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董美人

萧疏进来的动静有点大,里头分管织品的人,冷眼看他撑着膝盖,平复了喘息,才不咸不淡道:“六郎回来了?再晚些,董娘娘又要急了。”

暴室里头的人都能听出来,这是十分不满了。

他母亲也有一个混名,叫董美人。

他们刚被逐进暴室的时候,阿娘钗环散乱,蓬头垢面,因为遭逢大变神志不清,整日疯疯癫癫的,只要有人走她身边过,她就扑上去捉住那个人,指甲掐到人肉里去瞪着眼睛问:“陛下呢?陛下怎么还不召我?你们把陛下的诏令藏到哪里去了?”

主管暴室的掖庭令赶来,令众宫人一起制伏她,咳声叹气地:“成日送这些人进来,哪是能做活的?还得白养着!”

他急着去救母亲,但是气力还小,那么多双手粗暴地压着她,像一座山,一座他掀不动的山。

萧疏张开嘴,朝这些手咬下去。

他下了力气,那些宫人又不设防,哎呦声一片,都忙缩回手。

萧疏立刻冲过去,张开手,冲他们喊:“不许碰我母妃!”

受了惊吓愈加暴怒的董美人爬起来,站直,对着所有人怒斥:“大胆,竟敢对广江王不敬!”

宦官阴阳怪气地:“陛下下诏,令董美人洗衣呢!”

董美人听了却大喜:“陛下来了,你们怎的也不通告?”

她虽然疯了,却依旧对“陛下”的诏令很是依从,宦官本以为又要折损银钱养个废人——虽说养不长久,可多一天也心疼不是,这会竟见她乖乖做活,比常年劳作的宫娥还快还好。

同时跟他阿娘一样被贬入暴室的还有胡淑媛和她的两个儿子,相形之下,胡淑媛要坚韧得多,她脱去唯一带去的一件华服,头发梳得板正,穿上麻衣,对暴室里的老人毕恭毕敬。

于是他们的日子要好过一点。

但也只是一点罢了。

萧疏有时有点羡慕他那两个兄弟,至少不会有人动辄便拿嘲讽的语气唤他:“广江王,董娘娘唤你去一起洗衣呢!”

萧疏闷头不理会他们,径直往后面走,董美人见他便甩了手拧他耳朵:“你死哪去了? ”

她早就挤到前堂打了饭,百年不变的豆饭,是拿笼屉隔水蒸熟的,一粒粒的整颗豆子,时常夹着半生的,嚼的时候要小心,不然回崩掉牙。

有个半老的宫娥就被崩掉过半颗门牙,从此以后说话就漏风,吃饭就只能有一侧慢慢的咬。

董美人还藏了半条牛肉脯,还是重五的时候放下来的,本来是被别人克扣了去,但董美人硬是叉着腰在分发肉脯的宫人门口,叉腰不停气地骂了半个多时辰。

她大约疯了两三年,后来有时能清醒,有时更疯癫,但却把不知哪里来的泼皮一样的气性捡拾回来,便是仍把自己认作宫妃,也是个跳起来就骂人的宫妃。

不管争什么,都破出了所有体面,别说驱逐到此的宫妃不如她,连在暴室做了一辈子粗活的宫人都不如她会骂。

“刮破了脸皮也不害臊,敢克扣我的肉脯,蚂蚁到你手里都得刮二两肉,贼到你面前都得跪下喊祖宗!”

最后那个偷拿的宫人掩面将肉脯还给了她。

当然,萧美人也没什么大的本事,除了浣衣宫人该有的份例,她也争不来别的。在这地方争不该争的,要挨打。

这里容不下生病的人。

有这条肉脯就很好。

董美人推给萧疏,萧疏又推给她,最后说了一人一半,结果萧疏信以为真吃了,过了一段时间,竟又见她把另一半拿出来了。

萧疏也不肯吃,这肉脯就一直留了下来。

豆饭太寡淡,他们就掐出一点,董美人捏成肉粉,象征性地撒上一点,她管这个叫肉豆饭。

豆饭其实还是足够挡饿的,但是萧疏正在蹿个子,他和那两个兄弟一样,半夜时常饿醒,但这也没法子。

连说都没必要,吃不饱的宫人多了去了。

所有人都在使劲扒饭,尽力在别硌到牙和赶紧吃完之间平衡,萧疏埋头吃了一气儿,才来得及喘口气,果然就见大担大担的衣裳又送进了。

管事的开始催促:“别昂桑了,快点去打水,这起衣裳明天就得送回去!”

萧疏忙放下木碗,赶上去一起抬,分了各人的活,指着其中两大担道:“阿董,其中有几样是太后娘娘宫里头的,都是绉纱的,你且小心着洗。”

而后又戏谑着道:“拿出你那做过娘娘的劲来,别跟那起粗手粗脚的笨货一样,纱的就敢拿木头杵子愣捶!”

