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上元节。这天一大早,长安城门刚刚打开,早已候在城外的四乡百姓便向城里拥来。今晚是一年中最放纵的一夜,人们可以纵情游乐,一直到第二天。据负责治安的左、右金吾卫统计,只这一天从城外进城欢度节日的百姓便在三十万人左右,加上城内的二百多万人中只要能走动的都会上街观灯,那情景之混乱可想而知。
开城不久,五十余辆四轮三套的牛车裹在人流中穿过春明门进城了,在城门口接应的是老胡人胡贝尔。见是九公主运钱的车队,守门的兵士们早就心领神会,问也没问便放进城来。谁会胆子大到敢得罪九公主?
每一辆车上装了三十只结实的柳条桶箱,每只桶箱里面是五百缗新铸铜钱。林松之与几名胡商在院中走来走去,清点数目,卸货入库。这是节前最后一笔生意。
今天一大早,坊门还没有开,九郎便闯到林松之家,把街坊邻里全都惊动了。众人围观之下,林松之没有办法再拒绝九郎送来的整车礼物,大唐人最讲礼仪,当众回绝九郎,会让她大大地丢脸。自己没有什么可回报的,只好答应她今晚一同观灯。
高天成的那辆牛车排在前面,很快就卸下了货物。高天成把一块大大的布巾围在头上,拉着牛向外走,三个同伙跟在车后。虽然如此,林松之还是一眼便认出他来。
这家伙怎么会扮成车夫,他要做什么?昨天他还刚刚从开源记提取一百缗钱,今天一早却混在车夫中间,这中间必定有隐情。林松之担心此人几次与九郎接触,也许真要对九郎不利。长安城中绑架富人,勒索钱财的事情经常发生。
高天成的牛车没有与其它的车辆一起到南城空旷处的车店里去,而是折而向北,出了东市。一路上几个人沉默寡言,只是闷着头走路,似是胸有成竹,也好像是心神不定。林松之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宋王李成器的府邸在东城北面的安兴坊,因地处南坊门的东面,隔着坊墙向南望去便是兴庆宫。那里原本是他们五兄弟的府邸,因三弟登基,几兄弟便将府邸献了出来,为皇上建了这座兴庆宫。而皇上则在兴庆宫附近为兄弟们分别新建了王府,比旧王府更大,更华丽。不解内情的人当然不知道,李成器倡言修建兴庆宫,主要是因为他的旧王府中被术士们认定有王霸之气,如今皇上已然登基了,这王霸之气在他们兄弟身上便成了惹祸的根由。
牛车从安兴坊西门进去,向东走到十字街,便停下来问路。林松之远远地跟在后面,但心中却有些释然了,看这个样子,他们只是受雇于人的帮手,这种人长安城中很多,极受主家的信任。
牛车折而向南,拐进一条小巷,林松之识得,那条巷子中只有一个门户,便是宋王李成器府的后门。时辰不早了,虽然天阴沉沉地没有太阳,林松之还是大致能估算出时间,九郎大概等不及了。
守在后门外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一见高天成几人到了,便破口大骂:“混账王八蛋,没眼睛的东西,你们不看看是在给谁干活,这么不上心!”暗地里却偷偷地向高天成使了个眼色。高天成垂着眼皮假作万事不关心的样子,但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西域边兵是个不容忽视的团体,这些人懂得什么是义气,只可惜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钻营到这里来?
