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礼仪规矩多,妻亡宁愿续娶也绝不会扶宠妾为妻。除了皇室一贯只讲自己的规矩,在世家之中纳贵妾、娶平妻、以妾为妻都是极为不妥之事。因太婆婆是妾为妻,安平长公主一直很是嫌弃,最讨厌有人说起此类事情。
去年京中有个小官纳了妻子的表妹为妾,其夫人不仅不为妒,还待表妹如旧,时常带着出来走动。一日这位夫人带着表妹前往护国寺进香不知如何就碰上了安平长公主。
安平听闻这姑娘是表妹为妾,随意寻了个理由就扇了那姑娘两巴掌,手上护甲硬生生刮花了人家的脸。
女子为人妾室说是自甘下贱,可那贪图荣华富贵的不说,诸多身不由己的又当如何?女子没有地位,没有人权为父兄所卖,为人所拐骗变卖,已是凄苦,缘何无人去追求那卖女儿妹妹的男人,偏要留难女人?妾固然是下贱之人,但凡有些权利银钱就要嫌弃糟糠妻纳妾的男人又算什么东西?
再说这位小官纳了妻表妹,缘何夫人能够待表妹如旧,其中又有一段故事。这位被安平毁容的表妹在家乡原是有未婚夫的,只因未婚夫得罪地方恶霸被人打死。
那恶霸家中在地方有些势力和县令关系匪浅,杀了人不仅没有被治罪,见到姑娘生的美貌,竟然还想抢占。姑娘不肯,兄嫂却畏惧对方势力,收了对方聘礼要强嫁。
姑娘连夜投靠回乡祭祖的表姐和表姐夫。兄嫂怕得罪恶霸,又不愿意退换聘礼,要接姑娘回去。她表姐无法留人,慌乱之中谎称自己无子,要为丈夫纳妾,取了妆奁中首饰做聘礼,留下了表妹。
表姐的丈夫虽然只是六品却是京官,兄嫂不敢得罪。表姐就这样将表妹带了回来,打算寻机会为表妹寻个良人嫁出去。好在表姐夫也明理,为了助这弱女子脱身,认了个名。不想被当地商人当做一桩香艳事一路传到了京城,弄得三人尴尬不已。
原想着清者自清,风头过去了,夫妻二人为表妹择选普通人家,赔付嫁妆大家自然就清楚了。不管妾之名是真是假,时下律法只要主家愿意,将妾室放归发嫁也是允许的。朝廷为了增加人口,民间鼓励女子再嫁。
可安平这一巴掌,直接将人家女孩子毁了容貌。那女孩子有妾之名并无妾之实,受了长公主两巴掌,名声也毁了。想到枉死的未婚夫,想到自己命如浮萍,干脆剪去了三千烦恼丝,入了空门。
只她性情刚烈,出家之前,为了洗清表姐夫和表姐为她所受污名,竟然跑去京兆府请京兆府官婆子验身,证明自己仍是处子,表姐夫和表姐并无所传言的不堪。
此事在京中很是传了一阵子,安平一度不愿出门,很是低调了一阵子。只从哪以后,越发愤恨什么表妹妾室之说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简单,有时候复杂。刑部和大理寺判案尚且要证据确凿,普通人又岂能因流言给人定罪。安平长公主身为贵族,更当谨言慎行才是。
安平长公主脸色变了几遍,才硬声道:“那老夫人可要好好选,毕竟表妹已经十六了!女孩子的花期可等不起。”
“女孩子的花期等不得,可嫁的什么人更重要。劳公主费心了,待华儿亲事定了,自当给公主送帖子。”石慧神色不变。
“母后与外祖母说话,儿臣就先告退了!”
“你们年轻人不必陪着我们老人家,去玩吧!”太后摆了摆手道。
太后并不迟钝,老太太和女儿一番你来我往,她也意识到了女儿与娘家似乎不太和睦。过去倒是知道女儿和侄女不太和的来,她只当小女孩意气,没当一回事。
老太太和何氏是公主的长辈平时对公主也多有容忍,只今日这势头哪里是小不睦,根本是积怨甚深了。一边是娘家一边是女儿,太后帮那边都头疼。
只太后自小亲近母亲,与兄长感情极好,心里还是偏向亲娘的。至于安平长公主,太后疼女儿是一回事,但公主是晚辈,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太后这么想着,心里又舒服了些。
“坐了一会儿,便觉腰酸,华儿随我出去走走吧!”待安平长公主离开,石慧亦起身道,“小倪陪太后说说话吧!”
