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林松之这人到底怎么样?”九公主问。
小钮子脚上穿了一双厚厚的棉袜,走在波斯地毯上悄然无声。“公主问奴才这种话,婢子可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主意比皇上还大,我能给你什么建议?小钮子为九公主筛上一盏热酒,暗暗道。
“又耍小性不是?”九公主今天穿了一件低胸的长裙,外面套着件灰鼠皮的长比甲,高髻垂髫,跪坐在地炉边。若是林松之看到九郎变成这个样子,不知他会怎样?“公主抬举你,你也得自己上进。”说着,她纤腰半转,左手如推山岳,右手似钓金鏊,架式端整地张开一只描金弹弓。面向庭园的木门早已被推开,二十步开外的一株虬枝老梅下摆放了一张矮几,上面是几只定州细白瓷的茶盏,一只至少也值一条牛腿的价钱。
“着。”耳中听得叮地一声,一只茶盏应声粉碎。
九公主兀自在那里眉飞色舞,小钮子却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这种见惯了的糟踏东西的把戏要是给林松之看见,怕是会立时与公主绝交,但是,她可不想告知公主这种危险性。
“我当初把他指给公主看,只是为了好玩。”私下里,九公主与小钮子有的时候像姐妹,讲话很随便。“公主您偷着看了几天,却突然要与他来往,还把他在千牛卫的差事弄丢了,万一他知道了可不会饶你。”公主你觉得给了林松之天大的好处,但你不知道什么是穷人,穷人理解不了权势和巨大得吓人的财富。你越是如此,对我越有利。小钮子的算盘也很精。
自那日无意间见到了林松之,小钮子的心里便似滚沸的油锅,火辣辣地难过。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嫔妃、宫女们一提起男人就两眼冒火。
我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
“我决定了,就要他。”九公主又击碎了一只茶盏。“驸马都尉林松之,听起来就不错。”
公主如果嫁了他,我便有机会分享这个男人。但是,我可不想与公主分享,那原本就应该是我的男人。小钮子冷眼瞟了一眼公主兴奋得飞红的表神,暗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讲?他要知道你是女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小钮子的言语如同她的相貌,一向是讲究辞藻而又温婉和顺,今日却不由得有些个酸溜溜的。
“这个还得再想想。这小子有股子怪脾气,弄不好可能要糟。”九公主合起两只手指放到唇前,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别胡思乱想了。小钮子十分无礼地为自己筛了一盏热酒,一饮而尽。那男人是我的,就是死我也要与你争。她突然之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大胆,幸好九公主满目春色地在那里遐想,没有注意到她。与自己的主人,皇上最宠爱的小妹妹争男人,得小心再三才是。
小钮子在偷偷地笑。
高天成并不是个嗜杀成性的人,他一向以为,杀人为的是自己获利,绝不能像有些没脑子的混蛋们说的那样,是为了他奶奶的该死的乐趣。
大雪之后,起风了。高开成解开羊皮长袍的衣襟,挡住一阵阵的寒风,将一块绢帕藏在衣襟下细细地看。“从外车道到墙下九十三步。”他对守在一条干涸的河床里的弩手高声叫道。
弩手手持一张丈量土地用的长弓,领着另外两名同伙在河床里忙碌着。
“好了。”由于与高天成站立的北岸拉开了一段距离,弩手的声音在西北风中有些飘乎不定。按大唐习俗,一步合三尺一寸,一弓弓地量过去,也颇费功夫。但是弩手知道,这件事上可出不得错。
高天成站立的地方是他们走了几十里路才选中的。长安宫城的城墙高三丈五尺,南衙正门承天门高出宫墙九尺,合计四丈四尺。
高天成再一次看了一眼系在陡峭的崖岸边的绳索,事先结好的绳扣恰与地面齐平。从岸边向里走七步,几个人用土袋垒了个五尺高台,台上摆放着一张胡床,床上端坐着结结实实的一只装满黄土的布袋。依照老何送来的这张图,这里就是皇上上元节在承天门楼观灯的地点。
皇上坐在高台上观灯是他命中注定该死,如果他凭着城堞向下看,有四尺女墙掩护,他们的弩矢多半射不到他。
马鞍后的皮袋里是这次弑君大罪的必须品。高天成心中清清楚楚,他没有权力杀死皇上,特别是经历了几十年女主统治之后,大唐终于显现出一丝安定、强盛的征兆,但皇上能治国,却治不了他高天成的穷病,所以,皇上便成了他眼前的一个发财机会。再者说,也是这个机会把原本是死囚的他救了出来。
他从马鞍袋中取出一截木棒,小心地解开缠在上面的四五根三尺多长的细布条,站在胡床前面,迎风将木棒举起。风力有些不稳,希望上元节那天像往年一样下一场小雪,那时风会小得多。
风是飞矢的大敌!
