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径直去了托雷斯总督的住处:那是一栋巨大的宅邸,周围的高墙和铁门将哈瓦那的喧嚣阻挡在外。我对那里的卫兵说:“早上好。英格兰的邓肯·沃波尔先生要见总督。我想他应该在等着我。”
“是的,沃波尔先生,请进吧。”
真简单。
铁门在嘎吱声中打开,在这炎热的夏日显得格外刺耳。进门之后,我首先看到的是另一种人生。棕榈树和配有底座的小型雕像随处可见,还有流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这儿与那座城堡真是天壤之别,就像以奢华替代了肮脏,又用花哨替代了险恶。
一路上,那两个卫兵恭敬却谨慎地和我保持着距离,我对西班牙语了解不多,只能听懂他们的只言片语:我似乎迟到了几天,而且我似乎是个“asesino”,也就是刺客,而且他们提起那个词的时候,那种刻意重读的方式也很奇怪。
我昂首挺胸地走着,心里却想着自己很快就用不着继续伪装了。我很享受扮演邓肯·沃波尔的日子——抛开爱德华·肯威这个身份,感觉就像挣脱了束缚,我有好几次甚至想彻底和它说再见了。当然了,我会留下邓肯的一些东西,作为纪念:比如他的长袍,他的搏斗风格,以及他的那种气质。
在眼下,我最想要的还是他的奖赏。
我们走进一片庭院,和城堡里的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城堡那边的庭院中央是石板铺成的训练场,周围是阴暗的石头走道;这儿却像是一片绿洲:雕塑和绿叶植物随处可见,装饰华丽的长廊之间是湛蓝的天空,还有在远处闷燃的太阳。
庭院里站着两个男人。他们都穿着考究,看起来地位显要。也就是说,更难欺骗。他们身边是个武器架。其中一个正拿着手枪瞄准靶子,另一个则在擦拭手枪。
听到我和卫兵们走进庭院的声音,举枪瞄准的那人转过头来,显然不满我们的打扰。他略微耸耸肩,镇定下来,接着瞄准靶子,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庭院里回响。受惊的鸟儿们聒噪起来。三角支架上的靶子轻轻摇晃着,靶心飘出一缕轻烟。开枪的那人朝同伴露出苦笑,后者扬起眉毛作为回应。然后他们把注意力转向了我。
你是邓肯·沃波尔,我告诉自己,同时努力不被他们的目光吓退。你是邓肯·沃波尔。你是个危险人物。你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你是应总督的邀请而来。
“早上好,先生!”先前在擦拭手枪的那人露出开朗的微笑。他将一头灰色长发扎在脑后,一张脸看起来在海上漂泊过很久。“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邓肯·沃波尔吧?”
我回想着沃波尔说话的方式。那种彬彬有礼的语气。
“正是本人。”我回答说。但这话在我听来都显得格外虚假,我几乎觉得他会立刻拿枪指着我,命令卫兵当场将我逮捕。
可他却说:“我想也是。”随后笑着穿过庭院朝我走来,伸出一只硬得就像橡木枝的手。“伍兹·罗杰斯。很高兴认识你。”
伍兹·罗杰斯。我听说过他,身为海盗的那个我不由得大惊失色,因为伍兹·罗杰斯是我这种人的天敌。他当过私掠船员,对那些成为海盗的前同行十分痛恨,发誓要率领部队将他们消灭干净。他会很乐意吊死爱德华·肯威这样的海盗。
但你是邓肯·沃波尔,我告诉自己,然后对上他的目光,坚定地握住他的手。我可不是海盗。别再这么想了。我跟他地位同等。我是应总督邀请而来的。
这个想法虽然令人安心,但我发现他以好奇的目光打量我的时候,连忙回过神来。与此同时,他换上了疑惑的微笑,就好像他心里有个想法,但不确定是否该宣之于口。
“我得说,我妻子在描述他人样貌方面真的很差劲。”他说。显然他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抱歉,您说什么?”
“我妻子。你几年前在珀西的化装舞会上见过她。”
“啊,那是……”
“她说你‘英俊得惊人’。显然是为了让我嫉妒而撒的谎。”
我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个笑话。他不认为我“英俊得惊人”,我是不是该觉得自己受了冒犯?还是该为谈话能够继续而高兴?
