孙女来收买他的。”人们中间的一个走进店里,把糖棒儿拿了来。“我要回来吃午饭,”他说道,“然后我做好准备,让另一个穷困的年轻医生再卡我一家伙。”
他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到小河的桥那儿不到一英里,过了桥以后有一英里多一点儿路。他驱车来到一处整洁的、收拾得很体面的房子那儿,在房子那边有一个大牲口棚和牧场。他看到了羊群。一个强壮、无事可做的老男人,穿着长袜子,正坐在阳台上,他声音响亮地喊道:“你好,维·克。你们那些家伙聚在瓦尔纳店那里在究竟干什么?”
拉特利夫没有从四轮马车里下来。“这么说他骗了我。”他说道。
“五十只羊,”那老男人喊叫道,“我听说过一个人花了一毛钱弄走了两三只羊,但我一辈子从没听说过一个买五十只羊的人。”
“要是他买了五十个他事先知道自己将要用得着的东西,”拉特利夫说道,“那他就是聪明的。”
“是的,他是聪明。但不是买五十只羊。真是见鬼。我还有剩下的一群羊。可以说,它们挤满了棚舍。你想要它们吗?”
“不,”拉特利夫说道,“我只要前五十只。”
“我把它们给你。我甚至要付给你两毛五,把它们从我的牧场里清理出去。”
“我谢谢你,”拉特利夫说道,“好了,这群羊我只要这么多。”
“五十只羊,”那老男人说道,“留下来吃午饭吧。”
“我谢谢你,”拉特利夫说道,“我好像到现在在吃饭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要么就是坐着干事的时间太久,确实如此。”于是,他折回村子里——先走那段长路,再走那段短路。那对健壮的小马生气勃勃但不同步地快步奔跑着,那匹菊花红棕马依然站在店铺的前面,男人们依旧在走廊上四处坐着和蹲着,但是拉特利夫没有停下来。他继续往前走到小约翰旅馆那儿,把两匹马拴在围栏上,走上去,坐在阳台上,从那儿他能看到店铺。他能闻到煮饭的味道从他身后的厨房里飘过来。不久,快到中午时,店铺走廊上的人们开始站起身,散去了,只是那匹备有鞍座的菊花红棕马依旧站在那里。是啊,他想道。他胜过了乔迪。一个男人占有了你的太太,你所要做的是平息你要射杀他的种种愤怒之情。但占有你的马是另一回事。
小约翰太太在他身后说道:“我不知道你回来了。你想吃些晚饭,是吧?”
“是的,太太。”他说道,她回屋子里去了。他从钱袋里取出那两张期票,把它们分开,一张装进他外衣里面的口袋里,另一张装进他衬衣的胸部口袋,走在三月份正午的大路上,踩着正午太阳晒着的尘土,呼吸着正午最热时难以呼吸的悬浮的空气,登上台阶,穿过此刻空无一人、烟草和刀痕弄脏了的走廊。那店铺,那内里像个洞穴,昏暗、阴凉,散发着奶酪和皮革的气味。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才适应了里面的一切。随后,他看到了那顶灰帽子,那件白衬衣,那个小蝴蝶结。那张脸抬起来,望着他,嘴里嚼着东西。“你骗了我。”拉特利夫说道。“多少钱一只?”那人转过头,往冰凉的炉子下面的沙箱里吐了一口。
“五毛钱。”他说。
“我买的契约是每只羊两毛五,”拉特利夫说道,“我应得的是每只羊七毛五。我可以把契约撕了,省得把它们拖到镇上。”
“好吧,”斯诺普斯说道,“你给什么?”
“我要用这个跟你换它们。”拉特利夫说道。他从口袋里把他分开装的第一张期票掏了出来。他看到了它——一瞬间、一秒钟的崭新而完全的沉寂和惊呆触碰到了那张木无表情的脸,那矮小、平静的人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在那一刻甚至下巴也停止了蠕动,尽管它几乎马上又开始动了起来。斯诺普斯拿起那张期票,仔细看了一下。然后他把它放在桌子上,转过脑袋,往沙箱里面吐了口唾沫。
“你估摸这张期票值五十只羊。”他说道。那不是在提问,那是一种陈述。
“是的,”拉特利夫说道,“因为期票上带有一个口信儿。你想听这口信儿吗?”
