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外面纷纷扬扬时局变幻,在掖庭掀起的波澜,甚而没有洗坏了一件衣裳来得大。
众人本来都在等着董美人咽气,不想一天天过去,不但没等到破庐中一声凄惨嚎哭,却等到萧疏竟扶着董美人慢慢出来晒太阳。
虽然还形容枯槁,竟能走两步了。
惊得人背后议论纷纷,都道这顶着国姓的,想是总有些荫泽庇护。
一旦牵涉到皇家,总有点敬畏,因此当萧疏找上暴室令丞,直白道以后不用再给董美人派洗衣裳的活计,他竟也没说什么。
有人不乐意,道这暴室人有定例,活有定规,少了一个做活的人,其他人就要多摊派。
这要怎么说?
萧疏扫过她:“我阿娘该洗多少,都摊派到我身上。可若我阿娘没了命...”
他语气森森,从齿尖逼出威胁的话:“那谁也不要好过!”
总是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但萧疏看旁人,竟比先前开阔很多。
落到暴室里的,没有不苦命的。但总会有人,总会有人是看得到他难处的。那个雨夜里的一切竟将他快要压制不住,想要毁天崩地的怨愤抚平回去,董美人一天天好起来,虽然还停驻在过去的世界,但陛下两字提的少了。
她每天找的人变成了红珠。
萧疏用各种理由来应对她的问询。“去给阿娘熬夜了。”“往御苑采荷露了。”到后来,连往隔壁宫中找小姐妹闲话这样的借口都用了。但不管是什么缘由,董美人都点头欣然接受了,甚至还命人传话:“好容易松快一日,让她多去玩玩罢。”
萧疏不得不去回忆更多他幼时记忆的碎片,好来填补母亲的梦境。
他近日来忙得太厉害,有他先前那句威胁的话,暴室令也没有声气。一桶一桶的衣裳送来,许多娇贵的,柔软的料子,经不起揉搓。蜀地的秋练,江东的亮绸、彩绫,青州的丹袍、罗锦,每样都有各自应对浣洗的法子。
萧疏就埋在衣裳堆作的山里,围在一只只衣桶里,淹得几乎看不见他人在哪里,从早到晚洗,洗到宫门落钥,洗到月上东枝,洗到他只能直不起腰回到稻草铺,佝偻着躺下。
萧满像喜鹊托生的,叽喳个不停。董美人病好,他就等啊等,没等到萧疏上门致谢,只等来几个秋梨,压在门口。还能是谁送的?
“哪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连声谢都不说!”
胡淑媛恨不能将他嘴缝上,好能清净一会。萧炎看完一卷书,还能听见萧满愤愤念叨,便问:“我看昨日他洗到后半夜才回去。”
哪来的这么多衣裳?
民间交易,有时候用铜钱,有时候直接就剪下一块布,做衣裳的布帛是能直接当做钱来易货的。眼下宫里才将发下过季新衣,纵有人洗,也没那么多衣服送来。
“可不是,咱们这里的衣裳倒摊派得少了许多。想是六郎又说了狠话,惹怒了管事的。”
胡淑媛叹气:“令丞手也真辣,六郎脾气也太硬。”
“咱们的衣裳少了?少了多少?”
“总得一多半。”
萧炎沉思片刻:“阿娘,明日往管事去问一问,早去一些,看看到底哪是咱们本该洗的衣裳。”
胡淑媛一惊:“你是说六郎...”