我看看他的枪,选择了后者。
然后他把我引荐给了另一个人,那是个皮肤黝黑的法国人,脸上带着警惕的神情,名叫朱利安·杜卡斯。他把我称作“贵客”,然后谈到了“我”打算加入的某个组织。他也用了“刺客”来称呼我。提到那两个字的时候,他也不知为何加重了语气。
刺客。
他询问我“转投”那个组织的诚意,我不禁想起了沃波尔那封信的内容:“您对我们不为人知的高贵事业的支持令人欣喜。”
那个“不为人知的高贵事业”又是什么呢?我不禁思索起来。
“我此次前来不打算让你们失望。”我含糊地说。说实话,他的话让我一头雾水。我只想一只手递出那个小包,另一只手收下一袋鼓鼓囊囊的金币,仅此而已。
既然事与愿违,我只好把话题继续下去,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伪装随时都可能崩溃。最后我松了口气,因为伍兹·罗杰斯露出了笑容——毫无疑问,当他在想象中绞死海盗的情景时,露出的也是这种笑——然后拍拍我的背脊,坚持要我也拿靶子练练手。
这我倒是很乐意。为了让他们不再关注我,我连忙换了个话题:“罗杰斯船长,您的妻子近来如何?她也在哈瓦那吗?”
我屏住呼吸,准备承受最糟糕的那个回答——“没错!她就在这儿!亲爱的,你还记得邓肯·沃波尔吧?”
可他说的却是:“哦,她不在。我们已经有两年没见过面了。”
“真是遗憾。”我这么说着,心里却觉得这消息再好不过了。
“我想她应该也很遗憾,”他说着,语气中的一丝依恋让我短暂地回想起了自己深爱的妻子,“但……谁又说得清呢。我去了马达加斯加那儿狩猎海盗,花了差不多十四个月的时间。”
这事我听说过。“您是说海盗城镇自由城?”
我说的那个城镇就在马达加斯加。根据传闻,威廉·基德船长在1697年曾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离开时只带上了半数船员,其余的人都被那个海盗乌托邦的生活方式所吸引,留了下来。那里的格言是“为上帝与自由”,“自由”两个字要重读。那里的海盗会放过俘虏的性命,尽可能减少杀戮,并且平分所有战利品,无论身份和地位高低。
这一切听起来美好得过了头,还有很多人认为那个地方是虚构出来的,但也有人向我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它是真实存在的。
罗杰斯大笑起来。“那儿最多只能算是狂欢以后的烂摊子。倒是盘踞着一群无赖,只是他们穷得就连野狗都会嫌弃。至于住在那儿的二三十个人,我可没法说他们衣衫褴褛,因为他们连衣服都不穿。”
我想起了拿骚,那儿可不会容忍如此粗俗的举动——至少在夜晚到来前不会。
“您又是怎么对付他们的?”我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
“很简单。大部分海盗都跟猿猴一样无知。我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要么接受赦免,回到英格兰做个身无分文的自由人,要么当场被绞死。驱逐那儿的罪犯花了不少工夫,不过我们最后办到了。我希望这套方法将来能用在整个西印度群岛的海盗上。”
“噢,”我说,“我想您接下来的目标该是拿骚吧。”
“你可真是思维敏捷,邓肯。的确如此。事实上……等我回英格兰的时候,打算向乔治国王提出请愿,要求作为他的特使前去巴哈马群岛,去当那儿的总督。”
果然如此。拿骚就是下一个目标。我视作精神归宿的地方正在面临威胁——或许是火炮,或许是滑膛枪的子弹,又或许只是用羽毛笔轻轻写下的几个字。但无论如何,它都在面临威胁。
我开了几枪,秀了一下自己的枪法,也对自己迄今为止的表现相当满意。我的思绪再一次回到了奖赏上。拿到钱以后,我就可以立即返回拿骚,到了那里以后,我会马上警告爱德华和本杰明,那个臭名昭著的伍兹·罗杰斯打起了我们的海盗共和国的主意。他要来找我们麻烦了。
这时他打开了一只盒子。我听到罗杰斯说:“精彩。邓肯,你可真是个神枪手。我想您使用袖剑的技巧应该跟枪法一样出色。”
袖剑,我茫然地想着,什么袖剑?
