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错的。”瑞金一踏进他的办公室,索菲亚就说道。
他因她在这里等着他而有些许恼火,但对于她发现自己做的事并不吃惊。他的女儿确实是个聪明的姑娘,而且非常了解他。尽管,也许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
她站在监视器前面,看着无神智的躯壳们缓缓漫步在无限房间中。她的手臂紧紧交叠在胸前,形成一个焦虑的姿态。她充满感情的大眼睛中写满了谴责。
瑞金擦身走过她身边时甚至没有慢下脚步。他走向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轩尼诗。
“你让我别无选择。”他对他的女儿说,“他必须自愿进入。这是你说的。我必须和他交涉。”
“你的意思是操纵。”
瑞金只停了一小会儿。这个词很准确,但却带来了刺痛,这让他吃惊。他将酒举到鼻子前,嗅入那辛辣的香橙花和茉莉气味。
“我向长老们保证,去伦敦时我们就会拿到伊甸苹果。”他说道,因为太过烦躁而没办法以恰当的方式好好享用这杯干邑,只是吞了一大口,感受那股暖流落入喉咙。
“那是两天之后!”她转身瞪着他,双眼挣得比他所想的还要大。好吧,也许现在她能理解为什么他会突然要如此逼迫那杀人的混帐了。
“索菲亚,”他说,“他不想了解他的过去或是他的父亲。他想要摧毁他们……两个一起。”
索菲亚看起来像只被吓呆的兔子,瑞金想。她的一手紧紧环抱着她自己的胸前,另一手握成拳头。她在颤抖,他有好多年没有看见她颤抖了。
他感到一种沉眠了很久的渴望,想要安抚她的激动情绪,但他不能屈服于这种渴望。索菲亚必须学到,冷酷是一种手段,是一种有效得见鬼的手段,而她要处理的这些刺客们并不是宠物。
但她开口所说的话让他意识到,她并不是因为恐惧或伤害而颤抖。
他的女儿处于狂怒之中。
“我们不是来这里创造怪物的。”索菲亚说。她花了很大努力才说出这话。并不是努力让自己别崩溃,而是努力让自己不要出手痛打他。
他和蔼可亲地看着她,但对她所展现的同情表示赤裸裸的蔑视。
“我们既不是要创造他们也不是要毁掉他们,”他理智地解释道,“我们只不过是将他们丢给他们自己不可避免的命运。”
看护们看见卡勒姆拿着那把刀。他们没有出手干预。瑞金显然已经悄声吩咐了某些话。
他所接近的那个男人既比他记忆中高大、又比他记忆中矮小。卡勒姆现在几乎和约瑟夫·林奇一样高了。当他还是个七岁小男孩时,这事看起来似乎是不可能的。随之,他的父亲赫然在他面前成为一个巨人,在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如此。在这些年间,约瑟夫的体型变大了,但多出来的不是肌肉,而是松散的赘肉,聚集在腰腹部,从他现在光溜溜的脸下方垂到粗壮的喉咙上。卡勒姆记忆中父亲的满头红金色头发也混入了灰色。
卡勒姆无声地走上前,站在父亲身边。约瑟夫转身面对他。当他开口时,失败蚀刻在他脸上的每根线条上、他佝偻的身躯上——那种爱尔兰口音自三十年前卡勒姆听见它大叫“快走!快走,马上!”以来没有减弱分毫:“你是你母亲的儿子。”
卡勒姆完完全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听到这些字句,这让他呆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粗暴地低语道。
“你体内流淌的血并不是你自己的。”几乎跟他对卡勒姆所说的最后那些话一模一样。你的血并不是你自己的,卡勒姆。
而鲜红的液体正啪嗒啪嗒落在地面上。
“它属于信条,”约瑟夫说着,“你的母亲知道。她死去,因而信条得以存续。”
上一瞬间卡勒姆还完全静止地站着,下一刻,那把刀已经抵住了他父亲的喉咙。
“提醒我了,确实没错。”他低吼道。
他的右手紧握着刀刃。他母亲的项链绕在他的左手手指上。