“去看看吧。”
到第二日,等萧疏再取自己要洗的衣服时,便得知胡淑媛那份早已派走了。少了这一多半的衣服,他手脚利落,不过才到下晌就洗完了。
董美人尚在安睡,他以每日自己的一半饮食为赠,雇了个老宫娥照看母亲。前几日一个不识得的宫人,以替姐姐探望旧主之名过来看了一次董美人,并留了些东西。
当日他们殿中并没这个人,萧疏心里清楚,这是徐雁行托了几层人,给他母亲送新药来的。
董美人病情慢慢好转,是因为这一次次冒险送至的救命药。
萧疏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天寒了,要换更厚的夹衣,他的手天天浸在凉水里,变得泡起来,红肿着。可一股力量从他心中生出,同之前那些刺穿肺腑的棘枝不同,它站得直,站得正,是能生在阳光下,让人大大方方打量的。
那些隐藏着的感激,对徐雁行的,对胡淑媛的,嘴僵着,他不知道如何去说,而现在,这些隐形的报答,又被胡淑媛看透。
他有些踯躅。
远远望了好一会胡淑媛那间蓬顶屋,还是没过去。萧疏从稻草下面翻出已经搁置半月的物什,牛筋套上皮子,是一把完整的弓,黏土做成的箭镞晒得干裂,还有好些个堆在那里。
阳光流过,把他影子牵拉在废宫之前,许久没练了,他瞄向远处的倾倒半斜的柱子,站定,缓气,直腰,沉肩,挺背。
手生得很,他放了好几回空箭,才找回一点手感。
这次终于舍得拿出来自己的箭镞,装在空心苇草上,正引箭要射,突然让个声音截住。
“好了!这回终于让我逮住了!”
萧满在土坡下面藏了许久,猛地蹦出来,就是为了要吓萧疏。可那支粗劣的草箭竟没有被吓住,迅疾射出,扑得轻响,箭镞碎裂,竟真的在布袋上留在灰土痕迹。
萧满并未看到那么远的木柱,他耿耿于怀于许多事情,比如:“上次我来找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开始练了?你收了我阿舅找来的牛筋,竟连句真话都不告诉我!”
萧疏一时皱眉,他道:“九弟,你悄声!”
“亏你还知道,宫闱不得有利器,你这么明目张胆的练来练去,我还以为你不晓得....”萧满低哼,声音到底是小了。
等絮叨过几句话,萧满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陡得失音,眼睛微微睁大,好似不相信似的,抹了一把脸,抹出惊骇的神情。
“不是,那个...六哥...”他清着嗓,问道:“你...你刚才叫我...叫我...”
“九弟。”萧疏道。
萧满露出有些生疏的笑,应道:“哎!六哥!”
他吸了吸鼻子:“六哥,你这箭,我能教你!”
萧满不由分说,拿过萧疏的箭,并嫌弃了一下这把箭的粗陋:“要不是看六哥你真的拿它射箭,哪看得出这是什么!但是六哥,你这射箭的姿势...”
他摇头:“太板正了!”
“你看我!”萧满一手执弓臂,一手拉弦,一腿半屈,跪于地上,脊背挺直,身向前探,放手时,牛筋一声空响。
他很满意自己的俊逸风姿,又换了一个姿势,身向后仰,脸略斜,反手又放一箭。
他批评道:“若是你真的想学射到能用的地步,自然要多练姿势,你想想,若前面有只鸟,它可会好好站在那里等着你射?”
但凡看过骑射,都知道马上机动性更强,姿势变化多端。像萧疏一样站得正正经经,在那练,太傻太笨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六哥,你这靶子需得拿的远些,从站的地,到那布袋,不过一二十步远,你这么练,得什么时候才能练出来?你看我!”
他引箭瞄准远处的一个瓦当,嗖得射出,黏土做的箭镞打到瓦当附近,碎裂。
萧满有点丢脸,但他很会给自己找补:“这瓦当离这里约有百步远,若那是个靶子,我便已经算中了。”
萧疏却没有关注他射到了何处,他离萧满近了几步:“九郎,你再开一回弓给我看看。”
萧满得意起来,他重又摆了一个姿势,正打算引箭,萧疏上前来,按了按他的肩膀:“九郎,你肩过高了,应该是和你左手手臂齐平。”
他给萧满演示一遍:“像这样,再低一些。”
萧满不服气:“咱们俩的手,这不是差不多高度么。”
“各人身量不同,应当以自己的骨节臂长等条件来开弓。”萧疏回忆着徐雁行曾教与他的,又帮萧满摆了摆控弓臂的手:“不要朝内太过。”
萧满脸上过不去。
他在射箭一道很有些自得,虽是在暴室依着《射学综疏》上的动作来练的,但开弓准头都不错。拿到外面同兵士来比是不行,但他是在材料匮乏的暴室,同刚学射不久的萧疏比,总能碾压过吧。
萧疏还在说:“九郎,你该先把开弓练好。若是姿势错了,气力不足,难射远,又伤肩。靶子不要立远,漫射难练准头姿势,先把近射练好,不要求快。”
这些话,都是徐雁行曾跟他说的。现在,他又原封不动地说给了萧满。
但萧满并不领情,他哼一声,音量放得低,但不屑呼之欲出。
“这些,是那个姓徐的奴子跟你说的?”