斯诺普斯望着他,嘴里在嚼着。除此之外他一动不动,他甚至好像不呼吸一样。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不。”他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好吧。”他说道。他把钱袋从腰间掏出来,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拉特利夫。这是奎克出售五十只羊的票据。“有火柴吗?”斯诺普斯问道。“我不抽烟。”拉特利夫把火柴给他,看着他把那张期票点燃,拿着它,让它燃烧,随后把仍在燃烧的期票扔进沙箱,随后用他的脚趾把烧成的灰踩进沙子里。接着,他抬起头来看着;拉特利夫没有动。这时,就在另一个瞬间拉特利夫相信,他看见那下巴停止了蠕动。“嗯?”斯诺普斯道。“什么?”拉特利夫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第二张单据。此刻他知道那下颌停止了嚼动。那张宽阔、看不透的面孔悬浮在脏兮兮的、折在一起的期票上方,宛如一个气球,从前向后然后又向前来,在这整个时间里,那下颌都没动一动。那张脸又一次望着拉特利夫,上面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甚至没有呼吸,仿佛那属于这张脸的身体不知如何学会了一遍又一遍使用其自身的长叹形式。“你也想收取这张期票的钱。”他说道。他用手将期票递回给拉特利夫。“你在这儿等着。”他说道。他穿过房间走向后门,接着他出去了。为什么,拉特利夫想道。他跟着过去。那低矮的勉强在动的身体继续走着,现在走到了太阳光下了,朝着那个出租围场的围栏方向走去。围栏上有一扇门。拉特利夫注意到斯诺普斯从门进去,继续向前,穿过围场,走向牲口棚。接着某种不祥的症状在他身上突然出现,一种窒息,一种病痛,一种恶心厌憎。他们应该告诉我的!此刻,他想起来了,是的,他告诉我了!布克赖特确实告诉我了。他说过另外一个。这是因为我病了,脑子反应迟钝了,我没有——他现在回到了桌子旁边。他相信在他知道滑车可能拖拉过来很长时间以前,他就能够听到拖拉滑车的声音,尽管眼下他没有听到它的声音,这时,斯诺普斯进来了,他转过身,走到一边儿,那滑车撞在木台阶上和门槛上,那个穿着要撑破的工装裤的笨重粗大的身子挡住了门,他依旧扭过头去,从肩膀上往后看着,他进来了,那滑车碰撞着、刮擦着地面被拖过来,直到它绊在柜台脚的后面并卡在了那里,在那个地方,一个三岁的小孩弯下腰就能把它给提拉出来,但那个白痴却只是自己站在那里,徒劳无益地紧拉那根绳子,并淌着口水,开始发出那同时既是不高兴又是关心的,既让他害怕又令他惊奇的呜咽声,这时斯诺普斯用他的脚趾把滑车给踢出来了。他们来到了桌子跟前,拉特利夫就站在旁边——那干草堆状的来回摇动的脑袋,那对眼睛在某一瞬间、某一秒钟曾经张开,被那张代表原始罪恶的戈耳工的面孔赐予了一瞥,那张面孔人无意要面对面去看,他脑袋里的思想被一劳永逸地毁得一丝不剩,在一圈稀薄、柔软、金色的胡须中间,那张嘴巴淌着口水。“说你叫什么名字。”斯诺普斯说道。那可怜的家伙望着拉特利夫,不停地摇晃着脑袋,淌着口水,“说出来,”斯诺普斯说道,相当有耐心,“你的名字。”
“艾克·荷-莫普,”那白痴声音嘶哑地说道。
“再说一遍。”
“艾克·荷-莫普。”随后他开始大笑起来,尽管几乎是在同时他就停止了大笑,而拉特利夫知道,他从来没有大笑过,大笑、呜咽,已经在那可怜的家伙的控制能力之外了,那声音一直往前跑,在他后面拖拽着的声音,犹如某种在哥萨克节日上奔驰的马蹄后依然活着的东西,圆圆的嘴巴上面的眼睛一动不动,什么也看不到。
“嘘,”斯诺普斯说道,“嘘。”终于,他抓住了那个白痴的肩膀,摇晃着,直到那声音落下来,直到那喉咙里的呼噜声和咯咯声消逝。斯诺普斯领着他向门口走去,推着他往前走,那白痴顺从地走着,回过头从肩膀上看着那个滑车,上面的两个变了形的鼻烟盒在那根肮脏的拉绳的末端拖着,那滑车马上又要卡在同一柜台脚的后面,这一次斯诺普斯还没等它卡在那儿就把它踢出来了。那笨重粗大的身体——那长着桶缸状的脸,耷垂的嘴巴、尖尖的潘神样的耳朵,即将撑破穿在外面的工装裤、令人难以置信的、女人般大腿的人——再次挡住了门,接着不见了。斯诺普斯关上了门,回到桌子旁边。他又一次往沙箱里吐了口唾沫。“他就是艾萨克·斯诺普斯,”他说道,“我是他的监护人。你想看看法律文件吗?”