“彩车的事可马虎不得。”车停在了车房前,管事的跟在高天成身边悄声道。院子里面已经有几伙人在忙碌,扎制彩车的材料堆得到处都是。
“小事一桩,忙你的去吧。”高天成向军中的老伙伴笑了笑,眼角、唇边满是皱纹。
机弩的部件藏在车厢板下面,弩手指挥另外两个人拆开厢板,露出两张弓长九尺的大弩。要一弩发出三只巨矢,非这样的弓不可。弩手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满意。
机弩很快便装了起来,牛筋与牛皮绳搓制的弓弦两头各是一只大铁环,四个人一起努力,挂在了弓的两端。
牛车的车厢上有早已凿就的凹槽,弩身稳固地嵌在里面,再钉上锁销便不会摇动不定了,否则,弩身不稳固,发矢出去便没了准头。
一切准备完毕,弩手取下两只弩身上的弩机和六只巨矢上面锋利的箭镞,小心地藏在车厢上的一个凹槽中。这是以防万一,在皇上面前游行而过,不会没有人来检查你的车子。这弩上没有弩机,矢上没有箭镞,便只是个摆设,不会伤人。
高天成提着两只瓦罐摇摇摆摆地走来,见两只巨弩张牙舞爪地架在车上,向伙伴们竖起了大拇指。“抓紧把车装扮起来。”他将两只瓦罐放在车前厢的杂物箱中。
装扮彩车的彩帛、木料和灯笼都很充足,干起活来很顺手,几个人配合得也很默契。
对这辆车上发生的事,在周围几辆车上忙碌的人们谁也没有在意。
“不许惊动他们。”得知高天成的下落,皇上的心里安定了下来,虽然事情比他想像的还要糟,长兄有消息证明切实卷入此事当中了。没有什么,多次经历过这种危难的皇上很镇静,只要了解了对方的底细,便好控制事态的发展,这件事完全可以演化成一出对自己大为有利的小戏。
“还有一个人跟高天成有过接触,不知道怎么办。”骆景生虽然这么讲,但他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了,还有比皇长兄谋反更可怕的事么?
“谁?”
“九公主新交的一个小伙子,叫林松之。”骆景生很为自己的办事能力自豪。“这个人二十一岁,曾在金吾卫和千牛卫里干过。不知为什么,九公主把他在千牛卫里的差事给撤了,现在他跟着九公主做生意。”
“明白了,派几个人跟着他。”皇上不想让任何一个参与阴谋的人漏网。
“宋王那里?”这是事情的关键,必须得有皇上的亲口旨意。
“一切照旧,盯紧点就是了。要是无缘无故地惊动了,你也就别来见朕了。”皇上不愿提长兄的名字。
骆景生退下之后,皇上手书了一道诏旨,让高力士亲自去办了。
俞斌守在宋王府中,一夜未曾合眼,到了清晨,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大的线索。弑君这样的大事用钱不会少,怎么没想到要查一查老何的钱财来路?
“官爷,是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号一千多缗钱。”胡贝尔与任何一个商人一样,见到官人,腿肚子就转筋。
俞斌是宋王官的侍卫,不便亲自查问,他请了金吾卫中的一个老朋友来帮忙。
“他的钱干什么用了?都给谁了?”这位金吾卫的老兄与任何一个治安官一样,对老百姓不但粗鲁,而且无礼,没有耐心。
“大神呀,这个老胡儿怎么能知道?”胡贝尔叫起撞天屈来。
俞斌到底是有经验,他和气地问:“你见他与什么人有来往?”
“只有一个汉子,像是个西北的兵大爷,不怎么讲话,老何给了这人不少钱。”
“那人住在哪?”
“我连那人是谁也不知道,只见过几面。”胡贝尔迟迟疑疑地回答,脑子里却在一个劲地乱转。“好像,我这是乱猜。好像是林松之识得这个人,他脸上有撮黑毛,不难认出来。”
“脸上有黑毛?”金吾卫的官员大吃一惊。“就是他……。”
“林松之在哪?”
“他跟着九公主观灯去了。”胡贝尔干脆来个实话实说。
走出开源记,俞斌将他的朋友拉至一个避静处。“你既然知道这件事,就请告诉我,这对我,对我们王爷至关重要。”
见那人在犹豫,他又道:“我们王爷的慷慨你不是不知道。”交情不管用便诱之以利。
那人想了想,方道:“我不知道猜得对不对。几天以来,整个金吾卫一直在找这几个人,领头的叫高天成,脸上有一撮黑毛,他们是西域的边兵,其中一个是弩手。我们曾杀了其中一个,余下的四个逃了。”
俞斌难掩脸上的失望之色。
“不过。”那人又道。“午后有人传话,让金吾卫全力维护京城治安,不要再找那几个人了,也可能是给抓住了。”
如果是给皇上抓住了这几人,事情也不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