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六年正月十二日,九郎早早来到了开源记。
今天一早,中书省颁布诏令,为稳定由于禁行恶钱而动荡不安的长安市面,请皇上出太府钱两万缗,以平价购买百姓积压而官中可用的物品,并且鼓励官员提前借支官俸,以促使商业重新繁盛。
九郎早在几个月前就在为今天这个诏令做准备,这样以来,他可以将他在入冬前低价囤积的大批木材平价卖给将作监,将制造铠甲必须的生牛皮卖给军器监,而堆于城外的几千车马料也会在尚乘局卖个好价钱。
九郎自从出生便什么也不缺,然而,等他长大了些才发现,钟鸣鼎食使他缺少的东西很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没有成功感。在东市做生意给了他极大的满足,他有这方面的天份。
谁能早早地判断出皇上会禁行恶钱?不拉关系,不耍手段,只凭聪明劲?放眼长安两市,只有我一人,而这就是才能,九郎对自己评价颇高。
每天一大早,与其它的波斯邸不同的是,这里仿佛是中央三省的官衙,店中的胡商们抱着账簿前来向九郎请示,便宛如郎官们抱牍入阁。九郎踞坐于胡床之上,手批口示,众胡商个个俯首贴耳,并不时地对九郎的决断恭维几句,这使九郎如坐云中而又不失清醒。
痛快!
林松之来了,还是穿着昨日的那件旧棉襦,手中提着一只巨大的熟牛皮钱袋。一见他的脸色,九郎便知道事情不好。他向林松之一摆手,道:“请稍待片刻。”他可不想在众胡商面前丢面子,这些人对他太重要了。但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牵就林松之,尤其是牵就他这一身“穷毛病”。
公事办完了,房中只剩下九郎与林松之。九郎面上笑嘻嘻地在林松之身边坐下,心中却是惴惴地。
“这是什么意思?”林松之踢了一脚地上的钱口袋,口气生硬。
“你昨天讲过,咱们是朋友。”九郎决定与林松之讲道理。“朋友有通财之谊,再者说,这不过是你预支的红利,或者是工钱。”
“抱谦,九郎。”林松之是个固执的穷光蛋。“我是想把你当朋友,但你这样做并不是把我当朋友,朋友不是用钱买来的。”
“朋友有许多种交法,你来帮助我,我用钱帮助你,这不是一种正常的交往么?”九郎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只是林松之的脑袋不开窍。
“我没有什么能帮你的。”林松之当真感到某种屈辱,同时为自己的贫穷与无能为力而羞愧。“你出这么大笔的工钱,我却没有这么大的本领,所以我有受污辱的感觉。”
“那因为你是个没脑子的混蛋。”九郎突然发怒了,一张粉脸胀得通红,声音也高亢尖锐起来。“自从我找到你的那一天,你就跟我闹别扭。你以为你是谁?我非得趴在地上求你不成。别把你的穷骨气当命,我不信这一套。我问你,如果我现在一无所有,身上又冷得要死,有肯不肯把你这旧棉襦送给我?”
“这有什么不肯的,我当然会送给你。”
“那你就是个瞧不起人的,有棉襦的大混蛋!你难道因为我冷就瞧不起我么?我冷但冷得有骨气……。”
九郎的这番话虽有些狡辩,但确实触动了林松之。
“来人。”九郎取过一件狐皮大氅披在身上,叫道。“把这袋钱给他送家去,他再不要就倒在大街上给乞丐。”
林松之终于从胡床中站了起来,道:“好吧,这钱我收了,现在咱们走。”
“干什么?”
“干活还债。”两人大笑着走出开源记。
长安南城的通轨、归义、常安等十几个街坊是贫民区,在那里居住的是比林松之还要贫困的穷人。
昨夜下的一场大雪,给这片贫困的街区更蒙上了一层悲惨的气氛。林松之骑马走过这一地区时,心中很不是滋味。在他成为金吾卫暗探之前,他家就居住在这里。而如果不是遇上了九郎,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再次回到这个凄惨的环境中。
整个通轨坊中只有两处还算像样,但也早已破败的建筑。九郎的粥场就设在其中之一——隽公庙的山门外,今日这里人山人海。
“看见了,我的那些钱就是这么花的。你当我是贪心的老财,想积座钱山么?”九郎心情欢畅,话也多了。
“九郎来了。”突然众人发一声喊,便齐刷刷地在地上跪了一大片。
“罢了,起来罢,等一会儿给你们发新棉衣。”九郎笑靥如花地瞟了林松之一眼,便催马进了山门。
山门内山一样堆积着一大垛棉衣,林松之拿起一件看了看。这些衣服看上去像是新的,但总给林松之一种半旧的感觉。
蜂拥而上的穷人仿佛是一群饿虎,挤在前面的是上百名形貌凶恶的汉子,林松之识得,这是京中最难缠的乞丐。这件事有些不对了,他知道,这些乞丐结成团伙,在东西两市和寺院道观前行乞,每日收入颇丰。他们可不是穷人。
果然,这些家伙挡在人群前面,取过棉衣后很快就又挤了回来。真正的穷人很少能得到九郎的这份恩惠。
突然,林松之觉得眩光一闪,是有人远远地在盯着他。这是当暗探练出的本领,只是这个时候,除了难缠的九郎,还会有谁对他感兴趣?
林松之的目光从人群的一侧扫视到另一侧,又折将回来。自己眼花了?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了,那人跟在人群的后面,完全没有贫民们的那种焦急,只是躲在人群背后向他偷窥。
这人昨日与老何到过店里。在长安城中,经常能见到那种衣饰普通,却可能极富家财的大富翁,但这人不是,这人身上有股子邪恶劲头。
林松之绕过人群,悄悄地向那人靠近。只见那人的瘦脸上双目一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九郎出现在山门前。
他的目标是九郎!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林松之知道他尽责的时候到了。
林松之骑的是九郎给他准备的一匹昂贵的突厥马,他不时地用手揽住马缰绳,免得这种跑短途的马向前冲。前面那人骑着一匹瘦小而结实的川马,正不紧不慢地向北而行。
九郎那里布施棉衣的事已经散了,与林松之他们同路的有许多是怀抱棉衣的乞丐。穿过了西市,前面那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却有一件事吸引住林松之的注意,在西市北街的一个小铺面前,一群乞丐挤在那里,从里面出来的人手上的棉衣全都换成了一串串铜钱。一个蓄山羊胡子的波斯人站在门前,得意地望着这一切,这人正是开源记的管事胡贝尔。
九郎的善心落得的是这么个结果,这群波斯胡人勾结起来在骗九郎的钱。然而,这件事在林松之来讲并不是最重要的,他眼下最难解开的谜是——九郎是什么人?为什么官兵眼见他铸钱而不闻不问?
那人不见了!林松之这一分神,便把人给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