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许简颔首。
那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大寺,大齐推崇佛法,上至世家皇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礼佛,这寺香火极盛,财力自然雄厚,每到斋戒的日子,便有各色百戏,还有西域前来洛京的新技法,看得人目不暇接。
寺中的百戏讲究的多是手法奇绝,其中以幻术最为多见,投枣结果,注水成泉,还有将人变作猴又变回人的。
徐雁行初掌清平坊的时候,去取过经,确实精彩绝伦,整个佛殿前挤满了各地的信徒,不时惊呼,眼都不及眨,生怕错过一个戏法。
等结束时还要赞叹一声:“果然是佛法精妙,西市的百戏人上次变鹦鹉,却径自飞走了,再也没回来,只这寺里的,从没失过手。”
他说得对也不对,寺里的未曾失过手,是不想失了信徒,还有一个地方,也从没失过手,那便是清平坊。
毕竟,一旦失手,丢的就是命。
这样市井的玩意是最被小皇帝喜欢的,他长于深宫,能出门的次数也有限,这样热闹的法事盛会,谁也不敢带他去看。
这时候,清平坊渐渐显出声名。
徐雁行曾经在年节时往洛京各街巷而去,而后将见着的景象都描图绘彩,置办各色物什,领着坊中众人都演习出来,里面除却民间节礼,还揉进各种百戏,有时还又混入市坊故事,萧慧因坐在灵仙台看着目不转睛,乐不可支。
这样新奇的百戏让萧慧因对外面的世界愈发好奇。上元时节同太后闹着要微服出宫,恼得太后着人将挑唆的徐雁行拖来,抛下丹陛,要直接仗杀了。
徐雁行将头磕得流出血来,却不为自己求饶,只是恳求太后放小皇帝出宫逛这一次,倒让正在争执生气的母子两人都停下看向她。
“怎么,你不为自己求情?倒让我成全这逆子的荒唐主意?”
徐雁行长跪地上,以额触底,声音凄切:“娘娘拳拳爱子之心,陛下怎能不知晓,但陛下是官家,是这大齐万民之主,掌这万里江山,只是想一睹这洛京民风民物,又何错之有?若能以奴一命,全陛下一心愿,奴死又何惧?”
太后瞬间大怒:“怎么,你这意思,想拿你这条卑贱性命,来污我之名?”
然后喝令一旁侍从:“来人!来人!将这贱奴,车裂而死!”
这时小皇帝却早被激起性来:“怎么,朕是天子,万乘之尊,连出门也不行么!谁敢动他,朕便将你们都处死!”
一时之间,这宫中最尊贵的两人针锋相对,都被架在了台阶上。
然而此时,太后身边的大长秋对着太后耳语几句,又前来劝解萧慧因:“天子出行,岂是一时之事,便是准备銮驾随从,也不是这一日能备完的。太后不过忧心陛下,母子连心,岂是故意要忤逆圣意呢?”
这架吵到最后,众人都看得出来太后已然后悔了,但又不愿低头向自家儿子认错,这会大长秋出面,恰恰是全了两人体面。
当日侍候的人都可惜,这城门稀里糊涂嚷上一顿,却得赔上徐雁行这条小池鱼的性命。
萧慧因当众保她,不过是因气盛之下,处置了徐雁行,便代表别人可以随意质疑践踏圣意,但一旦过了这个时间,小小徐雁行如何又怎能让皇帝放在心上。
徐雁行被仗责了五十下,几乎要丢掉性命,她还倔强,除了旁人好心塞过来的伤药,拒不让探视。
所有人都觉得,她要没命了,只是在等哪一日太后找个由头,直接结果了她。
却不想,徐雁行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才不再发高热,到拄拐勉强下地,到得能一瘸一拐走路的时候,他接着旨意,成了掌管百戏署的令丞。
从此她一直风光到如今,太后虽不待见,竟也没难为他。
能从重重磨难中走出来,凭着一己之力让新立的清平坊成了宫中炙手可热之地,许简自然格外重视她的意见。
徐雁行沉吟不言,许简担心她为独善其身,不愿明说,站起打拱:“徐二弟,你也知坊里现下处境,兄力薄才浅,自做了这坊的令丞,官家来这一次少过一次。我倒不打紧,有内官的名头,总能过得去日子,只是可怜坊里的孩子们,从来心高气傲,如今行走在外,却要受粗役宫人的白眼。再这样下去,怕是嚼口也不能给足了!”