拉特利夫没有回答。他低头望着那张期票,他从门口回来时把它放在了桌子上,脸上现出那种无力、揶揄、平静的表情,四天以前在饭店里当他望着自己的咖啡杯子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的就是这种表情,他拿起那张期票,不过他仍没有去看斯诺普斯。“这么说,如果我要是把他的十美元付给他,你就会承担作为他的监护人的责任。如果我从你那儿收取十美元,你就会再次把期票卖掉。这样一来这张期票就会被三次收取。啧啧啧。”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根火柴,把火柴和期票递给斯诺普斯。“我听说你曾经说过,你从来不烧一张钱的。在此你的机会来了,感受一下烧钱是什么滋味。”他看到第二张期票也点燃了,飘动着,依然燃烧着,掉进沙箱里弄脏了的沙土上,卷着变成灰烬,也在鞋子下面消逝了。
他从台阶上走下来,再次走进正午的光辉之中,走在大路上有着凹坑的、不起眼的尘土上;实际上那只是不到十分钟的事儿。只是多亏上帝人们才学会如何迅速地忘掉他们无法勇敢地去医治的创伤,他对自己说道,他继续走着。空荡荡的大路上泛出幻影样的亮光,春天花粉的翻动若隐若现。是的,他想道,我想我病的情况比自己知道的更厉害。因为我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要么也许当我吃些东西时,我会感觉好点儿。但是,在饭厅里,小约翰太太给他摆上了一盘吃的,他却吃不下去。他可以感觉到他想到的东西,胃口变没了,每一口吃下去的东西就像泥土一样厚重而无味。所以他最后把盘子推到一边,在桌子上数着他挣得的五美元——从羊身上他将得到三十七块五,减去契约让他花去的十二块五,加上第一张期票的二十块。他用一根用嘴咬过的铅笔头儿,计算着十美元期票的三年利息,加上本钱(十美元是他从那台缝纫机上得的佣金,所以不管怎么说都没有实际损失),然后加上五美元的其他票子和硬币——磨旧了的钞票、磨损了的硬币,最后是分币。小约翰太太在厨房里,在那儿她做着自己卖的饭,也洗着盘子,同样也照管着他们在其中睡觉吃饭的房间。他把那钱放在厨房洗涤槽旁边的桌子上。“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艾克。艾萨克。他们告诉我说你给他一些吃的,他不需要钱。但是也许——”
“是的。”她说道。她把手在围裙上擦干,把钱拿起来,把纸币包着的硬币仔细叠好,站在那儿手里握着钱。她没有数有多少。“我给他存放好。你不用担心。你现在要到镇上去吗?”
