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

崇久二年十一月十一,大奉生乱,以三公之二为首的群臣,密谋逼宫,拥戴十六皇子即位,未果,被陛下当场擒获,其中掌管宫廷守卫的廷尉被当场格杀。

但让众人震惊的是,平日里对臣子可称暴虐的皇帝,对这次的罪无可恕的大逆之行,反而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除了廷尉和十六皇子当场杀了,卫尉之后定罪斩首之外,其余人等,御史大夫和大司空下了十九层大牢,大司空郎中令等人革职流放,而几乎所有人的家人,都不曾被连坐。

这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处罚方式,让一直喊着陛下苛政的群臣这次完全哑了火,以为皇帝忽然转了性子。

但是皇帝对于有些人的处罚,又出乎意料的重,参与这次逼宫事件的武将以及从属兵丁护卫,明明属于从逆,却全部都被处死,其中包括廷尉和卫尉属下拱卫皇城和宫城的军事力量。

旨意一下,大奉上至三公,下至流浪汉,无不惊愕。

要说谋反死罪,并不奇怪,但就没见过主犯不死,从逆全杀的。

臣子们没少苦苦劝谏,甚至说出了这些兵丁也是拱卫皇宫和汝州的军备精锐,培养一个精锐不容易,这样杀个干净,不怕汝州空虚,皇宫空虚,不怕大乾刺客趁虚而入吗?

话说到这个成都,皇帝毫不理会,群臣只好哭着退下。

大奉的臣子不容易,每天面对“不高兴”,上演“没头脑”。

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陛下,对于事变中涉及的其余人也十分寒酷,这个“其余人”其实也就是太妃,为皇家颜面,明旨中没有提及太妃所作所为,只是说她为乱军所杀,但傻子也能看得出,事变发生在宫外,太妃好好的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明明陛下很早就掌控了局势,为什么太妃还会被“乱军所杀”?

更重要的是,皇帝没有给太妃加尊号,没有追封皇太后,没有让她和先帝合葬,直接以敏肃太妃之位,入葬了妃陵。

这里头的意思,昭然若揭。

但随即,便有不知来源的消息传遍了汝州内外——太妃为大乾皇帝派刺客杀害,大乾皇帝这是来为她父皇报仇来了!

百姓对于这个结果十分地接受:你杀我父皇,我杀你母妃。一报还一报,天经地义。

消息从大奉传到大乾,大乾百姓也欢欣鼓舞,觉得这仇终于报了。陛下威武。

至明二年的元旦宴席上,群臣同为陛下贺。

铁慈神情难得有几分愉悦,宴席散毕便回了重明宫,一踏进暖阁就发现桌上堆满了礼盒,简奚对着如山的礼盒在清点和整理。

见铁慈过来,她笑着起身行礼,和铁慈道:“陛下,各地年节贺礼都送了来,臣依照您的吩咐,大部分入了库,不过有几份还是得您亲自过目。”

铁慈嗅了嗅,道:“有一份不用看了,一股鸟骚气。”

帘子后咕嘎一声,简奚忍笑让开,一扇鸟翅膀撩开帘子,墨野昂首阔步地进来,脖子上挂着一个布包。

铁慈看一眼那布包里突出的造型,就知道西戎王果然还是毫无新意。

西戎产极好的玉石,墨玉、彩玉、羊脂玉、金丝玉都品质极高,丹野每年都选最大最好的玉石,雕一尊她的小像,现在铁慈已经有了羊脂玉像,墨玉像,今年也不知道是哪种玉像,也不知道集齐七种玉像能不能召唤神龙。

等到墨野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布包卸下来,铁慈一打开,险些被闪瞎了眼。

上好的金丝玉,是最为少见的色泽匀净的深红色,里头有金色的丝状花纹,通体昭显着富贵华丽的气息。

里头还有丹野的一封信,内容每年也是大同小异,不外乎是想念、想念、非常想念。以及我想来大乾,或者你什么时候来西戎玩?