萧疏瞬间僵住,他呼吸都慢了一瞬,先快速环望四周,确定在这废草荒宫深处,只有他们两人。
萧满还在喋喋不休:“六哥,我知道,那奴子很有几分手段,爬上高位,竟还能把施恩的手插到暴室里头来。六哥,咱们没到这腌臜地多少年了,可有人理咱们?到这会,正好就到了董娘娘出事的这回,这么多蹊跷都跳出来了。他夜里给你送药,怎么来的?宫钥都是落下的,虎豹骑就在外头,把整个宫围得密不透风,他是怎么来的?”
咚得一声,衣裳让人给揪住,萧疏猛力一推搡,萧满撞上了断壁残垣,生疼,可眼前萧疏的脸色更吓人。
“你怎么知道的?”
萧满只懵得默了几息,火气就蹭得起来:“怎么知道的?是我阿娘想担心董娘娘,不顾雨大,求阿舅托人送来石蜜,让我拿去。我淋得要冻死了,倒听得人说,要给个奴子以命相报。我阿娘呢?连你句谢都没听到。”
萧疏听得梗住,他松开手,有点讪讪:“我,我不知道,那天胡娘娘送东西来。”
“你对着徐奴说得好听,怎的轮到我们,就不会了?一篮子秋梨,几桶衣裳,哼,谁稀罕?我是你亲弟弟,二哥是你亲哥哥,咱们才是一家子,连句话也不配和你说了?”
萧疏沉默半晌,对着萧满折身为礼,先吓得萧满蹦起来,往四处望望,确信没人站着,才立住不躲。
他觉得在萧疏这里憋屈挺久了,便是长幼有序,受这一礼,也没什么。
“九郎,我本该是要亲去给胡娘娘道谢的,我只是...只是...”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道谢,尤其是在这十数年阿娘率先发起的僵持之后。
“但徐中使,是我的恩人,他是个极好的人。我学射时,得他指点,受益无穷。”
果然又听到嗤声。
萧疏不言语,他把布袋重新用草茎拴到那个木柱之上。让萧满站得近一些。
萧满不耐烦:“你刚才不是已经射了一回?不过一二十步,这么大个东西,谁射不中?那个擅射的徐中使,教得就是这么个招数...”
声音消失,萧满驻立在木柱旁,不可置信。
在极近的距离内,他看得清楚。萧疏射中的,并非是布袋,而是悬挂布袋的草茎,很细,并没什么韧劲,但箭镞确乎是射中了。
萧满看看箭,又看看萧疏,干咳两声,撂下一句:“总之,我阿兄让我告诉你,内侍多诡诈,我们虽在暴室,但身份敏感,还是要多小心。”
到晚,萧疏当真备了一份礼来看胡淑媛,站在门前,刚欲敲门时,便听到萧炎兄弟二人在说话。
“你啰啰嗦嗦半天,只最后一句是要紧的。那常侍擅不擅射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我们姓萧,而他,却是伺候官家的内官。”
萧炎的声音豁然沉郁下去:“陛下多疑,这所谓的血脉至亲,同姓之尊,一旦行差踏错,恐有性命之虞。当年那几十个兄弟,如今剩下的,只有我们三个了。”
而后他好似在斥责萧满:“站半个时辰去!”
“为什么罚我?”萧满高声道:“这差使,我不是已经做成了?”
隔着门都能听见萧炎似笑非笑道:“你做幼弟的,做的什么?受六郎的礼,嗯?”
萧满气呼呼站了起来。
静了半晌,萧炎问向外看的胡淑媛:“六郎走了?”
“站了不少时候,该听的,都听见了。
萧炎点头:“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