“风向西北,风力四肘。”这是他们西域边兵最常采用的测定风力的方式,虽然简单,却很有用。
“多少?”弩手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奇异的扭曲。
“四肘。”高天成看到,弩手正在向他用力地摆手。他收起木棒,飞身上马,顶风跑出三百步方才停了下来。
一阵利刃劈碎狂风的呜呜声从河床中传来,一声尖利的风哨使远远躲开来的高天成也吃了一惊。当他策马回到土堆前,他自己也为眼前的场面惊呆了。
六支短枪般粗壮长大的飞矢交错钉在胡床上,土袋被两只飞矢洞穿。
这弩手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高天成赞叹道。为了增加射程,这家伙特地在飞矢上加了尾翼,这短短地系在后面的风哨,不但可以增加飞矢的稳定性,还能用它尖利的声音惊住目标,使他在被射中的一瞬间,由于吃惊,身体僵硬在那里。
自周王朝封建立国以来,对兄弟最友善的皇帝莫过于当今皇上,他对自己的这种做法常常感到一种深深地宽慰。不错,他不是皇长子,但当年率兵一举诛灭韦皇后一族,使大唐避免了再次沦入妇人之手的人是谁?是他,李隆基;扶保父皇登基,使大唐中兴的是谁?是他李隆基;登基后一举扫平太平公主与宗楚客等人谋朝篡位的企图,得保大唐江山稳固的是谁?是他李隆基;对兄弟关怀倍致,甚至造长枕大被与兄弟同眠的是谁?还是他李隆基。
如今,他接到密报,有人企图在上元夜刺杀他,推举他的长兄登基。为此,皇上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一缕轻烟飘摇而上,皇上在粗如儿臂的川蜡描金烛上将密报焚烧掉了。这样的东西任何人见到都是祸事,皇上心中有数即可,用不着留下此物为他人贾祸。
花萼相辉楼上,皇上的四个兄弟还等在那里,一曲多么和谐美妙的《踏马回风》,便让一纸密报煞了风景。皇上将羯鼓的鼓棰在手中轻轻地敲着,也许这消息并不真切?
自皇上因诛灭韦氏、扶助先皇登基的大功被册封皇太子,身为长兄的李成器始终保持着谦逊退让的态度,在众兄弟中率先支持这位三弟。有多少次了,奸宄之徒想要利用这种不稳定的关系,结果都被皇上和他的长兄联手挫败。
不,我不能对长兄心存疑忌!皇上虽然暗下决心,但那密报中的言语却似在他心中植入了一颗恶意的种子,又似毒蛇在噬咬着他的心。
凶手是五个西域边兵中的死囚,已经被左金吾卫的暗探杀死了一个,其余四人不知去向……。
“皇上。”李成器从楼上拾阶而下,见皇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关切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一件烦心事。”皇上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样子,年轻的脸上扯起了几条皱纹。“大哥,我立你为皇太兄如何?”
闻听此言,李成器双膝着地,向皇上行了一个大礼,惶恐道:“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这是逼我上死路。”
见皇上没有搭言,李成器又道:“皇上这是随便说说吧?身为一国之君,即使是戏言,这也很危险。当年父皇健在的时候我不肯做的事,今天更不会做。”
李成器随时都在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危险做准备,他知道,自己又将陷入莫名其妙的困境之中,这就是身为皇上的长兄的悲哀。
皇上伸手挽起长兄。这件事也许与你无关,但并不说明没有此事。
“三哥,曲子还没奏完呐。”皇上的幼弟李隆业跑下楼来叫道。在宫中,皇上一直坚持以家人之礼相待,所以才有这种称呼。
“好了。”皇上拉住长兄的手臂,笑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有咱们五兄弟才奏得好这一曲《踏马回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