墨野灼灼盯着铁慈,等着看她的反应,铁慈只得搜肠刮肚地大赞了几句,又命简奚将准备好的回礼给墨野装到包里。

墨野他哥是个急性子,送人礼物不仅喜欢人家当面打开夸赞,还急吼吼等着人家回礼。

铁慈让简奚准备的是一套文房四宝——品味略低,建议多读点书。

毕竟当王都这么久了,字还这么丑,挺让人愁的。

招待墨野吃了一顿大餐,看着它振翅而去,铁慈打开第二份礼物,素白玉匣里是一本书,书是孤本,失传有百年之久的《南华堂笔记》,是前朝名儒,南华堂主人亲笔所书,内容却非常不符合对方名宿大儒的身份,志怪杂谈,人间风月,写得却极其趣致新奇,文字更是清逸美妙。

这礼物自然是容溥的,他也附了信,说这书已经成为传说,无人知其下落,只是他再三揣摩,觉得这书还是被大儒藏起来了或者后人故意隐藏,盖因为大儒声名卓著,写这种风月杂谈未免有伤清名,后人为其千秋声名计,故意隐而不发,有点为尊者讳的意思。

所以他几次下中州,几经寻访,又数次拜访南华堂后人,终于将书拿到了手,读了之后觉得陛下一定会喜欢,便亲笔抄录一份给送了来。若能于陛下万几宸涵之余,博一时之乐,便幸甚志哉。

铁慈翻着那书,心想他总是说得简单,但是寻访久无音信的人,又要上门去要人家很忌讳拿出来的家传孤本,这其间难处,所费时间心力,可想而知。

只不过为了她,闲暇取乐一读而已。

便和当初她寿辰,他也费尽心思去献士子贺书一般。

体贴、细致,大处不丢,小处不漏,熨帖得像一朵随身的云。

铁慈将书合上,轻轻叹息一声,让简奚把书给包上封皮,连匣子就放在她床头,每晚睡前读一章。

其后还有杨一休的,是一个专门打制的大木箱,小心翼翼抬进来,打开一看,居然是破镜城的模型,做得十分精细,连城墙上的砖石的花纹都能看得见。铁慈对这个礼物非常有兴趣,看城墙就看了半天,对着比例尺算了一下城墙高度,十分惊叹。

照这么看,破镜城的城墙高度,和盛都的竟然也差不离了。

更不要说城墙诸般建制,墙体、女墙、垛口、城楼、角楼、城门和瓮城护城河自然是不会少的,另外还有专门储炭的炭室,储存粮食和盐的黍室和盐室,就非常齐备了。

而城内主干道纵横排列,将整个城池分外十四坊,东西相对,区域分明,其间一条河正好越中轴线而过。

大乾这边的聚居地已经修建得差不多,屋舍鳞次栉比,还种了许多耐寒的树,瞧着便十分宜居。

正中两处大型区域是东市西市,杨一休在信中已经说明了各自的用处,铁慈原以为集贸市场会和城中居民一样,泾渭分明地住在不同的区域,没想到经商却是不分的。

仔细一想这样安排却是极好。

铁慈指着应该是大奉区域的一处一处挡着棚子的空白道:“这是怎么回事?”

简奚道:“杨总管说,大奉方鬼鬼祟祟,造房子就造房子,偏要挡起来不让人看,一看就知道不干好事,他怀疑这是军械库之类的重地,已经派了十几批人去看了,虽然目前还没成功,但是请陛下放心,他迟早给陛下添上这个模型。”

铁慈想了想,道:“不用再派人去了,不会是军械库的。”

简奚笑道:“是,臣这就去信杨总管,请他不必再耗费人力了。”

她一向很少质疑铁慈的话,但又不是属于臣子的愚忠,而是真的能很快明白铁慈的想法,思想上十分投契,处理文书也极其高效,还自己总结出了速记的方法,铁慈看她所用的方法和师父说过的也差不离,心中也不禁赞赏她果然聪慧。

