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已经开始怨恨华盛顿,而我们刺杀行动的失败更是加剧了他的怒火。他把华盛顿的幸存当作是对他个人的冒犯——他怎么敢活下来?——所以他从未原谅华盛顿。没过多久,纽约被英军攻陷,差点被捕的华盛顿因此饱受责难,尤其是查尔斯对他大肆攻击,而且,对于华盛顿随后横渡特拉华河的突袭行动,他也异乎寻常地无动于衷,尽管事实上,华盛顿在特伦顿之战的胜利已经让革命者们重拾信心。对于查尔斯来说,华盛顿随后输了布兰迪万河之战,并因此丢了费城,才对他更为有利。华盛顿在日耳曼敦对英军的攻击成了一场灾难。如今则是福吉谷。
赢得怀特马什之战后,华盛顿将部队带去了他希望更为安全的地方等待新年的到来。而他选择的有利地点,就是位于宾夕法尼亚的福吉谷:这一万两千大陆军,装备残破,疲惫不堪,当他们行军扎营,准备过冬的时候,没有鞋穿的士兵在地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血脚印。
福吉谷是个烂摊子。食物和衣物都严重短缺,大量的马匹饥饿致死,或者也饿得精疲力竭。伤寒、黄疸、痢疾和肺炎在军营各处肆意流行,夺走了上千人的生命。士气和纪律几乎已经荡然无存。
不过,尽管丢掉了纽约和费城,尽管他的军队正在福吉谷经受漫长、缓慢而寒冷的死亡,华盛顿身边却还有他的守护天使:康纳。而康纳,出于年轻人对什么都确信无疑的天性,他相信华盛顿。我根本不可能用语言说服他,事情与他认定的并不一样,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不管我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他相信,实际上是华盛顿该为他母亲的死负责。在他心目中,该负责的人是圣殿骑士——谁能怪他得出这个结论呢?毕竟,那天他看到了查尔斯。而且还不仅仅是查尔斯,还有威廉、托马斯和本杰明也在场。
啊,本杰明。他是我的另一个问题。说得委婉些,过去这几年里,他已经成了骑士团的耻辱。在试图向英国人兜售情报之后,他在75年被拖上法庭接受质询,而带头审讯的恰恰正是乔治·华盛顿。当时,正如本杰明自己在几年前所预计的一样,他已经被任命为大陆军的首席医务官和医疗总管。他被判“通敌”罪名成立,随后入狱服刑,实际上,此后他一直被关在牢里,直到今年早些时候才被释放——然后他就立即失踪了。
至于说他是否已经公开放弃了骑士团的理想,就像布雷多克在多年前所做的那样,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很可能是盗窃运往福吉谷物资的幕后黑手,自然,这让驻扎在此的那些可怜人处境更加艰难;我也知道他已经背弃了骑士团的目标,转而追逐个人的利益;我还知道,必须有人出面阻止他——我决定自己来承担这个任务,我从福吉谷附近出发,骑马穿过寒风凛冽、白雪皑皑的费城野外,直到抵达本杰明宿营的教堂。
我在教堂里寻找丘奇。但这里已经人去堂空。不仅昔日的教会已经废弃了这座教堂,本杰明的手下也离开了这里。几天前他们曾经在这儿待过,但现在——这儿什么都没有。没有物资,没有人,只有火堆留下的残迹,已经完全冷却,还有许多形状不规则的泥斑,搭过帐篷的位置还留下了几块没被雪覆盖的地面。我把马拴在教堂后面,然后走了进去,教堂里冰冷刺骨,和外面一样冷得让人感觉麻木。沿着教堂走道出现了更多火堆的痕迹,门边还有一堆木头,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是被劈碎的教堂长凳。看来对上帝的敬畏倒成了寒冷的第一个牺牲品。剩下的长凳在教堂两侧摆成两行,正对着庄严肃穆、但废弃已久的讲坛,光线透过沾满污垢的窗户,从庄严的石墙高处照射下来,尘埃在明亮的光束下起伏舞动。粗糙的石质地板上散乱地放着各式各样的板条箱,以及一些包装留下的残迹,我在教堂里来回踱步,四处转了一会儿,偶尔我会弯腰翻动板条箱,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搞清本杰明的下落。
随后我听见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我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地躲到了讲坛后面,正当此时,巨大的橡木门不祥地嘎吱作响,缓缓地打开了,一道人影走了进来。这个人仿佛在遵循着我所做过的每一个具体步骤,他在教堂里来回踱步的样子就和我刚才一样,他翻转板条箱,留心调查,甚至还无声地咒骂起来,正如我刚才所做的那样。
那是康纳。
我从讲坛后方的阴影里端详着他。他穿着刺客的袍子,满脸紧张,我就这样看了他一会儿。这就好像是在看着我自己——年轻时的自己,身为刺客的自己,那是我原本该走上的道路,是父亲培养我要走上的道路,若不是雷金纳德·伯奇的背叛,这也将是我早已走上的道路。看着他——看着康纳——我心中五味陈杂,激动难平:这其中有悔恨、有苦涩,甚至还有羡慕。
我靠近了他。我们来瞧瞧他到底是个多优秀的刺客吧。
或者,换句话说,让我们来看看我的身手还有没有生疏吧。
我出手了。
“父亲,”他说,这时我已经扑倒了他,袖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康纳,”我嘲讽道,“有什么遗言吗?”
