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新来的小子,看护管他叫卡勒姆先生的那个,正在经历一段艰难时期。当穆萨看着那个痉挛的身体被拖走时,穆萨如此想道。他对那个人有些许同情,因为他自己也曾经历过渗透效应带来的恐怖大戏。
他没有听到卡勒姆的全名,不过会有别人知道的。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像是整体的一部分。一个人会听到某些事,另一个会听说另一些,这就是兄弟会。
穆萨咧嘴笑着。一个警卫正走近过来,并努力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一直在看着这两个囚犯之间的互动——他们应该将自己视为“病人”,但这都是胡说八道——并因此而升起了疑心。
“想要坐下来和我玩个游戏吗,大块头?”穆萨亲切地问道,并将他的杯子放在桌上。
“就算我赢了,你身上也没有我想要的东西。”警卫相当合理地指出穆萨的现状。
穆萨嘎嘎笑着:“这你可说对了!”随后他又加上了一句,“真的没有吗?我身上可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同样敏锐的耳朵。”他朝门点点头,幻觉发作的卡勒姆刚刚被从这里拖出去,“是挺有用的东西。”
警卫看着他,随后漫不经心地在桌边坐了下来。穆萨抬起右边的杯子,给他看下面藏着的小圆球。
警卫指向其他杯子:“给我看看这些。”穆萨咧嘴笑着,遵从了,“还有所有的杯底。”警卫又加上。
“你妈妈可是养了个聪明孩子。”穆萨说,不过就他自己看来这点还有待考证。其他人开始有兴趣了。他们总喜欢看穆萨的表演。
事情并非一直都是如此的。他刚被带来时,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在那之前,他大多数时间都是亚特兰大的区区一名小偷:摸皮夹、偷手包、偶尔加入酒吧斗殴,没有干过更复杂的活计了。
只除了那一次——或两次——他必须动手赢得自己的奖品的时候。
警方发现了尸体,但他们从没能抓住过他。他太聪明了。
但自从他来到这里的五年间——是五年吗?在这地方毫无改变的蓝光中很难弄清楚时间,这该死的机器会对你的脑子搞把戏——会让人的身体产生变化。穆萨天生的敏捷增加了上千倍,尽管他一度满足于把玩游戏、操控和控制的事交给别人,现在,他确实是这个小小马戏团的领导者。
“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什么,或任何事。”当卡勒姆第一次进入房间时,埃米尔这样说。当时埃米尔正以一种谨慎的姿势走着,穆萨非常了解这种姿势。
“我们所有人最开始都是陌生人,”穆萨指出,又加上一句,“我们中有些人开始还是敌人。”
埃米尔皱起眉头。他无法否认穆萨所说的话,但他具有所有人中最强的直觉。而很显然,这个新来者身上有什么东西深深地困扰着他。
“看看他的动作,穆萨。看看他是如何克制自己的。他与他先祖的接近程度已经超过我们当时花了很长时间才达到的水准了。但我们不知道这是哪一个先祖。这让他成为一个危险的人。”
但穆萨很好奇。一路走来,很多人一开始都是这种表现和态度。包括穆萨自己。
“再给他一点时间,埃米尔。”他对他的朋友说,“这个男人需要先证明他身上确实流淌着高贵的血液。”
他对先驱介绍自己时用了第二姓名——巴蒂斯特。这里的所有人都有第二姓名。又或者那就是第一姓名?因为就像他告诉卡勒姆的,巴蒂斯特,确实曾是个巫毒教毒师,已经死了两百年了。
