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长是带着蒙眬醉意回家的。陪送行长回家的是大发公司刘经理,车也是刘经理的,一辆银灰色豪华尼桑。行长从尼桑里钻出来,觉着身子有些发飘,面前的楼房好像也在晃,便扶着车门站了会儿。刘经理不放心,要送行长上楼,行长谢绝了。刘经理把两条“三五”烟塞到行长手上,和行长告别。行长不要,把烟往尼桑后座上一甩,头都不回地进了住宅楼的院门。
晚上7时整。行长走进院门就听到电视里的播音员在播新闻提要。楼里家家户户的电视大都开着,整座浅绿色的点式大楼像个巨大的扩音箱,传送着一男一女两个播音员的单调声音,无形中强化了行长关于时间的记忆。行长由此感到欣慰,拾阶走上一楼楼道时,已忘了刘经理和刘经理的尼桑,一门心思只想着马上就要开始的一场重要谈话。这场谈话可能将要决定工商银行未来的命运,时间定在7时半,现在是7时整,他还有半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从楼上下来。行长把已踏上一楼楼梯的一只脚收回来,转身在103室门旁站住了。行长想装作开信箱,避开楼上下来的那人——不是行长多心,二楼、四楼上都住着行里干部,许多对行长不利的话就是从这楼上传出去的,行长不能不防。
行长从103室门前走过,下意识地向屋里看了一眼,屋里正吃饭的年长男主人李四民站了起来,隔着淡蓝色纱门和行长打招呼:
“行长,一起吃点吧!”
行长和蔼地笑着,不失威仪地冲着屋内的李四民挥挥手说:
“李师傅,你们吃,你们吃吧!我在外面吃过了!”
李四民似乎还想说什么,行长已从门前过去了。
行长走到楼道左侧一排信箱下面,掏出钥匙开信箱,尽管他知道信箱里啥也没有,信报都被退休在家的夫人取走了,行长还是很固执地在一大串钥匙中找那把信箱钥匙。
却找不准。酒精在血液中沸腾,手上哗哗作响的一串全变得很恍惚。这时,身后的脚步声已变得很响,行长回头去看,没看到楼上下来的那人,倒看到刘经理的司机在身后立着,正捧着烟向他笑。
这让行长十分恼火,行长心里想着要再次拒绝这明目张胆的贿赂,手却不由自主伸了出来,把烟接下了——不接不行,在这里为两条烟推来推去被人看见影响更坏。
接下烟,司机才走了,片刻,院外传来了尼桑启动的声音。
楼上那人一直没下来,行长这才想到,那人大约是从四楼到二楼去的。保卫干事王元龙和银行办公室主任陆阳都住四楼,而副行长白金明住二楼,很可能是他们中的哪一位又开始自己的夜间业余活动了。行长知道,王干事和陆主任都巴望自己下台,因此对他们的一举一动,行长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行长把拿烟的手抄在身后,一步步向楼上走。走到203室门口,行长听到门内的电视在响。女播音员在讲苏联。苏联出事了,老戈被他的同僚们推翻了,如今是一个叫亚那耶夫的家伙在主持工作。
行长想,行里的阴谋家们要把他想象成苏联的老戈就大错特错了,这里不是苏联,他更不是老戈,亚那耶夫的那一套在他治下的工商银行行不通。
在三楼楼梯口,撞上了影视制作中心的沙导演和沙导演年轻漂亮的第四任太太眯眯。
行长对沙导演老换太太虽有不满,但对沙导演的能量还是挺看重的。尤其是最近几个月,行长为了对付行内行外的阴谋,正准备和沙导演联手合作,造造革命舆论,由工商银行出资赞助,请沙导演拍一部关于金融机构改革的6集电视连续剧,于是乎,行长便主动和沙导演打了招呼,且要沙导演到家里坐坐。
沙导演和太太急匆匆准备外出,行长的邀请让沙导演作了难。沙导演看了看腕子上的表,双手一摊说:
“行长,你看看,你是大忙人,我找你,你总不在,现在呢,你有空我又不行了!我得为咱们电视剧挑演员,今晚7点半我和大众歌舞团的几个演员约好见面的。”
行长很满意。沙导演做事实在,为人也热情,电视连续剧说干就干了,而且干得正是时候。这部电视剧不管拍得如何,只要月内能拍就好,市委宣传部同意沙导演拍这部为他评功摆好的片子,那些不负责任的传言就不攻自破了。只是不清楚沙导演这剧本写得如何了。
沙导演似乎看出了行长的心事,又说:
“噢,对了,咱那个电视剧的剧本我已写出来了,回头就拿给你看,看到第二集我就得叫你感动得掉眼泪!”
