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家子虽觉刚才十棒打得少了,但是好歹出了口气,觉得徐雁行虽然懦弱,到底还知道些害怕,没有偏帮另一方,正在气顺得意。
直到他们发现周围人惊异的眼神,都落在他们身上。
徐雁行点点头,轻描淡写地:“二十棍,继续吧。”
军汉左右互看,磨蹭不敢上前,徐雁行倏而沉下脸,语带寒意。
“延误主将之命,五十军棍!”
她阴恻恻道:“或要我另换一拨人来?”
从徐雁行进营起,从没见过她这样疾言厉色,竟无端让人脊背一寒,军汉不敢推脱,忙拿棍走过去。
刚才参与混战的世家子们,等到这时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
直到被那些军汉真的打算把他们摁在凳子上,板子高高扬起,几乎要气疯了的他们才从惊骇中找回声音,怒喊道。
“你个阉竖!可知我是何人?!”
徐雁行又像平常似的露了笑,站到他们跟前,平静道:“诸位方才刚说过,是这虎卫营里的营兵。”
楚校尉骇然出声:“徐雁行!你敢....”
徐雁行截断他的话:“楚郎君,你这校尉非一家一姓授予,是官家之命,大公之职,当赏当罚,都有军纪国法,若真是有违军纪,谈什么敢不敢的!”
她提声道:“你们!都是龙虎营的兵士!有同袍之泽!本该同声连气,帮扶互助,竟在此私斗!军纪何在?这便是那十棍的由来。至于另外十棍——”
徐雁行伸出手,一个玉佩垂下来,五彩丝缕结成穗子,在日头下仿佛一泓碧波荡呀荡。
“这个玉佩,是在云郎君换衣裳的地方寻到的。”她猛地冷肃:“这东西本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意外遗失,却总是邻人疑斧,并以此强要对同营兄弟搜身!对方分辨,竟以拳相向。”
她声音陡高:“若你是田大柱,可会气愤?若你是田大柱,可觉得冤枉?若你是田大住,可会质问,为何这营中上千人,单单就揪住他来诬栽?天理昭昭,为何就照不到他身上?为什么?就因为他出身军户?就因为他来自贫家?出身并非他能决定,但他!和着营中每一个来自寒门,来自蓬门的人一样,都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才走到这里!该流的汗,他们没少流过一分,该流血,也没有过半分退缩!”
所有人怔怔看着徐雁行,看着他站于正中,像手中的巨弓一般,满是肃杀萧飒之气,透着凌人气势。
但这一声声质问,就像刚才那把去势甚劲的箭,狠狠扎入所有人的心里,穿透了,绞烂了,疼,恨,但又痛快!
徐雁行上前一步,喝令田大柱,杨方等人出列,命令道:“脱衣!”
田大柱仓促抹了一把泪,心里狠狠骂自己一句没出息,听两句话竟然淌猫尿,但真的去了兜鍪甲胄,赤着上身,众人不禁惊呼一声。
这里头,多少含着一点赞叹。
徐雁行环视众人:“田大柱,在乾州之前,曾在北境打退过胡人,为大齐收复云州、祁山两城斩敌百余人。”
她立在那里,将这些人曾历经的事情一一说来,同他们身上一道道狰狞的伤疤放在一起,竟让人一时沉入极致的缄默。
而后,徐雁行转向云二郎诸人:“这十棍,便是告诫营内诸位,若有所疑,先取证据,报给伍长,由上官定夺,不得越级私自寻仇。”
徐雁行望着所有人,肃然道:“龙虎营的将士,只能伤于战事,伤于敌手!”
她转身下令:“二十军棍,打!”
疼痛把时间拉得无限长,臀部和伤处一片火烧火燎,但这些都抵不过心中因屈辱而迸发出的恨意,直烧得两眼通红。一批批上凳,一批批换,只听着沉闷的棍声响了许久。
这些世家子都是在锦绣高门长大,自己穿衣吃饭都有人在后面伺候,哪里挨过这么重的棍子。
且对他们而言,入天子禁卫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入仕门路,过了几年,或是侍中,或是校尉,便可迁官了,哪里想到竟有个徐雁行,真拿自己做上官,那他们做营兵!
小詹见他们个个面色青白,两腿虚软到动一下都难,显然是疼得狠,心中大悦。
大悦之后,便是没来由的心悸。
那一双双恨不得弄死他们的怒眼,属于不同的主人。
譬如正中间领头的那个,是云氏二郎,偏左边的,是赵家的偏支,再后面.......