但阿布斯泰戈基金会找到了穆萨,通过他的记忆,他们将巴蒂斯特发掘出来。花了那么长时间在阿尼姆斯里经历他先祖的记忆,这个两百年之前狡黠、聪明的杀手已与穆萨一起舒适地在这个身体里扎根下来。
巴蒂斯特不是个好人。完全不是。他被训练为一名刺客,并作为兄弟会的一员长达三十年。但当他的导师被杀时,巴蒂斯特背弃了兄弟会。他假扮成他的导师,组建起了自己的邪教,并沉迷于指示追随者为他的爱好去杀人。后来,他还计划要加入圣殿骑士团。
因而,相当合理地,就像是他提醒过埃米尔的一样,囚犯们并不信任穆萨。一开始他也证明了他们是对的。在一段时间内,他对圣殿骑士们要求的一切统统照做,就像他的先祖那样。直到有一天,穆萨意识到今日的圣殿骑士团并不会比过去的他们更加信守诺言,而从他这里夺取了那些知识之后,唯一的获利者只有骑士团自己。
就连他在生日的时候要块蛋糕,圣殿骑士都没有给,这简直是……他不太记得了。这是什么忘恩负义的狗屁?真可惜他弄不到任何毒药,圣殿骑士允许囚犯在这里种的植物统是完全无害的。
穆萨快速地玩弄着杯子,他的手指接触到它们时,它们好像羽毛般轻盈。警卫的双眼紧盯着那些飞快移动的物件,他的嘴因专注而抿成一条细细的直线。在几次假动作和偷换之后,穆萨停了下来,充满期望地看着这名警卫。
对方伸出手点了点中间的杯子。穆萨故作哀伤,拿起它,揭示杯子里面什么都没有,随后他拿起了右边的杯子。小球就在里面。
“嗷,太糟了。最好还是来三局两胜。”他提议道。警卫目光愤慨,但随即点点头。
再一次,杯子飞快地移动起来。
穆萨转而向刺客们求助。这花费了一些时间,但他向他们证明自己是可信的。现在,他们会来向他求助。他们每一个都有属于自己的技巧,都有属于自己的学识和力量。但是穆萨,这个骗徒,他才是那个装疯卖傻以搜集情报的人,他才是那个有最终发言权的人。他们听他说话,信任他的判断。他总是那个被派出去审查新人的人。而先驱身上有些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兴趣。
卡勒姆也许就是他们所期望的那个人……又或者是让他们恐惧甚于一切的人。
他们的保护者……或他们的末日。
穆萨感到善心大发,因此他稍稍放慢他的动作,刚巧足以让这个警卫在这一次挑出那个正确的杯子。
“哎,看呀,”他欢呼道,“我有这么个闪光的小小玩意儿藏在这个下面。你可是有一双尖锐的眼睛,老兄。我敢说没什么能逃过你的眼睛。”
“我赢了。那你有什么能给我的?”
“你不喜欢闲聊嘛,对不对?”穆萨环顾四周,仿佛是要确保没人在偷听,随后向警卫靠近,“我知道点有关那新病人的事。”他的嘴唇几乎要碰到那名警卫的耳朵。
“噢?”
“他喜欢吃生牛排。”穆萨说道,随后退开身,看起来完完全全一本正经。
警卫的脸气得铁青,但除非绝对必要,瑞金博士禁止一切针对她“病人”的暴力行为。穆萨很清楚,这名警卫也许会找到些什么别的方法来报复他,但他不在乎。
在他心里,巴蒂斯特笑得大牙都掉了。
索菲亚看着卡勒姆惊喘、畏缩着,朝空无一物的空气挥打,抗拒地大叫。她有些纠结。她曾经见过这种情形,很多次。第一次时她因此而忧虑不已,但最终她开始慢慢习惯了,尽管她仍然并不乐于看到这种事发生,但这是她研究的一个必要部分,她时时刻刻都谨记着最终目标。
索菲亚明白,对于患者来说,渗透效应的显现不但恐怖,而且会带来物理性的伤害。她也知道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而就她对卡勒姆心理状态的全部了解来看,他是个强壮的对象,几乎可以肯定,这不会对他留下永久伤害。
