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出气

萧慧因说的十分轻松随意,甚至随意到小内侍没反应过来话中意,还在愣着,便觉两侧景物不断倒退——原来是他被人拖着往外走。

刚才那句话在耳朵边又滚过两回,他终于明白过来,瞬间大骇,拼命挣动。

拖他的人不察,差点真的被他挣出去,忙下死手按住了,口中道:“知道你不甘心,可这怨不得别人啊兄弟,谁让你在陛下面前信口说,陛下倒真信了,要成全你这一片恩义——下辈子可千万投个好人家,别往宫里来了。”

内侍听不见,他只知道自己要死了,两排牙齿对撞,听得人牙酸,像条出案的鱼使劲浑身解数地挣扎。片刻,有人拍他的肩和脸,暗地掐他的软肉,不断低声切切道:“快回话,陛下问你呢!”

他回神,这时才发觉他不知为何又被拖回了御座前。

萧慧因声音已经有些不悦了:“你到底会不会?”

赶忙有人在他耳边说:“陛下问你会不会训狗数算筹?”

不管他说什么,内侍都叠声道会,要送命的时候,突然有一页浮舟过来,死也得搂紧了。

等所有人都跪地送了銮驾,老人往旁边一看,那小太监正瘫在那抖得不成人样,他叹气:“这回知道了,高枝哪是这么好站的?贵人面前多嘴多舌,还不够你小命称上几斤的!”

“陛...陛下...如何...”想问到底是怎么捡回这条命来的,口齿却不听话,格格地响,说不清楚话,但也让人听明白意思了。

“再遇上徐爷往园里来,远远地磕个头。徐爷抖落出你那个本事来,让陛下起了看的心思——还不快些去训狗,哪知道陛下哪一回又来了呢!”

从此小内侍阿胡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他伏首道:“自那一日起,奴时时刻刻记得,没有徐常侍,便没有阿胡,奴没有别的长处,只是在这宫中,虽然一直做的是微贱活计,识得的人也多。奴愿此生追随常侍,生死不移。”

徐雁行不置可否,只道起来,转顾小詹

小詹恨恨骂了两句,发愁道:“亏得阿胡,必是刘安那起子生的主意,可人是打听出来了,他到底同陛下说了什么,谁又知道!”

徐雁行不管小詹的疑惑,只问道:“阿胡不过是抹廊子的粗使宫人,只是着意探查你我动静,就知道现在我要问的是什么,那旁人呢?”

小詹猛地从喜悦中惊醒过来,细思之下,脸刷得白了,嗫嚅道:“阿兄,可我并未,并未...”

“我知道你一向谨慎,这样的事岂有故意大声嚷嚷的,只是禁中事,若要探听,不四处寻人,又如何能得知消息。”

阿胡静听着,这会道:“徐爷不必担忧,奴也是偶然窥见詹爷在悄问太极宫外边的祺顺,又恰恰在那几日,奴就在太极殿后听令,不是人人都有这般巧合。”

“我也只是比你虚长几岁,小詹更是跟你同年,你唤我阿兄便是。”徐雁行这句话十分平淡,却让阿奴猛地抬起头来,他嘴唇翕动,半晌才略带哽咽憋出一句。

“谢...谢阿兄。”

小詹并没心思要和他细叙生辰,他在心中迅速过着知道此事人的名单,越想越心惊,当日焦虑之下,只想着快些问出来线索,不想惊动太多人。

他脸越发白:“阿兄,我这边嘱咐可靠的人,都先压住,不要再——”

“问,不用藏着掖着的问,大大方方,除了长信宫的人避着些,其他宫里头的,该问就问。”徐雁行好似在冷笑,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不问,怎么能知道咱们的动静?”

她闭上眼:“陛下还不晓得,他的心思多得是人揣摩得透,我再往御前走过几回,他再顾念这龙虎营,不去发落我,底下的苍蝇,也都知道上的是哪盘菜了。”

“那该如何?”

“那就往御前多走几回。”

果然,萧慧因的耐性从来都不足,一旦他对徐雁行生了芥蒂,便连宠信的样儿都难装。到得第三回上,徐雁行顶着系统疯狂的警报,在殿前坚持要面圣。

“徐哥哥又何须这样固执,陛下见不见的,又岂是我们这些侍奉的人敢多话的,何况陛下正困乏——且得有我师父进上的蛐蛐才能睡得着,这会好不容易歇晌,谁敢为了个卑贱人去惊扰陛下,谁敢?谁也不敢呐!”