小倪是何氏的小名,过去老太太都是一声冷硬的何氏。近来待她亲近了,便改为唤小名。虽说儿女都大了,还被人叫小名有些奇怪,不过这是长辈的亲近,何氏心里只有高兴的份。
石慧出了亭子,太后小声问大嫂何氏:“大嫂,我娘近来是不是脾气大了些?”
何氏有些尴尬:“许是最近孩子们调皮,气着老太太了吧!”
“除了耀华的亲事,莫非老太太还有其他烦心的?”太后关心道。她如今都是太后了,虽说不能出宫侍奉母亲,可不能让外人给她娘委屈受。
“老太太前几日考校阿祖学问,甚是不满。”何氏委婉道,“娘娘也知道,咱家就阿祖一个男丁,日后是要顶门立户的。”
“咱这样的人家,什么也不缺了。就阿祖一个难道还要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拼爵位考进士不成?阿祖是皇帝的表弟,学识差些无妨。日后哥哥自有爵位留给他,哀家求皇上不要让阿祖降等袭爵便是了。”承恩公爵位可袭三代,何耀祖是可以承袭父祖爵位的。
“阿祖日后还有孩子,可没有爵位传承了!”何氏无奈道。
“那也无妨,阿祖是皇上的表弟,还能亏待了去。”太后理所当然道,“倒是让皇帝在封赏一个爵位便是了。”
“娘娘疼惜阿祖,是阿祖的福气。不过封爵乃是大事,哪有无功讨要爵位的。且老太太的性子,娘娘也知晓,必定是不许的。”
太后想到幼时,老太太对自己虽然宠爱,可是对兄长学业却抓的很严。若非如此,徐楷士勋贵出生,肚中无墨水,运气再好,焉能坐稳丞相之位。老太太一直坚信男丁是要顶门立户的,也就是到了徐耀祖隔代亲,疼了些。
徐耀华跟着石慧出了亭子,顺着小径而行,路过彩棚,还有几个诰命夫人过来说话。徐耀华心中如猫抓一般,却忌于祖母的命令,只能乖乖跟在一旁听长辈说话。
今日的主角是园中的姑娘,大多数人家都只是送了女孩子进宫,不过也有些老诰命得了太后请帖进宫。在场的诰命不是宗室王妃便是一品国夫人,这些人未必能够左右选后大事,可一句话推举了那家姑娘入宫,或挑个毛病也不是难事。
不过来的人也不傻,只当进宫给太后请安,陪太后说说话,并不轻易发表意见。夫人们大多坐在彩棚喝茶休息,女孩子则三三两两围在各处赏花或吟诗作画或吹箫奏琴。
“阿英可有些日子没有出来走动了,这就是你家孙女耀华吧?听说太后娘娘最喜欢这孩子,整日传进宫里,平素倒是不得见。”拦着石慧说话的是阳城大长公主,“年轻小姑娘,怎么不过去玩儿,倒是守在祖母身边。”
阳城大长公主是皇帝亲姑姑,与太后平辈,可年龄却与原主相仿,两人极为要好。阳城大长公主看在原主面子上,对初入宫的太后多有照顾,时常在先帝面前为太后说好话。后来皇帝登基,大长公主也是出力帮忙安抚宗室,可为情谊深重。
不过这位大长公主生活并算不得顺遂,早年嫁了武将,夫妻恩爱。只儿子才蹒跚学步时,驸马奉命南征,在西南中了瘴毒病故。大长公主与驸马素来恩爱,拒绝了先帝允她改嫁,守寡养着儿子长大。只这独子娇惯太过,文不成武不就,到了三十来岁竟然因在花楼喝酒失足摔下高楼而亡。
幸而家中还有一个孙儿一个孙女,吸取了儿子的教训,大长公主不敢娇惯。偏这孩子不善读书,倒是颇有习武天赋。大长公主舍不得送孙儿去边关觅功名怕与祖父一样死在沙场,又不敢养在家里怕与其父一样不学无术,思前虑后,送到禁卫军中。
大长公主的已故驸马是家中次子原无爵,因战病故才封了爵位,只袭一代。大长公主位比亲王却不像亲王爵位可降等传给孙儿,到了大长公主的孙子无爵可承。
大长公主若舍下脸面,大约也能给孙儿觅个县子之类的末等虚爵,可京城这样的虚爵一抓一大把。若是大长公主一日故去,朝廷收回公主府,这家可就败落了。
“她平日就是个皮孩子,如今大了也该懂事收收玩心了。今日只带她进宫给太后请安,就不凑热闹了。”
“小姑娘那个不爱玩的!”阳城大长公主对徐耀华笑道,“你祖母小气的很,平时也舍不得带你出来走动。我家秀林平日都在禁卫军中,家里冷情的后,有暇便来我家赏花。”
阳城大长公主府上的孙女上月已经出嫁,府上没有年轻女孩子,忽然邀徐耀华去府上玩,又提起孙儿,石慧心中略有些愕然。之前徐家有意送女孩子进宫,这京城大半人家都知道,阳城大长公主更是清楚明白。大长公主非趋炎附势之人,为何才晓得徐家改了主意,就起了结亲的意思?