但卡勒姆的痛苦中有某种东西让她感到有些不同。索菲亚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在此刻,卡勒姆对圣殿骑士的目标来说如此重要。
“渗透效应变得严重了。”她对正站在她身边注视着屏幕的阿历克斯说,“他比其他人受影响更深。给他四百毫克奎硫平,让他镇静下来。”
阿历克斯看着她,有点惊讶于她的忧虑,但点点头走开了,胶底鞋静寂无声。
她又站了一会,注视着卡勒姆,啃着一只拇指的指甲。奎硫平会对他有所帮助。如果不行……她就必须想点别的办法。
索菲亚重新投入她的工作。对她来说,这总能带来一种慰藉和骄傲,转移她的注意力。并且,她不得不承认,这能够让她得以引起父亲的注意,得到他的认可。
比起其他事物,科学与技术更吸引她,这并不让她感到惊讶。在她母亲被谋杀所带来的可怕震惊之下,她的父亲加强了他们在英国和法国两处主要住所的保安数量,先请来了家教、后来则是正式的教师前来教导她。她不知道如何与人类同伴打交道,电脑技术一直是她课程的关键部分,也是她的课余娱乐。
尽管卡勒姆母亲的死亡方式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创伤,起码他在直到七岁前都一直拥有她。
而索菲亚在四岁时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她记忆中的母亲只留下些零零碎碎的模糊画面,一些笑声,或是母亲常常大声朗读的书中的某一句。还有一个给她的爱称:索菲。丁香的味道和柔软的脸颊。
索菲亚甚至还有关于那时候她父亲的记忆——愉快的记忆。那时他更加亲切,笑容更多。她记得被父亲抛起来坐到他的肩上;从房间最低矮的地方跑到最宽广的地方;还有抬起头看见她的父母一起哄她睡觉时,那让人欣慰的景象。
但当妈妈带来的明亮光芒被陡然从女儿的生命中抹去时,一切都改变了。索菲亚会在半夜尖叫惊醒,害怕刺客会来把她的父亲也杀掉,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她希望在这些可怕的夜晚,父亲能够到她的房间来,环抱着她,告诉索菲亚那些刺客绝不会来杀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告诉她,父亲会保护她的。
但这从未发生。
索菲亚——再也不是索菲了——几乎完全被抛下了。毕竟,他父亲需要运营一个全球企业,而索菲亚直到少年时期才渐渐开始对他担任圣殿骑士团大团长的职责有所了解。随着岁月流逝,索菲亚开始越来越多地投入到阿布斯泰戈的阿尼姆斯技术发展之中,他也给了她更重要的任务和头衔。
马德里中心归她管理。只不过,就像所有一切一样,实际上它并不真的属于她。“荣光并非归于我们,而归于未来”,这是在圣殿骑士中所流传最广的一句话。这个想法很可爱,但大多数时候,荣光通常都归于了长老们,以及艾伦·瑞金。
索菲亚听到身后轻轻的脚步声,闻到了父亲须后水的味道。她冲自己微笑。说谁谁就到。她想。
“他必须回到阿尼姆斯中去,马上!”瑞金毫无开场白,直接说道。索菲亚从她的工作中抬起头来。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难道没看见他现在的状况吗?”索菲亚问,“渗透效应对他的影响现在非常严重。在重新进入之前他需要更多时间,让我们来准备——”
“我们没有时间。”瑞金打断她,冰冷而坚决。
一阵寒冷窜过索菲亚的身体。“为什么?”她质问道。她父亲究竟有什么没有告诉她的?