“是的,”他说道,“我该忙起来了。别告诉我什么时候会碰上另一个饥饿、穷困、除了割肉之外没有挣钱路子的年轻人。”他转过身,然后又一次停顿下来,没有刻意回头看她,带着那无力、揶揄表情的脸此刻在微笑着,他讥嘲、诙谐地说道:“我有个口信儿,我想要带给威尔·瓦尔纳。不过它并不很重要。”
“我会带给他的,”小约翰太太说道,“要是口信儿不太长,我会记住的。”
“它无关紧要。”拉特利夫说道,“但是要是你碰巧想了起来,你就告诉他拉特利夫说那还没有得到证实。他就会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了。”
“我会试着记住它的。”她说道。
他走出去,到四轮马车那儿,登上马车。他现在不需要大衣了,而且下一次他甚至不用带在身边了。在那对硬实强壮的小马快速闪现的蹄子下面,大路开始游动起来。我只是从来都没走过那么远,他想道。我退出得太早了。我走到一个斯诺普斯会去烧另一个斯诺普斯的牲口棚而且两个斯诺普斯都知道了的地步,而这样做没什么不好。但是我在那里停下来了。我从来没有继续往前走到那个地方,在那儿第一个斯诺普斯会转过来,把火用脚使劲踩灭,这样他可以控告第二个斯诺普斯,要求赔偿损失,而且两个斯诺普斯对那事也都知道。
那些注意着店伙计的人现在发现,他不只是干了桩把一个铁匠撵走的小事,而且篡夺了一个继承人的权利。在第二个收获的时季,那店伙计不仅控制着轧花房的天平,而且当瓦尔纳与其佃户与债权人之间一年一度的结账时间到来时,瓦尔纳本人甚至都不在场。是斯诺普斯在干着瓦尔纳甚至从来不允许他儿子干的事情——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卖庄稼收成的现金和账本放在面前,他把账目算好,将支出计入,并按比例给每个租种户发他那份现有的钱,在他一开始进入店里的时候,他们中间的一两人对他计算的数字提出质疑,也许是按规矩,那店伙计甚至就不去听,他穿着脏兮兮的白衬衣,戴着小领结,不停地嚼着烟草,眯着那没有光泽的、一动不动的眼睛,他们从来都不知道那双眼睛是否在看他们,他只是等待着,直到他们说完,停下来;然后,他一句话也不说,拿出铅笔和纸,向他们证明,他们弄错了。现在,那个悠闲自在地往店里来,向店伙计发出指示和命令,并让他一人按他的指示奉命去做的人,不再是乔迪·瓦尔纳了;会到店里来的是原来的那个店伙计,他登上台阶,晃着脑袋向走廊上的人们打招呼,完全就像威尔·瓦尔纳本人的样子,他走进店里,即刻他的声音就从那里面传出来,他用简单明了的话解答令那男人感到极度不安的困惑,那男人曾经是他的雇主,而他依然仿佛不完全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随后斯诺普斯将离开,当天就不再能看到了,因为现在威尔·瓦尔纳的老肥白马需要一个伴儿。它是菊花红棕马,乔迪过去骑的那匹马,白马和红棕马现在并排都拴在同一个围栏上,与此同时,瓦尔纳和斯诺普斯仔细地望着棉花地、玉米地、牲畜群或是土地的边界,瓦尔纳像蟋蟀一样欢悦,像税收人一样精明而不通融,他悠闲又忙活,粗野幽默又尖刻;斯诺普斯不停地嚼着烟草,他的手插在那样子不体面的、垂囊状的灰裤子的口袋里,不时地把他那预期吐的、像子弹一样的、巧克力色的唾沫珠子吐出去。一天上午,他来到村子里,拎着一个崭新的草编箱子。那天傍晚,他拎着箱子去了瓦尔纳的家。一个月以后,瓦尔纳买了一辆崭新的敞篷轻便马车,配有鲜明的红色车轮和饰有流苏的阳伞顶篷。那匹肥白马和那匹高大的菊花红棕马佩戴着崭新的饰有铜扣的挽具,车轮闪动着银珠色和看不见辐条的光晕,马车整天在乡间偏僻的道路和小径上奔跑,与此同时,瓦尔纳和斯诺普斯在那始终不断、无法阻挡的行程的闪电般的光芒中,肩并肩古怪而惊人地坐在一起,在他们下面是荡起的云雾状的微尘。在那同一个夏天的一个下午,拉特利夫再次驱车来到店铺。在走廊上他看到了一张脸,他一时间没能认出来是谁,因为他以前只见过那张脸一次,而且那是两年以前了,不过差不多只过了片刻,他便立即说道,“你好。缝纫机还是很好用吧?”他坐在那儿,望着那张样子可怕的、倔强的、有着一道眉毛的脸,面孔上带着相当愉快而绝对让人摸不透的表情,心里想着是狐狸?猫?噢,对了,是水貂。
“你好,”那人说道,“为什么不好用?你不是那个宣称不卖其他种类的机器的人吗?”
