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6年5月
两个月以后,我到了尤卡坦半岛东海岸的图卢姆。你问我去那儿的理由?是那个充满神秘的詹姆斯·基德,以及他在伊纳瓜岛上给我看的东西。
我现在才明白,他一直在耐心等待。等待我独自一人的时刻。在杜卡斯死后,我们夺下了他的船,并且……噢,这么说吧,我们“摆脱”了他其余的手下,其过程可以归结为“加入我们成为海盗”或是“下海去游个痛快”。萨奇带着那艘西班牙盖伦帆船去了拿骚,大部分船员跟他一起离开了。
而我、阿德瓦勒以及基德留了下来,打算好好利用一下这片海湾。我的想法自然是在这里的海滩上放松身心,开怀畅饮,等喝光朗姆酒就回拿骚去。噢,你们自己把港口的防御工事盖好了啊。真可惜,我错过了帮忙的机会。说些类似这样的话。
至于基德的想法——噢,谁又知道呢?至少直到他那天来找我,说有东西要给我看,然后领着我去了玛雅人的石制遗迹那里。
“这些东西真怪,不是吗?”他说。
从远处看,遗迹就像一大堆碎石,但近看之下,你会发现它们是用雕刻成古怪形状的石块仔细堆砌而成的。
“这就是他们说的玛雅人的遗迹?”我仔细打量那些石头,一边问他,“还是阿兹特克人?”
他看着我,眼神就像往常跟我说话时那样锐利而怪异。说实话,这让我很不舒服。为什么他想跟我说些事,却总是欲言又止?他把手里的底牌贴在胸口,有那么几次,我真想撬开他的手,自己看看上面是什么。
我本能地觉得,我很快就会知道答案。我没有猜错。
“爱德华,你擅长解谜吗?”他问我,“我是说谜语和难题之类的东西?”
“至少不比一般人差,”我小心翼翼地说,“为什么问这个?”
“我觉得你有这方面的天赋。我是从你做事和思考的方式、从你理解世界的方式看出来的。”
看来他是打算亮出底牌了。“我可不太确定。你现在就在说谜语,因为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点点头。无论他打算告诉我什么,看起来他都不会直接说出来。“你能不能爬到这东西的顶上去?我有个难题要你帮忙。”
我们一起爬到那堆石头顶上,然后蹲下身子。詹姆斯突然抓住了我的腿,我低头看去,发现那是只和所有海盗同样黝黑、同样饱经沧桑的手,同样布满了海上生活留下的细小伤口和伤疤。只是更小些,手指也更加纤细,我不禁思索,这只手到底想要做什么。也许……不。肯定不是的。
这时他开了口,语气比先前更加严肃,就像个冥想中的圣人。
“集中精神,动用全部的感官。透过阴影和杂音,深入本质,直到你能看到和听到某种微光。”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他的手在我的腿上抓得更紧了。他催促我集中精神。事实上,他的手,他的举止都在迫使我相信,让我抛开不情愿,放下抗拒……
然后我看到了。不,我并不是看到的。该怎么说呢?我是感受到的——用我的双眼感受到的。
“微光。”我轻声说道。微光围绕着我——包围了我——让我的记忆变得更加清晰:我坐在哈瑟顿的农庄小屋里,或是在我的梦中任思绪徜徉。就好像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清晰。我的听力更加敏锐,也能看到先前看不到的东西。我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财富,有一座知识的宝库等待我的取用,而我只需要用钥匙开启库门就行。
这就是了,我蹲坐在地,基德的手仍然抓着我的腿。
可我似乎已经找到了钥匙。
我知道那么多年前,我为何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了。
“你明白了吗?”基德低声说道。
“我想是的。我已经见过类似的情景。就像海上的月光。就像同时动用五感,去看到声音、听到形状。把这些感觉都结合起来。”
“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拥有一种潜藏的直觉,只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基德说话的时候,我凝视着自己,就像突然来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像瞎子重见光明。
“这种感觉几乎从我出生就伴随着我,”我告诉他,“但我以为它跟我的幻想之类的东西有关。”
“大部分人永远不会察觉,”基德说,“其他人要花费多年才能窥见真相。但对极少数人来说,这种直觉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你感觉到的是生命之光。来自过去与现在的活物。残留的生命气息来了又去。实践。直觉。任何人的感官能力都能提升到惊人的程度。只要他去努力。”
之后,我们道了别,约定在图卢姆碰头,所以我才会站在灼人的日头下,努力跟一个站在鸽子笼旁边的土著女人打听——我来到这里时,就看到她眯起眼睛打量我。
“你养这些东西是做宠物的吗?”我问她。
“送信,”她用磕磕绊绊的英语答道,“我们岛和岛之间就是这么通信的。我们分享信息……与契约。”
“契约?”我说着,不由得心想,刺客,刺杀契约?