“如果他带着的话。”杜卡斯说。我看到那个盒子里放着好几柄袖剑——和我在布埃纳维斯塔海角忍痛丢弃的那柄一模一样。“邓肯,你的袖剑去哪儿了?我从没见过哪位刺客的装备这么不齐全。”
又来了:他又强调了“刺客”这两个字。
“很不幸,我的袖剑严重损坏,已经修不好了。”我答道。
杜卡斯指了指盒子里的收藏品。“那就请你挑选吧。”他瓮声瓮气地说。那究竟是因为他的法语口音,还是他真的想用威胁的语气?
我思索着那些袖剑从何而来。不用说,肯定是从其他刺客那里。(是刺客,还是刺客?)沃波尔就是个刺客,但他又打算转投别处。他是个叛徒吗?但他想要加入的那个组织又是什么?
“这些都是纪念品。”朱利安说。
死者的遗物。我把手伸进盒子里,拿起其中一柄。剑刃闪闪发光,固定装置贴着我的手臂。这时我明白过来。他们希望我用这把袖剑,看看我行动起来的样子。至于是要考验我还是单纯想欣赏我的身手,这并不重要。总而言之,他们希望我熟练地使用一把我从没用过的武器。
我立刻从丢掉了这鬼东西的庆幸(它会暴露我的身份)转变为没能留下它的后悔(要是我从那时开始练习,这会儿早就得心应手了)。
我在邓肯·沃波尔的长袍里耸了耸肩。我是个冒牌货。但突然间,我必须成为他。我必须真正成为他。
他们看着我把袖剑系在手腕上。我半开玩笑地说自己久不训练,有些手生,引来了他们礼貌但毫无喜悦意味的笑声。系好以后,我放下袖子,盖住了自己的手,然后在走动时开始活动手指,扭动手腕,摸索着那个能够弹出剑刃的秘密开关。
我们对决的那天,沃波尔的袖剑在海水里泡过。谁知道呢——也许它真的坏了。而这一把上过了油,还擦拭得闪闪发光,肯定要比那把更听话些,不是吗?
我祈祷起来。我在心里想象着自己失败时,他们脸上的表情。
“你真的是你自称的那个人吗?”
“卫兵!”
我发现自己本能地寻找着最近的逃跑路线,不仅如此,我还后悔自己没把那个该死的小包留在原地,后悔自己当时不该跟着沃波尔。不管怎么说,我作为爱德华·肯威的人生又有什么问题?我是很穷,但至少我还活着。我本可能留在拿骚,跟爱德华筹划下一次袭击,还能在老艾弗里酒馆看到漂亮的安妮·伯尼。
爱德华警告过我,要我别去布拉马船长的手下干活。我跟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告诉我说,布拉马是个灾星。见鬼,我为什么没听他的话?
朱利安·杜卡斯的话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邓肯,”他把我的名字念成了德恩—克恩,“能向我们展示一下你的技艺吗?”
他们是在考验我。他们抛出的每一个问题,给出的每一个挑战——都是在迫使我证明自己的能力。目前为止,我顺利过关。算不上成绩优秀,但毕竟合格了。
我们已经离开了相对狭小的庭院,我的面前是一片看起来新建不久的练习场,林荫道的两边排列着高大的棕榈树,道路的尽头是几只靶子,靶子后面似乎是一片人工湖,闪烁着湛蓝的色彩。
在棕榈树粗糙的树干之间,能看到几个人影在走动。看来为了防止我逃跑,他们还安排了卫兵。
“听说你要来这儿,我们安排了一次小小的训练课程。”罗杰斯说。
我吞了口口水。
两位东道主站在一旁,期待地看着我。罗杰斯还拿着那把手枪,随意地握在一只手里,但他的手指始终搭在扳机上,而朱利安的右手也按着剑柄。在树的后面,那些卫兵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就连昆虫和鸟儿的叫声似乎也消失不见。
“如果不能见识你的身手就离开,那就太可惜了。”
伍兹·罗杰斯露出微笑,但眼神却是冰冷的。
最倒霉的是,我还没法使用身边仅有的这把武器。
没关系。我可以解决他们。
对我内心里那个布里斯托尔无赖而言,他们只不过是酒馆外面的两个衣着华丽的娘娘腔。我想起了沃波尔搏斗时的样子,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心知肚明。我思索着该如何放倒他们两个,然后在卫兵们举起滑膛枪之前,冲到离我最近的那个身边。没错,我能做到,只要出其不意……
现在就是时候,我心想,就是现在。
我绷紧身体,抬起手臂,准备挥出第一拳。
就在这时,袖剑弹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