行长笑道:
“哦?能让我掉眼泪?我要是不掉眼泪呢?”
沙导演手一挥:
“不掉眼泪你别给钱!不是吹的,我老沙最拿手的就是写改革戏,导改革戏,再说,有行长你的事迹,就是不进行艺术加工也很感人了,眯眯看完剧本就哭了。”
沙导演的新太太眯眯在一旁证实道:
“我都哭两次了,一次是看到第二集,一次是看到第四集。”
沙导演很得意:
“看看,不错吧?!当然喽,行长,你也别听我瞎吹,看完剧本你自己评价吧!”
沙导演和他的眯眯太太走了。行长按响了303室自家的门铃,夫人和小孙女一起来开门。
行长满面红光走进门,进门就看到电视画面上的莫斯科街头景象,街头上有军人,有坦克,还有许多吵吵闹闹的人群。电视播音员不动声色地报道着:莫斯科已实行宵禁;紧急状态委员会发言人警告俄罗斯总统叶利钦……
行长马上想到,他要不要警告一下怂恿下面写告状信的白副行长呢?警告意味着摊牌,这时候和白金明摊牌,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党委书记老孙会站在哪边?还有晚上马上就要开始的谈话,组织部钱部长到他家谈是啥意思?是想显示点官样的人情味,还是真想给他透点什么口风?钱部长和他是校友,往日的关系也不错,没准会在这时候拉他一把的……
行长想得很累,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了。一坐下,孙女莹莹就爬到行长身后的沙发背上,用红头绳给行长扎小辫。行长不愿扎着小辫迎候钱部长,一反常态地推开了孙女。孙女不依,说爷爷坏,扬言要枪毙爷爷,行长怕挨枪毙,只好让孙女扎。
夫人端来一杯浓茶,放在行长面前的长茶几上,行长是想喝的,嘴却不方便——花白的脑袋完全控制在孙女的小手上。行长只得捏着茶杯盖拨弄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夫人对行长的窘境不予干涉,只在一旁笑……
行长本来叫周国珍,光听名字人家总会弄错他的性别。行长那时还年轻,年轻人都有那么点火气,他一气之下就把那“珍”字改做“镇”字,叫周国镇了。夫人也姓周,叫周启玉,是行长做团支书时认识的。认识后两人就相互来往了,就结婚了,就生下了一双儿女,不冷不热地过了这大半辈子。
回首人生,周国镇总有无限感慨,他老是有一种被人偷窃的感觉。这感觉在他41岁那年达到了一个高潮。那年秋天他突然发现,这个偷窃者是自己夫人周启玉,这个内向而充满理性的女人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她以家庭的名义窃夺了他多彩的生活。这一发现使周国镇生出了正义的勇气,于是乎,周国镇和一个小他13岁的女人缠绵起来。结果是不幸的,夫人周启玉在他和那女人最忘情的时刻突然出现在面前,害得他从此之后在夫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夫人是聪明的,这桩风流韵事从未向单位告发,也从未和任何外人提起过,这才使他后来得以进步,得以当上一行之长。自然,他也接受了教训,只把过剩的精力用在工作上,讨领导,也讨夫人的欢喜,就是心里很想,也再没敢和哪个女人缠绵过。
然而,被偷窃的感觉却总也甩不脱,以前认定偷窃者是夫人,这两年则把副行长白金明看作偷窃者。白金明原是他调来的,后来又是他一手提起来的,提起来后,这小子居然想偷他的权,真是不讲良心!在周国镇看来,白金明完全没必要这么急吼吼的,他还年轻,还可以等两年,不该这么无情地偷走一个老人最后那点可怜的安慰。
却没办法。世事就是如此,任何感慨都改变不了严峻的现实。
想到严峻的现实,周国镇有了些后悔,两条“三五”烟在茶几上摆着,大发公司刘经理的脸就无法忘却。刘经理的300万贷款迄今未还,当初的贷款手续又有问题,白金明他们要做文章的——没准已经做了,他倒好,在酒桌上偏说下大话,又答应再贷140万给大发。真是昏了头!被酒精烧昏了头!这么明白大胆地向刘经理显示他的权威,在平常是不可想象的,平常他总是很含蓄,很谨慎。刘经理平时也是含蓄且谨慎的,今天咋也不含蓄了?咋会直言不讳地要他最后再帮大发公司一把?这最后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刘经理也知道了行里的事?