“当然是了。”拉特利夫说道,依旧相当高兴,让人猜不透。他从四轮马车上下来,把马车拴在一根走廊的柱子上,登上台阶,站在那四个在走廊上四处坐着和蹲着的男人中间。“我要说,只是并不完全是那样。我宁愿说,名叫斯诺普斯的伙计们不买其他种类的东西。”接着,他听到马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到了马,它快速地奔跑过来,那只良种猎犬轻松而强健地在它边上跑着,这时豪斯顿让马停下,他已经从马上下来了,把松开了的缰绳套在马的头上,像两个骑士那样,登上台阶,在一根柱子前面停下,明克·斯诺普斯靠着它蹲在那里。
“我想你知道那头一岁的小畜生在什么地方。”豪斯顿说道。
“我能猜出来。”斯诺普斯说道。
“很好。”豪斯顿说道。他就像一个抽大麻的人那样哆嗦着,颤抖着。他甚至都没有提高声音说话。“我警告你,你知道这个乡的法律。在庄稼种上以后,一个人必须把他的牲口圈好,要么必须承担后果。”
“我会指望你建围栏把一岁的小畜生圈好的,”斯诺普斯说道。接着他们互相咒骂对方,凶狠、短促,没有重点,像拳头或手枪子弹,双方都在同时骂着,一个仍然站在台阶的中间,另一个仍旧靠着那根走廊柱子蹲在那里。“拿把猎枪试试,”斯诺普斯说道,“那也许会管用的。”接着,豪斯顿走进了店铺,那些人在走廊上的安静地站着或蹲着,那个长着一道眉毛的男人和他们一样安静,随后豪斯顿又从里面出来,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不看他们中间的任何人,骑上马,飞奔而去,那只猎犬再次跟在后面,它强壮,高高地昂着头,生气勃勃。大约又过了一会儿,斯诺普斯也站起身来,徒步在路上走着。这时一个人探着身子,小心地把唾沫吐到走廊边以外,落在尘土里。拉持利夫说道:
“我不太明白那围栏是怎么回事。我猜是斯诺普斯的小畜生在豪斯顿的田地里。”
“是这样,”那吐唾沫的男人说道,“他住在一块曾经是豪斯顿的地上面。现在那块地方属于威尔·瓦尔纳了。是这样,瓦尔纳一年前取消了赎回那块地的权利。”
“那就是说,豪斯顿欠威尔·瓦尔纳的钱,”第二个人说道,“他在说的就是在那块地上建围栏。”
“我知道了,”拉特利夫说道,“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必要建。”
“好像让豪斯顿恼怒的并不是失去了那块地。”第三个人说道,“他并不那么容易发怒。”
“我明白了,”拉特利夫再次说道,“好像是从那时起发生在那块地上的事让他生气。要么好像就是威尔叔叔把地租给的人让他恼怒。这么说弗莱姆还有更多的亲戚。只不过这里的这个亲戚是个不同类型的斯诺普斯。就像棉口蛇是一种不同种类的蛇一样。”所以这不是这个人最后一次给他的亲戚找麻烦,他想道。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只是相当愉快、随和、让人猜不透地说道:“我不知道威尔叔叔和他的合伙人现在会在什么地方。我像你们大伙一样还没有听人说那路挺好走。”
“今天早晨我经过那儿时,看到那两匹马和轻便马车拴在老法国人地盘的围栏上。”第四个人说道。他也探着身子,小心地把唾沫吐在走廊边缘的外面。接着,他又说道,仿佛是过后想起的不重要的事,“坐在那把面桶椅子里的人是弗莱姆·斯诺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