现在,房间里已经空了。在之前一会儿工夫,看护们已经将那些受到阿尼姆斯折磨的人全部送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卡勒姆与他的父亲。
很快,将只剩下卡勒姆一个。
约瑟夫看起来并不害怕。他看起来……顺从、几乎像是欢迎自己的命运。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刻,并对此倍感欣慰。最终,在圣殿骑士和他们残忍的机器中承受了如此多的折磨之后,它终于到来了。
“你所见的那些,是我做的。”约瑟夫平静地说。
“你杀了她。”卡勒姆刺耳地说。
约瑟夫仍旧镇定,仍旧平静,回答道:“我夺走了她的生命,好过让它被偷走——被那台机器偷走。”他的嗓音在“机器”那个词上稍稍崩溃了一些。这是至今为止他流露出的唯一一个表明这一切对他产生了任何影响的迹象。
“人们会随着使命的重大程度而成长。我也应该杀了你。”他的双眼,白内障后面那一片浑浊的蓝色,注视着他儿子的双眼,“我做不到。”
“那么,拿着,”卡勒姆将刀刃在手中翻转,刀柄朝前递给他的父亲,“做你三十年前就想做的事。”
约瑟夫摇摇头:“现在都靠你来决定了,卡勒姆。这就是他们所想要的。”
“这是我想要的。”
但卡勒姆知道自己说谎了。他不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他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是个慈爱的父亲、也不是个冷血的杀手。他是个圣殿骑士手中的人质。那些人将他粉碎得如此彻底,导致他现在置身于这个无限房间之中。
卡勒姆疯狂地想要约瑟夫来下个决定,任何决定,这样他就能做出反应了。
“洒下我的血吧,”约瑟夫说道,全世界的重量都在他的话语中了,“但不要回到阿尼姆斯里去。”
“为什么?”
约瑟夫的双眼烧灼地注视着卡勒姆,仿佛它们最终缓慢地重新焕发了生命。约瑟夫不关心他自己的死——或活。但是他显然以他还仅存的一切关心着他接下来所说的事情:
“圣殿骑士想要我们灭亡。伊甸苹果包含着自由意志的遗传密码,他们会用它来毁灭我们。”
卡勒姆瞪视着,无法理解刚刚听到的这些话。这是因为与阿尼姆斯对抗了太久而产生的疯狂吗?又或者这是真实的?
那个优雅、平静、美丽的天使索菲亚的目标可能是这个吗?
一滴眼泪流下卡勒姆的脸颊。“我会找到它的,”他宣言道,“然后看着他们毁灭你……和你的信条。”
奇怪的是,卡勒姆的话中有某些东西让约瑟夫和缓下来。
“你无法杀死信条,”仿佛他正在对一个孩子说他没法杀死一座山,“这就在你的血液中。”随后他说出了卡勒姆从未料到会从他口中听到的话:出自一首诗的词句。卡勒姆上一次听到这些词句,是一个年轻的、充满同情心的神父念出的。关于拿到伊甸苹果的词句。
卡勒姆的双眼充满着滚烫的眼泪,他猛力地将它们眨掉。有什么东西突然在他的喉间肿起,扼住了他的话。他努力将它们说出口。现在,对这个男人说出这些话显得非常重要。
当他的儿子复诵出诗句的下一行时,一个稀薄但真挚的微笑出现在约瑟夫的嘴唇上。“你还记得。”他说道,显然被触动了。
长长的停顿。“这是我所拥有的来自她的一切了。”
“伊甸苹果是一切,你的母亲以死来保护了它。”
卡勒姆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左手上,它紧抓住他父亲的衬衫背部,那条项链绕在手指间。
“她没有选择。”卡勒姆说,他终于理解了,并想要他的父亲也知道这一点。
索菲亚和艾伦·瑞金告诉过卡勒姆,如果他拒绝自愿进入阿尼姆斯将会发生什么。在他身边各处,他都能看见证据,那些拖着双腿漫无目的地走着或是盯着一片空茫的证据。这证明了他们所说的是事实。他的父亲已经来这里三十年了,显然,约瑟夫·林奇拒绝毫无抵抗地被送入阿尼姆斯之中。
然而不知为何,尽管他已经被粉碎得难以拼合,却仍旧紧抓着自己的神智,紧抓着他的记忆——他的,不是什么早已死去的先祖的。他紧抓住它们,就像是卡勒姆现在正紧抓住那把刀的刀刃,随着抓得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深地割伤了他。
