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学射

乌桕树飒飒作响,暮色杳杳,他们的影子渐渐拉长,最后的余晖将这两道长影温柔笼罩。

徐雁行站定,指向远处一个挺立的木柱。

“那里,就是靶场。”

她的目光投向萧疏手里的弓矢:“试试吧。”

萧疏这会却有点慌乱了,呼吸都乱了:“我,我不会。”

可他的眼光却忍不住地流连在箭羽上,他想试,却又怕亵渎了这把箭。

“箭不过是利器,终是要人来掌控的。”

徐雁行翻开手,将箭搭在弓弦上,微笑道:“试试吧”

当他握紧箭柄时,手中的触感仍然是不真实的,但一种力量也随之而生。

他想起自己靠着偷师而来的那些末伎俩,靠着回忆控制身形,一手将稳住,另一手扣住弦慢慢地,慢慢地拉开。

徐雁行便静静看他每一瞬的动作。

随着弦越拉越满,手指承受的压力就越大,相应地,弓箭反制的力量也就越大,按照常理,便越吃力。

萧疏看上去不过十几岁,他动作虽慢,很稳,神情专注,却并未有任何变化。

徐雁行做出一个推测,这把六石的弓对他而言,很容易拉开。

萧疏射出一箭,他很想射得好一些,但手一放弦,箭就歪歪斜斜偏了方向,而后一头扎上旁边的草丛。

瞬间他面红过耳。

但徐雁行走到草丛边,仔细量看一番,才取了箭羽,又打量他片刻,将他带到凉棚之下。

这里还有几张大小不一的弓,这次徐雁行指点了他手的位置:“不要急,慢慢拉开,若是觉得费力,便松开。”

萧疏一阵恍惚。

他对宫规极为熟稔,若按照其中条例,从树上现身的一刹那,等待的便该是喝骂,便是徐雁行自恃身份,不想同他多话,也可喊了护卫或是总管芳林苑的令丞。他无故藏匿于内军操练之地,属于重罪,逃不了。

他一度怀疑这是一种戏耍,如从幼时起就萦绕在他耳边的“广江王”一样,像诱饵一样抛出好意,又猛地拉回回以嘲弄,然后拍着手哈哈大笑以此为乐。

不管是出于宫规抑或是人情,怎么也不该是像徐雁行这样,以一种极平易的口气,告诉他如何拉开一张弓,极为自然的语气,像是在问今日晚食是什么。

徐雁行等了片刻,并没等到他的回答,便将那只箭递给他。

萧疏怔忪伸手,触及到一片光凉,他垂眼,顿时被那古拙沉肃控制不住地吸引。

他打量着扣在指端的那把弓。

线条流利,弓柄应该上了许多道漆,泛着光泽,颜色乌亮,稍一动,便闪过一线银光,添了肃杀。

和方才那把弓同样的神情动作。

徐雁行沉吟片刻,将他带到郑重呈列于大柱之上的巨弓。

“试试这个吧。”

萧疏不知这弓意味着什么,但只看盛托它的乌木底座,与这弓的体型,便知这不是这弓不普通。

徐雁行又一次叮嘱:“不要勉强,若觉吃力,就松手。”

此弓弓臂是牛筋鞣制而成,圆融匀称,光泽如玉,他才一上手,便感受到反向巨大的拉力。

“身正,肘直。前后手一起用力。”

慢慢地,萧疏的脸开始涨红,他的手和胳膊上现出青筋。

徐雁行重复道:“若觉吃力,便松手。”

萧疏恍若未闻,他紧紧盯着弓臂,此时弓已近圆月,但还未满。深吸一口气,额上暴筋,准备继续加力。

徐雁行却握住他肩臂,命令道:“停。”

“我每数一个数,便松一成力!十,九....”

最后一个数字刚落,那把硬弓从萧疏手中跌落,他亦踉跄退后数步,这时候才觉察出手臂酸软,脚下无力,耳边轰鸣,最终没有支撑住,跌坐在地上。

过了片刻,那种云端之上虚浮感才渐渐消失,萧疏抬头望向徐雁行。

原本煌煌赫赫的朱红,张扬到有点凌人的意思,但落到他身上,就被无端熨帖地承托起来,不会落下去,但却多了些澄静。

徐雁行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打量,她将硬弓放好,转身看他。

从这个角度,他能看清楚徐内监的模样。

眉色深,尾处几分上挑,显出宦官少见的神采,瞳仁也亮,神情褪去了刚才的和缓,偏身过来的刹那,忽而现出一抹冷笑。

对于这样的变化,萧疏并不觉得意外,他甚而觉得,这位徐内监,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人。

“这把弓,现今校场上无人拉得开,上一个拉开它的,是特进将军李赫。”

