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石大柱几个从树边逃出的时候,身上一片黄黄白白,兜鍪顶,缨子上,袍子角,粘哒哒臭烘烘一团团一堆堆,还有新鲜的往下掉,有几坨就正正好好挂在了脸上。
“娘的!一个贼老鸹,竟在你爷爷头上拉屎!”
石大柱铜眼圆睁,竖目而怒,却让旁边爱洁的杨方揪住往外拉:“你跟只鸟叫什么劲!”
说话的功夫,又让一只乌鸦扑着翅子攻击两回,遮着头遮不住脸,遮住脸又捂不住头。
萧疏就坐在不远处的低叉上,看他们狼狈的样子,十分畅快。
乌鸦新让人挪了巢,又让石大柱他们一嗓子给惊得乱飞,战斗力正强。
他们几个一身污秽骂骂咧咧回了校场,倒惊得素日淡然闲坐的一众世家子弟都没了风度,急往旁边去躲。
杨七田原本正在嫌弃地抹掉身上的鸟粪,看那群人避之不及的模样,低哼一声,计上心来。
他忽然高声惊叫一声,一边往人堆里蹦,一边上下胡乱拍打袍袖,一时鸟粪四溅。
像平静的水锅里进了一滴热油,以他为中心,旁边的惊呼躲开,外层的避之不及,你推我,我撞你。
“哎——”
“啊呀!”
一大群人前推后挤,四仰八叉,交叠挤压,乱成一团。
“都在做什么!”将官喝骂。
在人人挨擦中,本来只在石大柱几人身上开了花的鸟粪,现在蹭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
将官看着他们这一片狼籍,不由大怒。
“自己都看看,像话么!不过是几堆鸟屎,还没断手断脚,就不顾队列,乱成一团!他日胡人纵马来冲,还指望你们拿槊纵弩?!”
“今日不过是区区鸦粪,若是让你们从拼命,待要如何?和个阉奴似的哭爹喊娘吗?”
他说到激愤处,一口气点了石大柱几人名字,喝令道:“执仗站在那!站到收营!”
执仗是石大柱他们最讨厌的事情,练习如何在皇帝出行时作为仪銮分列两侧执戟、槊,盾,弩机等而站,一半为了护卫,一半为了风光。
站姿是有特殊要求的,将官训练此项的时候,半点不肯放松,站上一天下来,腿都不能打直,半点武艺学不得不说,还受死罪。
而现在,半营的人都在这里狼狈滚成一团,可将官呢?骂得还是只有他们那些人!
杨七田心头火气,瞥见一只乌鸦飞来校场上头,陡地解衣,兜头盖住将官头脸,大声道:“校尉小心!那厮不做人事,又来喷粪了!”
众人正只顾着擦拭衣服,悻悻站起,连那将官也未料到会有此一着,等他醒悟过来,差点被气死。
刚要痛骂,一张嘴,臭到窒息,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你!!”忍不住作呕。
掀翻衣服,众人看他一身污秽,忍不住哧哧忍笑。
杨七田一脸无辜:“校尉,我看将才那只喷粪的畜生来了,怕他再污了校尉的衣裳。
“你——你!站三个时辰,领十脊杖!”
萧疏听见校场那一大片兵荒马闹闹嚷嚷,才心满意足收回目光。
徐雁行已经许久没有来龙虎营,今日又没等到他。
萧疏舔舔嘴唇,把一个香囊从腰带上解下来,想了想,放进袖袋,刚放进去,犹豫了一下,又拿出来放在方巾中重重包裹,两边一勒,在胸前系紧。
理好衣裳,他抓住一侧枝干,悠到下一层,脚踩,手抓,轻跃,跳。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以至于他已经悄然下树溜出芳林苑也没什么人察觉。
萧疏摸了摸怀里的香囊,确保未曾遗漏,才往回走。
夹道里头走过一群嘻嘻哈哈抬着海棠花的宫娥,她们头上插着簪子,鬓角簪通草花,戴着花冠,透着春日的清新热闹。
这些都是长信宫的宫娥,每到秋日,萧慧因便奉长信宫往御苑看海棠,扎花楼。
这一行人探头打闹着,个个怀里头都抱着盆秋海棠,有的紫底黄心,有的白若冰玉,有的边缘隐着圈淡粉,各人的花冠子,臂釧,衣裳以至腰间系着的五彩丝络,都同怀里的秋海棠相映成趣。
为首的那个宫娥玩笑似的挥挥鞭子,都不必落下,车前的三只白羊便咩咩叫了两声,悠悠然扬蹄往前走。
从萧疏这个角度望过去,整个羊车之上花团拥簇,逞妍斗色,璎珞叮当,如同姑射仙子下凡。
她们坐得也不规整,时不时指着夹道旁的侍卫低声笑语,那些侍卫少见这样活色生香的景象,个个站得更直了。
萧疏看了她们一眼,站到一侧,等羊车过去。
车轮轧轧而过,花香粉香扑面而来,里头夹杂着宫娥好奇的声音。
“那个就是姐姐说的六癫子?看着不像个疯子!”