卡勒姆知道阿尼姆斯能对一个人的心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险些也毁坏了他自己,而他来到这里才刚刚几天。他父亲的力量简直让人震撼。
卡勒姆松开抓住他父亲衬衫的手,放了下来。
卡勒姆松开那银色、细环相扣的链条,注意到自己手指上被它绑得太紧的地方留下了细小的红点。他将它戴在他父亲公牛般的脖颈上,动手将它扣好。他的手指颤抖着,仍然拿着那把刀刃。有一个人曾用这把刀杀死了另一个人的母亲。
卡勒姆轻轻地将手在他父亲的肩上放了一会,直视着他浑浊的双眼。
“我会的。”
父亲与儿子,被一个女人的血和爱所维系,她的笑容曾填满了两人的心。他们彼此对视了片刻。随后卡勒姆转过身,将刀放在一张床上,平静地走向门口。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
一名警卫在门口等着他。卡勒姆告诉他自己想去哪里,那名警卫点了点头。卡勒姆沉思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有些并不属于他自己——尝试着专注于将要发生的事。
警卫踏入一间小小的、有几扇门的圆形房间。这是一间机房,卡勒姆曾经来过。其中一扇门就通往他的目的地。但在那名警卫踏入机房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模糊地一动,警卫随即像块石头一样倒了下来。
一条薄薄、银色的金属或是木头从他的脖子上戳了出来。
某种内在本能警告了卡勒姆。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前,他的双手已经抬到了喉咙口,手指插在皮肤和那条绕住他脖子拧紧的细钢丝之间。
如果他的动作稍微慢一点儿,他现在就已经死了。
正当卡勒姆和未知的袭击者缠斗在一起时,他发现这位意图谋杀者并不是孤身一人。他认出了林和另外几个当时站在公共休息室估量着他的人。现在他们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刺客同胞搏斗着要杀死卡勒姆。
他瞥见一缕白色,意识到他之前错以为是看护的那个女人实际上是病人中的一名。他们谨慎地计划了这事。而卡勒姆意识到这计划也许会成功——铁丝没有切开他的喉咙,但也将他的双手紧紧地拉到喉咙上,逼迫他加入到对自己的扼杀之中。如果他没法逃脱的话,马上就会失去意识了。
卡勒姆将他的右手从铁丝下面滑出来,重重地给了袭击者一记肘击。他击中了柔软的下腹部,得到了一声短促的闷哼。
他飞快地交换双手,左手手肘撞在袭击者的脸上。拉扯感松了一些,足以让卡勒姆转过身,抓住内森,与他一起朝紧闭着的门撞去。
内森执着地抓着铁丝不放手,哪怕卡勒姆用手掌按住内森的脸颊迫使他后退,他仍然不断地将铁丝拉紧。当这男孩的手臂伸到极限的时候,卡勒姆冲对方的臂弯处狠狠砸了下来。
他的手松开了,但内森拒绝投降。他疯狂地攻击着,扭动着想要从卡勒姆紧扣的手中脱身,但卡勒姆不会放开他。他用一条健壮的手臂绕住内森的喉咙,让他窒息、就像是内森试图对卡勒姆自己做的那样。
门猛地打开,警卫们夺过了这场战斗的控制权。安全负责人麦克高文冲向卡勒姆,警棍高举,瞄准着内森。
卡勒姆的一只手臂仍卡在内森的喉咙口,而另一只手抬起,在警棍击中这个男孩的头颅前一把抓住了它。在止住警棍暴烈攻击的同时,他放开了内森,双眼紧盯着麦克高文。
更多的警卫涌入了房间,冲向刺客们——即便是那些只是站在旁边看的人。两名警卫将内森反扭住,拖了出去。他挣扎着,冲卡勒姆大叫:“你会杀死信条的!”
卡勒姆看着他离开。他抬手从脖子上抓下那简陋的绞索,将它扔到地上。麦克高文仍旧用那双困倦的眼睛盯着卡勒姆。
卡勒姆平复了呼吸,冲一扇门偏了偏头。这场攻击开始前他正朝那里走去。
“带我去阿尼姆斯那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