不过这里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石慧微微一笑:“公主府后院那处桃花快要开了,公主府的桃花小宴是京中一绝,倒是必要拖家带口去叨扰一番。”
“你若肯来,我心中才高兴呢!”阳城大长公主又退下手上镯子要赠予徐耀华。
徐耀华忙向石慧看去,石慧笑道:“长者赐,不可辞,只管收着。”
徐耀华闻言欢欢喜喜收了镯子与阳城大长公主道谢。这镯子水头极好,且不似旧物,款式正是年轻女孩子喜欢的,可见大长公主特意备着的。
石慧带着徐耀华绕过假山,走到九曲桥,远远就见皇帝之带着一个小太监站在廊上。
徐耀华心中高兴,喜道:“祖母,是表哥!”
“是皇上!”石慧一把将她拉到花丛旁,“你且看看廊后。”
徐耀华探着脖子去看,就见一截白色的裙摆。她坐在太后身边,院中的姑娘都见过了,今日着白裙的就一个是朝运大将军的女儿朝亦淑。
皇帝不知说了什么,远远还能听到轻笑声。微风拂过,恰好有花瓣落在朝亦淑发髻上,皇帝伸手为朝亦淑拾去鬓间花瓣。朝亦淑微微回首,露出粉霞,眼中满是娇羞。这幅画面无论落在谁眼中都晓得是郎情妾意。
徐耀华心中酸涩,一手抓着身旁手指,指甲嵌入掌心。她到底知道那是皇帝,自己不能上去诘责,甚至不能问一句为什么。
“皇帝有三宫六院,可心中却只会有一人。哪怕这人不能一时得宠,可只要一人得宠,就会有无数女子被冷落。祖母不想你成为被冷落的女子之一,也不愿见你为一时之宠舍弃一切。”
“祖母!”徐耀华转身扑倒石慧怀里,眼泪止不住往下落。前些日子她在家不管如何嚎啕大哭,却都没有这一刻无声的哭泣来的伤心。
徐耀华哭了一会,石慧就见皇帝从回廊走来,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服。徐耀华忙擦了擦眼泪,与石慧一起屈膝行礼。
“外祖母无需多礼,表妹这是怎么?”朝亦淑已经从另一边离开,不过才会了心上人,年轻的皇帝身上也带着几分志得意满。
“惯是鲁莽顽皮,在假山旁摔了一下擦伤了手。老身训了几句,可不就闹脾气了。”
“表妹摔了,外祖母不安慰还责怪,怪道要哭了。”皇帝笑道,“表妹伤得可重?”
“不过蹭破点皮,回去上药也就罢了。”石慧道,“皮孩子,娇气不了。”
皇帝闻言哈哈一笑,又与石慧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徐耀华心中本是又酸又涩,如今见皇帝一点不在意自己,心都凉了半截。若非还在御花园,只想坐在地上大哭一场。石慧已经寻了宫人带路,去附近的水阁让徐耀华梳洗上药,待她心情平复些,才回了园子。
太后见徐耀华神情有异,随口问了几句。石慧依旧是应付皇帝那几句话,引得太后拉着徐耀华好一番怜惜。
这一日的百花宴算是过去了,自回家徐耀华便恹恹的,每日只缩在自己院子,石慧也不过问。
没几日,宫里便降下旨意,朝运大将军的女儿朝亦淑为后,左仆射王大人的孙女为贵妃,另有婕妤、美人四人。皇帝宫中原来只有七品御女和八品采女数人,如今选了六人都是高门女,起点自然比宫人出身的御女、采女高。
石慧那日只匆匆见了王家姑娘和朝家姑娘,那王家姑娘比之朝家姑娘更大气沉稳些。论家族底蕴,王家也更胜一筹。且按着圣旨,竟是贵妃先进宫,而朝家的皇后则要等礼部储备大婚诸礼。虽说自皇帝亲政之后,礼部已经早早开始准备,可帝后大婚至少也要半年后了。
王贵妃若是心中有成算,这数月时间足以让她在宫里做许多事情。朝家姑娘若有些城府,没有让她看出深浅也就罢了。如今皇帝明显宠爱朝家姑娘,朝家姑娘还占优势。可若朝家姑娘只如所见,宫中怕是又有一番争斗。
帝王只是帝王,若皇帝真爱朝亦淑,就不该选王家姑娘进宫。朝亦淑对于皇帝而言或许特别,却也只是特别而已。