“等等。”
“真是糟糕的选择。”
他挣扎起来,眼中闪耀着怒火。“你来这儿检查丘奇干得怎么样,对吗?确定他为你那帮英国兄弟们偷的东西够多了?”
“本杰明·丘奇不是我的兄弟。”我啧啧道。“红衣军或者他们愚蠢的国王也一样。我料到你很天真。可这也……圣殿骑士并不为王权而战。我们追求的东西和你一样,小子。自由、正义、独立。”
“可是……”
“可是什么?”我问道。
“约翰逊、皮特凯恩、希基。他们试图偷走土地,洗劫城镇,还想谋杀乔治·华盛顿。”
我叹了口气。“约翰逊追求土地,这样我们就能保护土地的安全。而皮特凯恩旨在促进外交——这件事让你给彻底搞砸了,后果足以挑起一场该死的战争。至于希基?乔治·华盛顿是个拙劣的领袖。他几乎输掉了自己参与的每一场战斗。这个人被他的犹豫不决和缺乏自信给毁了。瞧瞧福吉谷,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虚。没有他我们能干得更好。”
看得出来,我说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听我说——虽然我很乐意跟你继续争论下去,可本杰明·丘奇那张嘴就跟他的自负一样膨胀。显然你想找回他偷走的物资,而我想让他受到惩罚。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你打算怎么办?”他谨慎地说。
我打算怎么办?我思索着。我看见他的目光落在了我颈前的护身符上,相反我也把目光放在他戴的项链上。他母亲想必跟他说起过这个护身符,他无疑是想从我这里拿走它。而另一方面,我们脖子上佩戴的东西都是对她的纪念。
“停战,”我说,“也许——也许联手一段时间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毕竟,你是我儿子,或许你的无知也还有救。”
我们沉默了一阵儿。
“或者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现在就杀了你。”我笑道。
“你知道丘奇到哪儿去了吗?”他问道。
“恐怕我也不知道。我原本希望等他,或者他的手下回到这儿的时候伏击他。可似乎我来得太迟了。他们已经来过这里,把东西都收拾干净了。”
“我也许可以追踪他,”他说,嗓音里的语气带着一种奇怪的骄傲。
我向后退开,看着他有些卖弄的演示阿基里斯的训练,他指向教堂地面上板条箱拖拽过留下的痕迹。
“这些货物很重,”他说。“很可能是装到四轮马车上运走的……箱子里装的是口粮——还有医疗用品和衣物。”
在教堂外面,康纳指着一些被搅乱的雪。“这里停过一辆四轮货车……他们把物资装上车的时候,货车也就慢慢被压低了。大雪掩盖了车辙,但剩下的痕迹已经足够了,我们还是可以跟踪他们。跟我来……”
我勒马靠近他身边,我们一起策马离开,康纳指示着痕迹的路线,同时我努力不表露出内心的赞赏。我发现自己在为我们知识中的相似之处感到震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注意到他正在做的事,正像是我在同样的情况下可能会做的。离开营地大约十五英里之后,他在马鞍上扭过身子,给了我一个胜利的眼神,以此同时,他指向了前方的小道。那里有辆坏掉的二轮马车,我们靠近的时候,车夫正在试着维修车轮,他喃喃自语道:“真是倒霉……要是修不好这鬼东西,我就要冻死了……”
他抬头看到我们来了,脸上很是惊讶,而且还出于恐惧瞪大了眼睛。他的滑膛枪就在不远处,但要伸手去拿还是太远。我立即就明白了——正当此时,康纳骄傲的开口询问道:“你是本杰明·丘奇的手下吗?”——他打算要逃跑,而且,他果真拔腿就跑。他很不明智的慌忙起身,跑进了树林里,在雪地上明显步履艰难的跋涉逃跑,笨拙得就像是一头受伤的大象。
“干得漂亮。”我微笑道,康纳愤怒地瞥了我一眼,随即跳下马鞍,冲进树林里追逐那个车夫。我任他去追,然后叹了口气也爬下马来,我检查了自己的袖剑,听见森林里传出康纳抓住那个车夫的骚动,随后我走进树林,来到他们身边。
“逃跑可不明智,”康纳说道。他把那个车夫按在一棵树上。
“你——你想干什么?”这个可怜虫勉强答道。
“本杰明·丘奇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们正要赶去北边的一个营地。我们通常都在那儿卸货。也许你能在那儿找到他——”
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仿佛是想寻找支持,于是我拔出了手枪,一枪崩了他。
“够了。”我说,“我们最好立即动身。”
“你没必要杀了他。”康纳说,他伸手从脸上擦去那个人溅出的血。
“我们已经知道那个营地在哪儿了,”我告诉他。“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们回到马匹旁边的时候,我有些疑惑我给他留下的会是怎样的印象。我是在试着教他什么?我是想让他变得和我一样冷漠又疲惫吗?我是在试着向他展示这条道路终将通向何方吗?
