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寥落

刘和怎么也没想到,一个让他嗤之以鼻的少年,竟真的能将他拖到这人迹难至的地方,以命相胁。

萧疏初时只恨刘和没下金凤钿,却拿阿娘的命来搪塞,若不是胡淑媛应了他急敲的门,看见药渣,告知真相,他竟不知,阿娘是误于自己的无知。

萧疏森森道:“若只是给了我陈药,也罢,可他,为了占我阿娘的东西,竟在阿娘还未发病时,便使人替换了相冲的药!”

说到此处,萧疏突然敛了怒气,像祝融收拢了所有的力量,只待这最后一击,平静道:“他该死。”

徐雁行示意小詹将刘和拖得远些,她走近一步:“刘和现今在御前侍奉,他不能死。”

徐雁行直白道:“他该死,但我不会让你杀他。”

萧疏望向她,一样坚决的神色:“今天,是你救他一命,”回看刘和一眼,刘和骤然瑟缩起来。

萧疏把铜簪捏在手心,冰冷道:“可你不能时时跟着他,他有腿,总会出门,你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两次,三次。”

把唇抿成一道冷锋,萧疏直视徐雁行:“我有时间,可以等,只要让我等到一次,他的命,我就要拿走。”

徐雁行上前一步,拦住转身要走的萧疏,低道:“刘和在陛下眼前都挂了名,一旦出事,必会有人来查,但凡查到是你...”

“那又如何?”

“你可能会死!”

萧疏冷笑一声,看住她,又慢慢地,挑衅一样地重复了一遍:“死又如何?”

他周身都是难掩的戾气,静寂而又磅礴地涌动,似恶兽伏动,未出将出。

徐雁行忽然褪去了一切情绪。

清风静拂,树影轻动,徐雁行的声音会比他们更轻,浮于血腥与敌意之上,清淡如她袖中沾染的檀香,让萧疏从仇渊恨海中暂缓了一瞬。

“我此举,只为殿下。”

“还请惜命。”

她向一侧斜退半步,让出路,提声淡道:“殿下走好。”

刘和不知他们两人在说些时间,直到萧疏真的消失在宫墙角,他才大口大口喘着气,软泥一样瘫在那。

徐雁行半屈身,在他面前停住,打量,而后突然伸出手,替他擦拭脸上的脏污,不用力,甚而称得上轻柔。

刘和仿佛被扼住喉咙,发不出有意义的音节,只能惊惧地转动眼珠,跟着徐雁行的手,生怕松懈一刻,又不明不白地没命。

“伤得可真不轻,可怜见的,让你师父看见,必要心疼。”徐雁行温和地笑:“只要他不知道,是谁泄了禁中语,便还是会心疼你,是不是?”

刘和呜咽着,说不出话。

“和官,说说,你这是怎么伤的?”

刘和努力道:“是...是奴走路贪看雀儿打架,摔下石阶,磕出来的。”

“嗤——这缘由,可怎么解释脖子上的伤?”

刘和疯狂转着脑子,磕磕绊绊答:“是...是奴跟小宫人闹了口角,争、争、争...对,争往长信宫送东西的差使...对,就是差事,谁也不让谁,就打了起来,这...不就伤着了...”

“哪里的人,说与你师父,好去报仇啊!”

“不必不必,这样的小事,如何劳烦得师父!”

徐雁行凑近了,她神色和润,温如静玉,看在刘和眼里,却如九层阎罗。

“和官,要想还留得这小命,就闭严了嘴,动动脑子,怎么把伤遮掩过去。我同你师父,也是老交情,便要争个上下,也不过是两个人的积怨了,你说,同你有什么干系?”

又转头问小詹:“让你拿来送给和官的重礼,可放好了?”

小詹响快道:“放好了!”