这是结了大仇啊!
把一批世家新贵得罪得死死的。
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没受过这样的痛到极致,便是再恨,也难蹦跶起来,刚要拖着慢慢挨着走,徐雁行眼一睃:“且慢。”
云二郎顿步,咬着牙道:“你还待要如何?”
徐雁行颔首:“却还有件事,”她平平念出一串名字,而后道:“以上诸人,屡次违犯军规,开革出营。”
静,极静。
小詹半张着口,不敢置信——
阿兄,你这药下得,太猛了啊!
这无声的炸弹扔出去半晌,才听到一声极缓的,极轻蔑的呵笑。
“革除?”
“荒唐,好荒唐啊!”
这些世家子生来便处上位,与生俱来的矜傲,这会褪去了平时伪饰的平和,一边大笑一边咄咄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说革除...”
他话到一半,却让徐雁行拿出的东西打断了。
徐雁行懒懒笑道:“某劝郎君慎言,不然么...”
她展开卷来,明明音色柔和,读出的东西却如利刃,让人心惊肉跳。
这一个册子,厚厚的,从他们刚进营时起,零零总总,详细到某日某时某刻,违了某条。
前者某某日“懈怠军纪”,又某某日“怨言诽谤”,不过是让人难堪,直到念到——
“五月初三,云二郎午时方至营,未操练,与人闲言:若我为...”
云二郎忙喝道:“住口!”
他脸色从白转青,又从青转白,额间开始出冷汗,待到触到徐雁行玩味的眼神,冷汗便越出越多。
别说东齐,便是放眼天下,也是皇帝与世家共治天下,但如今,皇族依旧只要还坐在这个位子,就依然是主上,有些话,私底下说说便罢,可若是当众说了,那合族便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尤其,现今的皇帝可不是什么和善的脾气。
徐雁行回复成他们见惯的模样,眉间含笑,话语亲和,轻飘飘落下时,听在人耳里,就是最毒最毒的药。
“各位郎君原都有上好的前程,只是人嘛,总有几句失言的,若某仍是诸位上官,倒不知...”她轻皱起眉,有些为难的样子:“如何是好了...”
无耻!无耻!
这些世家子心中都不由破口大骂。
龙虎营是皇帝新建,自是比不过原本的禁卫八营,且只看这主营的竟是个阉人,便只作是皇帝少年心性,被四月里的叛军吓着了,一时兴起所设。
不知以后境况如何,但也是个攒点资历的安全地方,他们来此,也就是转上一圈,不上几月,安个名头便能授官了。
平心而论,刚进营时,不管心里怎么样,态度都是有的,可徐雁行实在让人瞧不上眼,不管底下人做何事,她只能笑团团略带些难色,便有人告到跟前,也只是两边和稀泥。
他们也不过十五六,时候一长,不免懈怠,将官对他们格外松散,一旦无事,自然开始闲谈,私下眼高于顶的习气一露,兴起而至说的话怎可推敲?
世家子现在方明白过来,什么软弱无能,竟是徐雁行故意纵容,又不知在哪里布置了探子,专门来拿他们的错处,等到这时候一起算总账。
云二郎气得大笑一声,正要甩袖在走前表示强烈的愤慨,袖子刚刚抬到高处,便又听徐雁行笑:“自然,这革除的名声不大好听,某现今还在陛下身侧侍奉,前朝来人,总有碰见的时候,或者诸位郎君有其他法子...”
一时峰回路转,这就是要留几分颜面了。
云二郎的决裂之路走了一半,没法再往前,只能装作无事掸掸袖子,又放回来。
有人忍住怒气,又把中使两个字搬了出来:“我等武艺有限,觍颜留在这虎卫营中,只怕误了君上,来日便禀明家君,另择栖处!”
“好,”徐雁行抚掌含笑:“既是郎君亲口说的,某也难留,回去便禀明陛下此事。”
“你...!”
徐雁行这意思就是,等你家里给擦屁股,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等不着怎么办?一并都给你们交给上面解决了。
面子是留了,底裤被扒得一干二净。
徐雁行悠悠然施了一礼,很贴心的样子:“相信某下次再见郎君们,已是前程远大了。”
这条她铺设了几个月的诱饵,终于等来了上钩的时候。
拿回龙虎营的路,至此,她已经走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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