她告诉我,基德正在一座神庙那儿等我,于是我朝那边走去。她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我觉得这里的人都在等着我的到来?当我穿过那座大部分都是低矮茅屋的村庄时,为什么我觉得那些村民都在谈论我,又面无表情地对上我的目光?有些人穿着色彩鲜艳、随风飘舞的长袍,戴着珠宝,手持长矛和棍棒。有些人袒露上身,穿着破破烂烂的裤子,身上用油彩画着各种图案,戴着古怪的装饰和金银手镯,还有用骨头串成的项链。
我不禁心想,或许他们跟我们也都一样,有阶级和社会等级之分。就像在英格兰,你从衣服的做工、从手杖的品质就能认出谁是上流社会的绅士,就像在这儿,地位最高的人穿的袍子更好,珠宝装饰更华丽,身上的图案也更复杂。
或许真的只有拿骚是真正自由的地方。又或许我只是在自欺欺人。
突然间,丛林分开,一座像是金字塔的庞大玛雅神庙高耸在我面前,一层层石头平台的中央,有一条长长的阶梯。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这片树丛里,注意到周围有不少新近砍断的树枝。有人不久前才清出了一条路来,我沿着这条路,最后来到了神庙底部的入口。
在这儿?对,就在这儿?
我摸索着石门的边缘,费力地将它推开一条缝来,让我能够挤进去。里面的房间看起来像是门厅,但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昏暗。就好像有人提前点亮了灯……
“肯威船长。”阴影里有个声音说。我不认得那个声音,于是下一瞬间,我拔出了手枪,旋身凝视着这片黑暗。但对方有出其不意的优势,我的枪被打落在地,又有人从背后制住了我。闪烁的火光照亮了我身后那个戴着兜帽的身影,而在前方,两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其中之一是詹姆斯·基德。另一个是个土著,像其他人一样戴着兜帽,面孔在昏暗中模糊不清。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站在那里,直到我停止挣扎和咒骂基德,情绪也平静下来。然后他开了口:“刺客邓肯·沃波尔在哪儿?”
我瞥了一眼基德。他在用眼神向我保证,一切正常,我不会有危险。至于我为什么相信他,我自己也说不清。毕竟当初就是他骗我来的。但我还是松了口气。
“死了,然后埋了。”我说完这句话,却没从面前那个土著男子身上感觉到怒意。我迅速补充道:“是他先动手想杀我的。”
那土著思忖着点点头。“得知他死去,我们并不遗憾。但却是你让他最终的背叛得以实现。为什么?”
“我的目的只有钱而已。”我厚着脸皮说。
他走过来,而我也看清了他的长相。作为土著,他有黑色的皮肤,双眼锐利而严肃,满是皱纹的棕色面孔上涂着油彩。而且他非常愤怒。
“钱?”他严厉地说,“我应该为此感到欣慰吗?”
“我的导师,他有那种感官能力。”詹姆斯插嘴道。
感官能力。这部分我理解。但他又说了“导师”。这个土著酋长怎么会是詹姆斯的导师?
提到我的感官能力,似乎让那人平静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名叫安·塔拜。
“詹姆斯说你见过哈瓦那的圣殿骑士,”他说,“你见过他们叫作圣贤的那个人吗?”
我点点头。
“如果你再见到他,能认出他来吗?”安·塔拜问我。
“应该可以。”我说。
他思索了一会儿,随后似乎做出了决定。
“我必须确认。”他说完这句话,便带着手下融入阴影里,留下我和詹姆斯两人。詹姆斯用锐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没等我开口责备,他就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噤声。
他拿起一根火把,苦着脸看着它发出的暗淡光明,然后弯下腰,走进一条通向神庙更深处的狭小通道,同时挥手示意我跟上。那里的天花板很低,我们只能弯着腰前进,心里提放着这座几千年历史的建筑里可能潜藏的危险。在先前那个房间里,我们说话时都能听到回声,此时的声音却像是被吸收了——那些潮湿的岩石仿佛还越靠越近。
“你让我在一无所知之下卷进了这种麻烦事,基德!刚才那个小丑究竟是什么人?”
他转头答道:“安·塔拜,是个刺客,也是我的导师。”
“这么说你们都是某个奇怪宗教的信徒?”
“我们是刺客,我们遵守着信条。但这信条并不会强迫我们行动或是服从,只要求我们理智。”
他钻出那条低矮的通道,进入另一条走廊,但至少在这儿,我们可以站直身体了。
“你说信条,”我对他说,“噢,告诉我吧。我很想听听看。”
“‘万事皆虚,万事皆允。’这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确定的事。”
“‘万事皆允’?我喜欢——听起来不错。想我愿意想的,做我乐意做的……”
“你只是在鹦鹉学舌,爱德华,你并不明白话里的含意。”
我短促地笑了笑。“别一副轻蔑的样子,基德。我把你当作朋友,可你却骗了我。”
“我把你带来这儿是为了救你,伙计。因为你跟圣殿骑士结交,他们打算要你的命。是我阻止了他们。”
“那还真是谢天谢地。”
“是啊,谢天谢地。”
“这么说,那些圣殿骑士追杀的就是你们喽?”
詹姆斯·基德咯咯笑了起来。“直到你的出现让事态恶化之前,是我们追杀他们才对。我们打得他们抱头鼠窜。可现在是他们占了上风。”
噢……
就在我们穿过这些通道的时候,我听到了石头敲打木头的响声。
“这儿还有别人在吗?”
“也许吧。我们才是闯入者。”
“有人在看着我们?”
“有这种可能。”
他吐出的这些字眼就像石头,敲打在神庙的墙壁上。难道基德从前也来过这儿?他没这么说过,但他似乎知道如何开启我们遇见的每一扇门,然后带着我攀上楼梯,越过桥梁,越爬越高,直到站在最后的那扇门前。
“在路的尽头等待着我的,最好对得起我用掉的这些时间。”我恼火地说。
“这取决于你。”他神秘兮兮地回答。
接下来,脚下的石板突然分开,而我们笔直落入下方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