小春儿叫起来:“可不是,徐哥哥,那个刘和,竹杠子敲到咱们身上了!这出宝刹戏原本布景时要用蛐蛐,好的教他们挑了去不说,余下的那些也不教给咱们。这要是哥哥你在时...”
还没说完,就让人拿做道具的枣子堵了嘴,连带着申斥:“哥哥同许令丞说话,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你能干什么?你只晓得吃!”
小春儿立刻让他的话引走注意力,反驳:“走索,飞天,爬竿,你哪样比得过我?你才只会吃!”
当下就要拉他到外头比试。
他们这一闹,方才有些尴尬的气氛顿时一哄而散。徐雁行将目光从那熟悉的笑闹中收回,言语恳切:“阿兄,我自入了宫,便是打坊里长起来的,这就是我的根,还分什么你我?”
她将图谱乐谱都尽数展开:“若单论这出百戏,陛下必然愿意看的,只是阿兄想想,这戏只第一出便要大小件共计五百零三,其中诸如枣树水井都要贯通宝刹中庭之下的机关,官家若要赏秋海棠,要去御苑,要赏月,要上清虚山,所有年节都在别处,如何能劳动陛下,愿往清平坊来,还要留出整日的时间?”
“此事,我也曾想过,所以今日才请弟你...”
清平坊荣宠渐衰,能在萧慧因身旁还说得上话的,不多,徐雁行是最好的选择。
徐雁行坦然道:“官家如今对我多有不满,我便说得,主上只会恼怒,说不得还要牵连到坊里。”
“这话,未免也太过了吧,”许简将手中图谱抚平放下,直视着上面彩索高悬乐伎飞速旋转的一幕,慢慢道:“便是兄不常见圣颜,诸事还是知道的,徐爷,你这身上正穿着的赤色锦袍,整个宫里头可羡慕得紧呢!”
徐雁行既说了这话,便已知许简心里有气,她不在这事上多缠,转而道:“赏秋海棠不过是宫里头节气惯例罢了,这样的大场面可留到大节上演,看得人多,出的彩也多。我这里有出俳优戏,只用四五个人,也不必如何置景打物什,便能演。”
“别的不敢说,”迎着徐雁行笃定的神色,许简只听这话便激动起来:“阿兄,这戏演出来,主上必定喜欢。”
等徐雁行从坊里出来的时候,是许简亲送出来的。过大市的时候,徐雁行手往上指:“阿兄,这上头的衣裳可换上麻或是布的,檐上放只猫儿,岂不是更有趣?”
许简应道:“这大市还是你搭起来的,自然都要听你的。说起来,这主意你怎么想来?”
他指着这片街市,奇怪为何徐雁行能想起来,将行市同人家宅院都放到一起,洛京的布局方正如棋盘,里头分作九十七坊三市,坊坊皆有墙,日中出市,日落闭市。但徐雁行督造这个坊中大市,却挖渠造河,沿河设街,街内有人家有铺子,不庄重,但有意思。
徐雁行笑道:“自顾讲分定各色行当,便去做各自的事,秋毫不犯勤于营生最好。阿兄想想,这在外头自然说得通的,可在坊里头,又怎么演得出好戏呢?”
许简接了清平坊,才知道这设想多妙,这么一处地方,贼寇同小民,商户和匠人,多的是能设计碰撞故事的人,俳优的里头的滑稽一道也好演。
有次演到一出,钱官后头追着一只狗,吓得他一路飞奔。沿途菘菜担子,鸡蛋筐翻了一地,最后一头撞上了妇人的裤褶,只能蒙着脸四处乱窜,四周演小民的都拊掌大笑——都不是演出的欢乐,实打实笑岔了气。
“怪道就你徐雁奴能得官家青眼,可算是玲珑心肠。”
许简这话说得格外衷心,直将她送到坊外苇塘边才停步。
徐雁行笑应:“什么玲珑,都是乡野之地的见识,我家中...”
若再把时间往前拨快千百年,坊市渐渐拆分,像洛京大市这样的,放在现代...
她忽然住口,许简也不由沉默。
能在幼时便被卖入深深禁苑,都有段伤心事。
但这唏嘘也只是短暂一现,这宫院啊,最不缺的,就是伤心事。
徐雁行看他寒暄完走回坊中,待要举步,忽觉四下茫茫,不知要往何处。
并不伤心。
只是当她那么自然地回想起现代时,脑中出现的,突然是一片空白。
好像黄泉与碧落,那么远那么远,远到想到可能永远也不会回去,都会让她忍不住打颤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