他没有回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索菲亚知道他与生俱来的宿命,但她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有某些事他绝不能说、某些问题他不被允许回答。但是,她越是长大就越是怀疑,与其说他受制于人,不如说也许他根本就只是喜欢保守秘密。
但是,这一次,她知道他三缄其口不再是因为某种把戏了。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考虑到他昨天晚上飞回伦敦去向长老们报道,她推测,是因为他们对他说了某些事,才使他产生了新的紧迫感。
两人之间的沉默让人不安地延伸着。他棕色的眼睛紧盯着屏幕。
那副画面并不宜人。尽管她已经给他开了药剂,卡勒姆·林奇现在仍在地板上缩成一团,前后摇晃着。艾伦·瑞金习惯于发号施令,习惯于自己的命令丝毫不受质疑、立马就得以执行。这对父女过去就曾经如此对峙过。他不是个科学家,他是个商人。他对成果的兴趣要远胜过……呃,胜过任何一切。
“把他送回去,索菲亚。不是几天之后,不是几小时之后。马上。”
索菲亚知道,她不能冒险对她的实验对象产生太多好感。但她同样也是他们的保护者,而她已下定了决心。
“你和我知道得一样清楚,如果他没有准备好,他会死在那里的。”
“那么就确保他确实死在那里。”
她走近了几步,缩短了自己和父亲之间的距离,抗拒地仰起脸来望着他。
“我不会拿他的性命来冒险。”
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注视了她一会儿,表情显得……悲伤。随后,他有些勉强,但毫不动摇地说出了一句话,让他的女儿冷彻心扉:
“那我会找其他人来动手。”
索菲亚注视着他走出去,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回头看一眼。她摸索着自己的椅子,几乎是跌坐进去。她紧紧抓住椅背、直到指节变白,强迫自己深深呼吸。
在她八岁大的时候,她曾捡到过一只流浪狗。它是一只杂种狗,浑身跳蚤,又大、又瘦、又长、又丑,毫不听从命令,但她一眼就爱上了它。她的父亲告诉她,绝对不准留下奥斯卡——这是她给它起的名字,虽然不管那时还是现在她都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理由。
索菲亚不是个爱哭的女孩,但她扑向那只动物,哭得心都碎了。她感到它脸颊上的脏乱长毛,它身体的温暖倚靠着她,它的心脏飞快地跳动。自她母亲死去以来第一次,索菲亚感到了与某个其他生物的羁绊,某个需要她的、某个她可以去照料的生命,就像她的母亲照料她一样。
当然,在那个年纪,她还无法表达出这种复杂的想法。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大哭着紧抓着奥斯卡,向父亲乞求。
索菲亚向她的父亲保证,她会打理一切。她会喂它、给它洗澡、训练它。它会当条乖好狗的,她发誓。一条最最好的狗。奥斯卡会因为被救而心存感激,它会爱她的。
而如果允许她拥有奥斯卡,索菲亚·瑞金也会当个好女孩,一个最好的女孩。她不会让自己的成绩退步,她会做老师让她做的所有一切。最终,她的父亲让步了,但说他会让她保守自己的诺言。
索菲亚保守了诺言。她给奥斯卡洗澡,喂它,煞费苦心地训练它大小便。她甚至还教它坐下和等待。然后有一天,当她带它出去散步的时候,它挣脱了链条去追一只松鼠。当她叫它时,它不肯回来,最终她将它堵在一角,抓住了它的项圈。
它太兴奋,又很害怕,然后,作为一只流浪狗,它不出所料地咬了她。这一口咬得并不重,但它咬破了皮肤。索菲亚流着血将链条重新拴上。他们回家去了,血从她的手臂上流下。
她的父亲气疯了。
索菲亚被急急地塞进车里,带去找瑞金的私人医生。她在那里缝了十针。那道疤痕仍然留着,而现在,当她盯着显示器,看着卡勒姆·林奇蜷缩着,哭泣、颤抖、拼命地攻击着仅仅存在脑海中的敌人,她发现自己正用拇指抚摩着那道几乎不可见的白线。
她仅仅是伤口缝了几针。
而奥斯卡被打死了。
当她发现了这点、去找她的父亲对质时,他仅仅说:“我不喜欢看见你受伤。”
长大后回想起这起事件,索菲亚对自己辩称,她父亲确实是因为想到自己唯一的孩子被一只动物所伤而大大不安——哪怕在那种状况下,这只动物的反应并不那么出乎意料,甚至也不严重。她告诉自己,在失去了她母亲以后才过来那么短的时间,想到自己的女儿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幸让父亲难以忍受。
但是现在,她明白了。艾伦·瑞金所做的,并不是一个保护欲过剩的父亲在努力保护所爱的孩子。他是在行使他的权力,以掌控形势。
他一直都在告诉她,他有能力,在任何时候、出于任何理由、消灭她所珍视的任何事物——任何人,只要他愿意。
卡勒姆·林奇并不是在艾伦·瑞金控制女儿生命的需要之下所产生的第一名牺牲者。
他只是最近的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