有人嘻嘻笑:“模样倒是不错,只可惜命贱。”
后头的扯她:“远着些,听说发起疯来是要生吃人肉的,躲远点。”
萧疏面无表情看她们一眼,惊得两个胆小的往后一缩,悄悄呸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
萧疏不理会,闷头等羊车过了,习惯性摸摸怀里,又往前走。
没走两步就让拦住了,还是上次难为过他的几个侍卫。
“总摸的是什么?拿出来!”
“莫不是哪里偷来的贼赃?司珍署前几日刚说丢了东西,莫不是你吧!”
萧疏不理,啪得挥开他的手,待要走,又被揪住了。
“上回就让你走脱了,倒是连累老子吃了半天教训。这是什么?拿出来!”
“别拿你破落郡王名头糊弄,我等在此,职责便有查贼捉盗!今日不给我们看过,便拿了你投进掖庭狱!”
几个人分作左右,捉了萧疏手臂狠命往背后拧,压得他被迫屈身,只当作已经摁住了他。
几人得意,指挥道:“把他藏着的东西拽出来!将才就看见他遮遮藏藏鬼鬼祟祟的!”
前头的人把揪了布包一角,直接拉出来抖散,果然一个长长的文锦香囊滚落在地。
侍卫不意竟真的搜着了,立即弯身拾了香囊起来,在萧疏眼前晃了晃:“还说不曾偷,这样的文锦,不是从后头偷的,从哪里来的?”
就在他要查看的空当,萧疏忽然暴起!
后面两人下意识一顶膝,力道猝然加大,萧疏骨节格格作响,扭曲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
可萧疏竟似放弃了这条胳膊,任它曲折到几欲断裂的角度,另一只手反手从一人腰间抽出袖箭——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左手出箭,直刺向前面的眼睛,右臂承受了所有压力,因这难以承受的弯折,发出“格”得一声。
能做宿卫兵都非常人,那人一个闪避,箭尖就擦着他眼皮而过。
他愣怔片刻,呼哨的寒锋仿佛仍在,让他不自觉打起了寒颤。再转过头,萧疏手还握着那只袖箭,被两三人屈膝狠命按得跪倒在地。
萧疏身子被迫得几与地平,但仍高高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盯着他,燃着两簇幽幽的火,看得他控制不住地齿尖打战。
差点瞎眼的恐惧深深地攫住他,闪避中手里拿着的香囊被大力抛出,委顿尘埃中,里面的东西掉落在地上。
不过是一只极普通的木笔,被磨得很细,但因用材太粗劣,连低等宦官头上的白笔都不如。宫中无论贵贱,都用笏板,常常需要白笔在上书写,为了方便便将笔作簪,簪在头上。
就为了一支粗制的笔,他宁愿生生折断一条胳膊,换戳瞎对手一只眼睛。
整场一时寂然。
直到为首的咳一声,拍拍左右:“都松手,松手,不过是查看东西,怎么下手这么重!”
然后亲自要去扶萧疏起来:“殿下莫要怪罪,一场误会,兄弟们都是粗人,用力惯了。”
萧疏费力拧身,侧着用一只手慢慢撑着坐起来,甚至都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他站起来,右臂就垂在那里,无知无觉一般,晃荡着,他紧走两步,吃力斜身,将香囊和白笔捡起,拖一步走一步得远了。
后面几人依然没动。
半晌一人才幽幽道:“这哪是个人,这分明是个畜生崽子啊。”
“最下贱的命,倒有最尊贵的姓。”
想起萧疏那一眼,冷冷道:“这是结下仇了啊。”
跟这样豁得出命的人结仇,可真是件棘手的事。
这时候一人晃过来,见他们都三三两两色如死灰,面面相觑,便拖长声调:“怎的,各位今日都不当值?站这里看云?”
转头看,却是平时惯于行走各地搜刮东西的刘和,近日徐雁行眼看就要塌台崩毁,他全身都透着舒畅,说话越发抖起来。
为首的侍卫眼珠一转,迎上去寒暄两句,忽得低下声音,跟刘和道:“不瞒刘黄门,我们弟兄正听见了一件趣闻。”
“怎么?”
“掖庭里头有个宝匣子,里头都是上好的物件,如今咱们内廷都未必有!”
刘和立刻失了兴趣,哂笑:“掖庭,那什么破地方,能有宝匣子。”
掖庭多是被放逐的宫婢或底层粗使,干得是最没油水最苦的活计,略有头脸踏都不愿意踏进去。
“刘爷忘了,那里头可有几个旧朝被贬的皇亲妃子,那里头有个董美人,当年说不尽的风光,这宝匣子被她藏了许久,直到上月晚上,让个宫女撞见嚷了出来,听说看见的时候——”
他压低声音,窥着刘和骤然浮上贪欲的脸,心里落定,声音也带了诱惑:“宝光莹莹,能闪瞎人的眼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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