自百花宴后,石慧让人去打听了一下阳城大长公主的孙子。原主和大长公主交情好,不过大长公主的孙女常见,孙子却见的不多。打探回来的消息都说长公主这孙子虽然没有什么爵位,如今在禁卫军只是小小校尉,不过并没有什么恶习,与纨绔的父亲不同。
过了几日,阳城大长公主又下了帖子,石慧赴会,大长公主才透露了些消息。大长公主的孙儿在禁卫军中,值守时碰到过进宫的徐耀华,少年慕艾,便动了心思。
原先徐家有意送徐耀华进宫,大长公主只做不知。自前些日子石慧放出风声,徐家女不会再进宫,这小少年便又动了心思去求祖母。大长公主最疼这孙儿,不管成不成,总想试试。
结亲不是结仇,大长公主既然有这个意思,石慧也没有隐瞒,只说要探探孙女的心思。又主动提及之前太后有意亲上加亲之事。
大长公主长在宫闱,半生沉浮,倒也并非拘泥之人,对过去之事并不是很在意。反而笑着说起自己少年时去偷看新科探花之事,可惜后来没有嫁成翩翩才子,却嫁了个莽夫。
大长公主的驸马虽为武人,只听说年轻时也是个英武的小将军。大长公主出嫁时,在位的已经是她的兄弟。先帝与大长公主虽非一母所生,感情却不错,当初为这个妹妹选驸马也是用了心的。驸马年少英武,颇得先帝重用。奈何在西南染了瘴毒,英年早逝。
见大长公主是当真不在意旧事,石慧也放心几分。不过还是要探探徐耀华的心思和见一见大长公主的孙子玉秀林。若徐耀华尚未对皇帝忘情,那徐家是大大对不起玉家。她也要见见玉秀林,大长公主不在意徐耀华曾经仰慕皇帝之事,玉秀林是不是也不在意,这都是问题。
王家的贵妃已经进宫,徐耀华黯然了一段日子,倒也默默接受了事实。听从石慧的吩咐开始安耐着性子重新开始读书,闲暇时便学学琴棋书画,免得东想西想。
到了玉秀林的休沐日,石慧就让徐耀祖下个帖子请玉秀林到家中玩。说到玩,徐耀祖最擅长了,不用石慧叮嘱,小孩子就将一切准备的妥妥当当,那日在家乖乖招待许会成为姐夫的玉秀林。
玉秀林到了府上,先由徐耀祖引着到见了石慧和何氏。小伙子皮肤略黑,浓眉大眼,是个英挺的少年。何氏只看了一眼,便喜欢的很,当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双方见礼,石慧请了玉秀林喝茶,随口考校了几句。长公主说这孙子不会读书,倒也不尽然。四书五经比不得那考科举的举子,却也是念过的,考校兵书更是言之有物。难得小小年纪喜读兵书,却并不拘泥于书本,性子活泛。
玉秀林得了祖母叮嘱,今日见了徐家长辈,许就决定他能不能娶心上人,用了十二分心思准备。一开始还有些拘束谨言慎行,可到了考校兵书,立时忘了对面坐着的可是心上人的祖母和母亲,只说的眉飞色舞。讲到激动之处,还连笔带划。
石慧偶尔接上几句,又抛出新的问题,他越发说的畅快。听得一旁的徐耀祖两眼冒金星,原以为是要带着准姐夫玩一日,那想着又是读书习武之事。
“……老夫人实在是太有眼光了,难怪徐丞相那般厉害,定是老夫人您教导有方。”玉秀林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捧一捧未来老丈人和心上人她祖母。
徐楷士本得了老娘的命令,让他在书房等着见一见年轻人。那想着在书房做了半日,这女婿候选人在他老娘哪里就不出来了。连着让人催了几次,最后不得不自己找了过来。
看他老娘和夫人脸上的笑容,便晓得母亲和妻子对着准女婿都很满意了。徐楷士心中酸涩,嫁女儿啊,怎么看起来,没他什么事。
徐楷士想着有瞪了玉秀林两眼,只玉秀林已经从兵法扩张到去年和小伙伴打猎大展身手的风光事。别说注意到徐楷士的白眼,徐楷士什么时候过来他都没有发现。
石慧让徐楷士和徐耀祖父子陪客人用了午膳,又让徐耀祖陪着去演武场投壶射箭,到来夕阳西下才放人回家。玉秀林来了一日,石慧没有让徐耀华出来相见,只徐耀华上午便坐在屏风后听他说话,下午又在楼阁上看他与弟弟投壶射箭,算是勉强见过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