李赫,是大齐的英雄,征战伐僵数十年,擅射之名赫赫于天下。

萧疏仰头看她,耳边似是听不真切,他反复咀嚼了几遍这句话,刚才耳朵退去的轰鸣又重新呼啸席卷而来,与之齐至的还有滔滔难以自抑的快意。

如在梦中。

梦中的他,曾有人专门领他往校场去,指着一头属于他的小马驹,马蹄四雪,四角生风,教射的师父同他说:“再过两年,殿下便能骑着它学射了。”

他睁开眼,在瓮牖绳枢之间,绚丽的梦渐渐消散,等着他的是日复一日繁重的劳作。

很久之前,他还曾跟董美人说:“阿娘,我们能出去吗?”他望着窗外,渴慕着:“我想看看外面。”

“自然,我儿,等你父皇来了,母妃便求他下诏,着人陪你出去逛逛。”

然后她又糊涂起来,大嚷道:“陛下!陛下呢?你们去通禀陛下了吗?”

还是个好心的宫人赶了来,软声安慰,哄她平静下来,才免得董美人又惊扰一众人讨打。

后来,萧疏越长越大,知道自己当初问得有多么荒唐。他的父亲早已被废,众多兄弟在宫乱中被烧死,这一脉,就这么阴错阳差地,仅剩他们弟兄三人。在帝位几次更迭后,他们连作为宫斗棋子的价值都已经失去了。

他们,被彻底遗忘在了暴室中。

遗忘,是比驱逐还要可怕的待遇。

但哪一个少年能没有过梦呢?他的梦里曾经多了,直到龙虎营来到的那一天,终于不一样了。

每一次剑戟之上闪烁的寒光,每一次箭矢呼啸而去的哨声,都仿佛裹挟着血液深处最原始的渴望,让他可以维持着艰难的姿势隐藏着,又渴望着。

而现在,他得到了另一个礼物。

李赫!那是李赫啊!一个肖似将神的人!

他热血呼啸着,整个眸子都在熠熠生辉。

徐雁行声音却忽然变冷:“但方才,你若再使一寸力,便一辈子都拉不开弓,射不得箭了。”

“若要学箭,第一课,便是知止。”

徐雁行顺手拿过第一个小弓,直身站定,给他看自己的手。

拇指扣住弦,她的骨节劲瘦,上面戴着一只青玉的扳指,上面一根细细的槽,将弦勒到极致。

萧疏看出了神。

他曾远观过许多次射箭,却从未见过一个人,能与手中弓矢如此浑然一体。

徐雁行探手取箭,置于弦上。月给弓臂渡上一片流转不定的银,她手指缓缓张开,渐次参差而落,如凤张翎,如蝶展翼,说不出的轻灵。①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一支箭奔射而出,一瞬目的间隙,已经扎透木柱。

“可看清了?”

萧疏点头,接过箭与弓,手落处分毫不差,他对准远处靶场,才想拉弦,就被徐雁行拦住了。

“今天你拉了这硬弓,不能再练了。”

萧疏有些失落,他怏怏看了看草靶,握箭的手紧了紧,才松开。

徐雁行注意到他刚刚箭羽所指的方向,突然问道:“站在这里,你能看见什么?”

萧疏不明就里,问询着看她,于是得了提示。

“靶有几圈?”

“五圈。”

“靶心看得清么?”

萧疏点头。

“你能夜里视物?”

萧疏低下头,含混道:“掖庭夜里也常有活要做,时间久了,就能看得多了。”

徐雁行并没多说什么,她收了弓箭,甚至都不曾多看一眼,便转身走了。

但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

“中使——”

徐雁行回过头,萧疏站在当地,倔强地望过来。

“中使,我以后还能来吗?”

徐雁行凝视着他,咄咄道:“你既在掖庭当值,该知道除执役或奉命传话,不得擅自出入其他宫苑,更不得擅携利器,违者以谋杀之罪论处。”

徐雁行掏出一个物什,展开给他看,冷声道:“这东西,你又要作何解释?”

萧疏大惊,忙摸自己袖袋,果然摸个空。

徐雁行的手里,正躺着一个粗陋的竹弓,上面歪歪扭扭套着一根筋,勉强充作弦,但竹制的弓臂被磨得连一点毛刺都无,足见制作人的精细。

萧疏着急起来,上面的牛筋他是他忍饥挨饿许久才换来的,这个竹弓虽然比徐雁行给他看的那些都差远了,却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这是我自己做成的,上面的竹片都是芳林苑里磨出来的,没有铁刃,并不是利器。”他低声辩解,盼望着徐雁行能把这竹弓仍还给他。

却不想徐雁行将牛筋解下,拆出竹片,上前交还给他。

“清平坊边有片苇塘,若无箭杆,芦苇也可。”

作者有话要说:① 关于射箭的知识参考唐王琚《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