我陷入了思索之中,与此同时,我们骑马朝着营地的位置奔去,一看到树梢上方飘动的烟气昭示了营地的方向,我们立刻翻身下马,拴好马匹,继续步行前进,然后悄无声息地偷偷穿过树林。我们躲在树林里,一边匍匐前进,一边透过树干和光秃秃的树枝,用我的小望远镜觑着眼睛观察远处的人,他们在营地周围走来走去,还有些人正紧紧环绕着火堆烤火取暖。康纳动身离开,他想设法潜入营地,而我则舒舒服服地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或者至少我以为是这样的——我以为他们看不见我——直到我感觉到一支滑膛枪抵在了我的脖子上,有人说道:“嘿嘿嘿,看看我们抓到了什么?”
我咒骂着,被人拽着站了起来。他们有三个人,看起来都为抓住我而颇感自得——这也理所应当,因为要偷偷接近我并不容易。要是在十年前,我早就听见他们的声音,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要再往前推十年,我不仅能听见他们靠近的声音,而且还会躲起来,之后再把他们全部干掉。
两人举枪对着我,同时他们其中一人走上前来,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仿佛是感觉印象深刻,他先是鼓噪了一声,然后解下了我的袖剑,之后他又拿走了我的剑、匕首和手枪。当我手无寸铁之后,他才敢放松下来,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小排黢黑腐坏的牙齿。当然,我还有一件秘密武器:康纳。可见鬼的,他究竟跑哪儿去了?
烂牙走上前来。感谢上帝,他实在是不擅长隐藏自己的企图,因此,我才能一扭身躲开他顶向我腹股沟的膝盖,恰好足够避免造成严重的伤害,但又能让他自以为伤到了我,我假装痛得喊了一声,然后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我决定暂时留在地上,让自己看上去头昏脑涨,不过我实际的感觉并没有这么严重,同时我也在拖延时间。
“肯定是美国佬的探子,”其中一个人说。他倚着枪,弯腰看着我。
“不。他不是,”头一个人说,他也弯腰看着我,同时我用双手和膝盖把自己撑了起来。“他可是个特殊人物。对不对……海瑟姆?丘奇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那个领头的人说。
“那你应该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我说。
“你根本没资格威胁我,”烂牙咆哮道。
“暂时而已,”我冷静地说。
“真的吗?”烂牙说。“不如我们来证明一下怎么样?你嘴里以前有没有啃过步枪托?”
“没有,不过看来你应该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感觉。”
“你说什么?你觉得很好笑是吗?”
我把目光上移——移到他们身后的树枝上,我看见康纳就蹲在那里,袖剑已经弹出,他把一根手指竖在嘴边。他肯定是个爬树高手,当然,想必这是他母亲教他的。她也指导过我攀爬的精妙之处。没有人能像她那样穿越森林。
我抬头看着烂牙,心里知道他已经命不久矣。这让我感觉不那么痛了,因为他一脚踢中了我的下巴,我被人举起来向后扔飞了出去,落在一堆小灌木丛里。
或许现在就是个好机会,康纳,我心里想道。由于疼痛,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但我已经得到了补偿,因为我看见康纳从树枝上跳了下来,他戴着袖剑的手向前刺出,随后明亮的钢刃带着血痕从第一个倒霉的卫兵嘴里刺了出来。等我站起身来的时候,另外两个人也已经死了。
“纽约,”康纳说。
“纽约怎么了?”
“在纽约能找到本杰明。”
“那么纽约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