徐雁行直身站起,居高临下俯视他:“要说,这物件,还在你师父跟前过过眼,他比你还认得清。东西,你若想要,就慢慢找,可能不太好寻——可万一寻见了呢,也别戴身上,惹你师父生气。”

“另外,这凤头钿确是难得,可说到底,也只得皇家才用得着。好歹是跟陛下沾着亲的,少去沾惹才好。”

刘和含怨拜下,强笑:“谢徐爷爷教训。”

小詹看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尤不放心:“阿兄,咱们落在他身上的麻烦太多了。你说的那东西,他来去翻不着,哪有不起疑的?”

徐雁行何曾在刘和房中藏什么重礼,不过上下嘴唇一碰,就编出来个赠礼。

“便是起疑,他敢赌么?”徐雁行平平道。

刘安那睚眦必报的心性,便是身旁的人同对家走得近些,还要贬责,若是徒弟刘和房中,藏着个徐雁行的重礼,恰还遇到这样敏感的时候...

小詹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阿兄,放他回去,太冒险了。”

“留着这条命,是个筹码,这场弹棋,刘安输得起,我也输得起,只有刘和输不起,毕竟,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为了命,这缘由,他编得,得比跟我说的还好。

“可不是,这谁能不惜命,都落到这样见不得人的地方了,再贱,也想要不是。”小詹唏嘘摇头:“谁跟那位六...”

接着徐雁行的眼色,小詹知机吞下癫子两字,改称殿下,悻悻道:“那位殿下,十岁那年,有不长眼的欺负到他头上,就跟人打了起来,自己折了胳膊,差点被掐死,嘴里紧紧咬着对面耳朵,死不松口,让人救起来的时候,满脸的血啊,嚇得人看着都发颤...可再遇着下一回,还是那么狠。自打那以后,再没人敢跟他较真。”

小詹觑着徐雁行脸色,有点好奇:“阿兄认得那位殿下?”

“你都听过他的名声,我不知道?”

小詹松口气:“原来阿兄不识得他。”

“怎么?”

“不识得是件好事,阿兄可留意他的右胳膊,打刘和那厮时,拼成那样了,也没使得上,还有脸上还没结痂的,”

小詹只要想象一下那些伤都在自己身上,就已经痛到不行,脸色也带些戚戚然:“这哪是打一架能打出来的?那就是把剑,见什么都想砍,砍得多了,总得让人连鞘都折了去!”

他摇头,做出了结论:“只知道伸,不知道屈,哪里是能长久的?阿兄,咱们还是离远点好。”

徐雁行嘱咐他:“以后见着刘和,越是没人处,越要和气,说软话。”

小詹的思绪立刻被扯走,他猜测因由:“阿兄是想,让他做颗钉子?”

搓搓手,他不由高兴:“这不是在刘安后头,倒插一刀么。痛快!”

兴奋之下,他并未留意,徐雁行并没有应承他前面的话。

小詹行动得快,得着一个消息便立刻去做,刚才还挺热闹一个地方,又现出寥落的底色。

废宫中的枫树让火烧去一半生机,剩下一半只点缀着零星叶子,经了霜发赤,化作数点浓色想要灼烧夜幕,却不得自由,只能禁锢于原地,烧出黑洞洞的疮口。

不能愈合,不愿愈合。

在萧疏之前,深宫在徐雁行眼前,展示过各种各样的悲哀与无奈,但那些,都像是把时间中止在了电视剧的片尾曲,一本书的终章,一首乐曲的空符,俳优戏演后的行头,一层挥不去的悲叹,弥漫着凄哀的底色,却永远看不见告别的时刻。

萧疏,不同于她在此中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是一片赤红深原中涌动的岩浆,固执地躁动着,反抗着,这宫廷所有强加于他的屈辱,不愿做一次的妥协,一步的后退,哪怕——

以命为祭。

徒以热血,溅泼污墙,不清醒且幼稚。

可就在这份不清醒和幼稚中,徐雁行从她沤着陈腐与麻木的积尘中,找到了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