这些衣裳自然不是太后的,当今皇帝尚未纳妃,后朝正经主子就那两三个,怎么也不可能穿浆洗过的衣裳。但能穿的了这等纱的自然也不是普通宫人,少说也得是得脸的女官。

这就显示出董美人这样人的可贵处了,这些曾是她们随手铺陈在垫上的衣裳,有许多名贵的料子,她们洗起来比别人妥当。

她分到的衣服比别的多一倍,意思很明显,这里头有萧疏的活,他的那一份饭不是白来的。

但是董美人不让萧疏干这些,她斜瞪过去,口型能看得清楚话:“认字去!”

萧疏只是粗浅识得几个字,他幼年也曾开蒙过,但不是拿书本的料,跟他二哥萧炎比差远了,但董美人坚持不这么认为。

“你是萧家人,是凤子龙孙,天潢贵胄,生来就是人上人——你就是偷懒!你要背不完这些看我不打你!”

她是有理论支撑的:“二郎能比你大几岁,他怎么都会?”

胡淑媛是世家女,有学问的人,昔日二人不睦,董美人眼看着萧炎兄弟两人照常有母亲教养开蒙,羡慕得红了眼睛。

正在董美人已经决意,哪怕让人唾面羞辱,也得跪求胡淑媛把萧疏塞进去的时候,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个病歪歪的老宫女。说是以前做过女官,会识字会写文章,这要是他们不曾被贬,萧美人如何看得上,但现在,能找个认字的已经不错了。

洗衣是个很磋磨人的活计,特别是数九寒天,从河里吊出来的水扎手,还有碎冰粒,多年在水里泡着,手早已不成样子,寒气钻到骨头缝里,日久天长,人就慢慢废了。

萧疏从进来的时候就学着一起洗衣服,他还能做别的粗活,比小太监顶用,后来但凡董美人有点清醒的时候,两人便因为洗衣的事情时常争执。

董美人把云香散倒进洗衣盆里,搅开,纱衣先过两遍水,展开在水里轻轻漂动,这衣裳很娇气,一不留神就洗破了。

云香散是石碱同各种香料一起配成的,衣服浆洗干净后还带着香味,萧美人便想跟别人说,当初她的衣服从暴室拿回来,都要宫人再拿熏香笼过一遍,才能上身。

暴室里染织浣衣,任务繁重,没人有时间在做活的时候闲谈,她也没有。董美人重新埋头洗,之前手上裂开的口子没好透,每次拿出来再泡到水里就蛰得疼,不过这样的疼已经让她习惯了,就一直佝偻着腰洗,等这一大盆衣裳洗完了,她这才察觉到天色,一下子焦急起来。

还有另一半呢,哪能洗得完。

但她捞了个空,一起身,还有个人跟她背对着背。

萧疏洗完了另一大桶。

董美人怒气直往上蹿,她沉下脸收衣服交给管事,扯着萧疏往屋里去。

“书你都背了多少!”她把好容易求回来的书扔到萧疏身上,书被揉得皱巴巴的,掉下来的时候差点散作一堆,萧疏就直挺挺站着,不躲也不去拾。

董美人心疼地把书拾起来——纸可是个贵重物件,她又急又气,又开始了反复的数落,每次念叨的话还都一致。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必然是要随你父皇一样,要做主上殿下的,洗衣服?那是该你做的活吗?你丢不丢人?”

“你看看二郎九郎每天都在做什么?”董美人死命戳他的脑袋:“你,你真是气死老娘了!”

她每一句话都反复堆叠着,成倍地摞上去,摞得很高很高,挤压得很紧很紧,几乎要将他胸腔中最后一点能呼吸的空间,都堵死了。

最后扔过来的是“皇子王孙”。

火星一闪,瞬间燃起熊熊火焰。

“阿娘!”

在低矮昏暗的破椽之下,一线光亮映出他陡然落下的泪。

“阿娘!”他又唤了一声:“该清醒的人是你!”

“我们已经被逐到这里八年了!连你说的皇帝,都已经有了谥号,他早就死了,是被废掉的!就算他活着,也是一样!广江王?他答应过你多少年?还在重麟宫时,又看过我几次?他下过诏令吗?他真的封过我吗?这不过你安慰自己的话,你觉得他真心宠过你,爱过你,这都是你自己说给自己听的,是谎话!”

啪!

萧疏头猛地偏向一边,他倔强回头,尤不停下。

“什么天家血脉,什么广江王,阿娘,是你在自己骗自己,你睁眼看看这里!这不是重麟宫,不是,这是暴室!”

啪!啪!

这两下更重,董美人豁得将门拉开,她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睁大眼睛,清晰道:“出去!”

“滚出去!”

“好!”

萧疏抹一把泪,毫无犹豫冲到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