刘和这会分外的舒爽,只觉得六窍七孔都开了,轻飘飘地,从未有过的得意。

他师父刘田同徐雁行不对付太久了,姓徐的高升,他就憋屈。

这会叫一声徐哥哥,徐雁行就降了一辈。

他心里头冷哼:降一辈?陛下可没什么好耐性,眼见着龙虎营也没弄出什么气象,等死心了,到那时候,哼哼!

刘和开始想象徐雁行跪在他脚下求饶的样子,几乎要飘上天。

里头萧慧因弹棋的声音外边都听得到,御前伺候略有点眼色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懒得见。

刘和略带欣赏地看着徐雁行青白面色,他跪太久,身子已经不大稳。视线往下移,朱红袍子边缘一片脏污,散铺在台阶上。

刘和啧啧两声,抬起脚,毫不犹豫地踩上那片袍角,用力地碾了两下,又踏过去。

再过几天,就能等到徐雁行的好日子啦。

刘和愉悦地想。

确实如徐雁行所料,小皇帝自以为还可以用他略带浮夸的宠信,做着假象,却不知他所有隐秘的心思态度,就像装在了篦子中的水,搂都不用搂,顺着就淌下来,大白于天下。

东风从徐雁行这头刮到了刘田那头,龙虎营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萧疏对芳林苑已经烂熟于心,不知道是多少次,他攀上这棵熟悉的树,往凉棚处看。

那里的红云已经有太久没出现了,只有成日在上面打盹的别驾司马,和越来越惫懒的诸将官。

被严苛以待的反倒更峻刻了,他们都是青壮,这会不驯服了,消耗精力,生事怎么办?

萧疏百无聊赖坐在枝叉上,听田大柱他们几个又说又骂。

“听宫里消息,徐奴那阉人惹了官家厌恶,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于我等又有何干?指望他真来掌营不成?生得面白无须,胆子不如针尖大,真遇了胡人,倒要跪下来倒过去求别人作爷爷。但凡有点气性的,见我们这样被苛待,如何不说句话?”

“求叫爷爷哪只那一个,那些个!”一指校场边树荫下戴着兜鍪,端然闲坐的那一众人:“皮子碰了都得淌眼抹泪罢。”

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样一个营,一边轻松自得,点卯考校都丝毫不费力气,一边是他们这样的军户,偏分了行列,每天练得苦死,累死。

憋得久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田大住乡间长大的暴脾气,骂起来不绝口,听得萧疏握着枝干的手愈来愈紧。

他想起上回苇塘边,曾问过徐雁行可知龙虎营背地里如何说他。

徐雁行不意外,反而告诉他:军中人都是直汉子,各人有各人手上的本事,不能让他们伏气,是自己的事,与他们无干。

可现在,萧疏在想,若徐雁行真的知晓这些人骂出的话,是怎么不堪入耳,嚼的舌头,是怎么的刺耳不能听,会不会还笑得云淡风轻,在旁人面前赞他们一句,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汉。

萧疏听着那些污言浊语,仰天看疏疏从叶脉间漏下的光,金粉一样地浮在半空中,这些金粉让他呛到了肺里,只能大力地喘着气,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乌鸦在半空中盘旋着,它在寻着树顶的巢穴,要归家了,一只叫,其他的也跟着叫。

萧疏不吭声,没人看得见树上还藏匿着一个不速之客,校场鸣鼓收兵,喝呼着查点好兵器,都乌泱泱涌出西门。

芳林苑又慢慢沉入一片静谧之中,萧疏眯着眼逆着夕阳往树稍处打量。

然后,他动了。

两腿借力夹紧树干,他搓搓手,往上爬。越往高处或枝头,枝干越轻软难攀,稍微一用力,便疯狂晃动,萧疏紧紧附在其上,竭力稳住动作,而后继续往上。

他上上下下忙碌到月上时分,然后望着枝干上密密堆放的鸟巢仔细查点一番,又调整了一番位置,才跃下树。

第二日,几人又照常在树下歇息,田大柱说起今日又吃了挂落,一瞪眼,跳将起来,正要大骂。

忽得,惊起头顶一声鸦鸣,一个软哒哒的东西掉在他额头上,随手一抹,臭气熏天。

随着他们几人的惊叫,在萧疏得意的目光中,一大堆鸟粪噼里啪啦掉下来。

真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