因为后悔,周国镇想打个电话给刘经理。拿起电话刚要拨,抬头看到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已经结束,时针正指在7时和8时之间。这就是说钱部长马上要到了,周国镇不太甘心地放下了电话。
夫人也知道钱部长要来,用一盘切好的哈密瓜哄开了小孙女,而后,坐在沙发扶手上给丈夫解头上的小辫,边解边问:
“钱部长今晚一定来么?咋到这会儿都没接到电话?”
周国镇说:
“我们今天上午约过了,他就不一定再打电话了。”
夫人点点头,又心事重重地问:
“如果上面真叫你退二线,你咋办?”
周国镇想了想:
“一时怕不会,今日最多是征求我个人的意见。只要是征求意见就好办,我岁数没到,身体还行,又没犯啥错误,至少还能为党贡献两年……”
“人家会说你班子不团结,要调整。”
“那也不能光调我!手拉手一起走行,光调我一人走我不干。”
夫人道:
“和钱部长谈时不好这么明说的,你得强调自己的业务能力,也不能尽说白副行长的坏话,得讲点他的长处——自然是无关紧要的长处,以显得你宽厚,显着不是你不团结他,而是他不团结你。”
周国镇摇起了头:
“他的好话我说不出……”
夫人笑了笑:
“说不出也得说,都快60岁的人了,还不会逢场作戏么?!你就按我这路子说,还得诚恳点。”
周国镇叹口气应下了。不应下不行,在家里是夫人领导他,可不是他领导夫人。
从41岁那个倒霉的秋天开始,夫人就患上了教导癖,时常教导周国镇如何做人。周国镇内心很反感,嘴上却不敢说,只对夫人哼哼哈哈地应付,应付时间一长,就生出了惯性,夫人趁惯性的力量,顺手掠取了家庭内政、外交的全部权力。于是乎,周国镇在当上行长之前,先被行里同事们推举为“乖丈夫协会”会长。
这时已是7时38分了,门铃还没响。电视里出现了周国镇熟悉的本市播音员刘丽丽的笑脸。刘丽丽口播本埠要闻,要闻有3条:本市各界为灾区民众募捐。市红十字会组织医疗小分队奔赴灾区。市法院在体育馆召开公判大会,两名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被处死刑,一批严重扰乱社会治安的小流氓被依法判刑。周国镇适时想起了工商行虎山路分理处一个因为打架被抓的年轻人,对那条法制新闻顺理成章地很关心,就盯着电视画面看,可那条公判大会的新闻排得较后,周国镇在门铃被人按响之前终于没看到。
门铃是在7时45分被按响的,铃声依然像往常那么悦耳动人,周国镇以为是钱部长来了,在夫人眼光的暗示下,带着一脸的诚恳去开门。拉开门才发现,门外站着一个着警服的中年公安人员和两个穿便装的年轻人。中年公安人员和两个年轻人一脸寒霜,他根本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