而对于简奚来说,几年下来,她对铁慈也由最初的崇拜变成了深深的爱戴。重明事件后,因为双胞胎是奸细,当时朝中不止一人说过要驱逐那一批被选入宫的所有学生,尤其是进宫的几位,毕竟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当时她和祁佑方怀安已经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准备,谁知道陛下不仅没有驱逐他们,还根据各人的表现给了奖赏,方怀安因为羊肉汤升了一级,祁佑去了最重要的吏部做了主事,虽然也只是升了一级,却是最早去六部观政的,按照正常的轨迹,下一步就是六部主政,直至入阁,可以说比所有人都快了一步。

而她自己,女官品级再升两级,更重要的是,陛下从不对她有任何避忌隐瞒,她有权直入寝殿,她也能够伴陛下晨昏,给她处理所有事务。

这样的信重,对经历过重明事变的陛下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以至于朝中又有点异议,怕皇帝又蹈了当年慕容翊的覆辙。

简奚虽然感激,其实也有点想不通,陛下何以毫不介怀,待她厚爱如此?

还有祁佑,在重明事变中算是反应及时,却似乎也谈不上什么功劳,比不上救了士兵的方怀安,却怎么也领了头一份的赏赐。

关于祁佑的这一份疑惑,在后来的几年里,她慢慢地悟了。

祁佑的功,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在于他没做什么。

陛下,真是个情深意重的人啊。

至于她自己,简奚依旧是不明白的,不过想不通就不想,她只需要对陛下忠诚就好。

这些年跟在陛下身边,也遇见过一两次刺杀,她每次都欲图以身相代,不过陛下身边暗卫高手云集,倒也轮不着她。

只是每次,她会看见陛下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于是想不通的问题就又多了一个。

铁慈发现她又发呆了,笑着摇摇头,看向下一个盒子。

这个盒子不大不小,用料材质极为讲究,雕刻疏朗大气,并不繁复,整个气质透出一种低调有克制的奢华感,仿佛那主人在说,我知道你不喜我奢靡,但送你的东西,又不想太粗陋了。

打开盒子,里头一柄短剑,剑刃极为奇特,惨白色,闪着细微的磷光,简奚道:“萧帅说这是鲨鱼齿剑,他亲手自鲨鱼口中取来,打造此剑,送给陛下赏玩。”

铁慈笑道:“他就爱送这些刀剑武器。”

想了想又道:“这回水性好了?都能亲自下海捉鲨了。”

萧雪崖没有附信。铁慈耸耸肩道:“他向来和朕无话可说。”

简奚看她一眼,心想若真是无话可说,又何必年年赶在年关之前送礼,礼又从来都是亲手所得。去年是个什么?好像是走遍燕南大山寻到了一种奇铁,给陛下亲手打制了一对护腕。

萧大帅好像总觉得陛下处于时刻危险之中,送的礼不是杀人的,就是防身的。

那一份不能说出口的心意,就在这些杀气腾腾和默然相对中被淹没了。

接下来的是戚元思的礼物,但不再是沙漠里挖出来的各种稀奇玩意,而是一封喜帖。

戚元思和那位翰里罕漠认识的姑娘订婚了。

前不久铁慈下旨册封了那姑娘做了县主,不仅是因为答应了戚老夫人,也是因为她听说那姑娘是当地土著,原是西戎某个大部落的成员,因为忠于老王被篡位的新王乌梁合驱逐,她硬是带着族人在沙漠里跋涉十几日,寻到了一处绿洲,并在之后的几年内,带着族人一棵棵的植树,找水,将绿洲扩大,形成了自己的领地。

戚元思某次被沙尘暴刮出了好几里,迷了路,就是在她的绿洲得救的。

之后戚元思要改造翰里罕漠,从雪山引水,经过她的绿洲,可能会毁掉绿洲,双方险些引发冲突。

后来,深明大义的姑娘让出了绿洲,条件是戚元思给她睡一睡。

铁慈听说这件事后,难得笑了好久。

追着问:“后来呢?后来呢?后来睡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