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分东西两城,各有一个官设的大市场,在东城的叫东市,在西城的那个自然就叫做西市。东市地处城中最好的地段,占地两坊,东西南北各六百步,四面的街道宽一百步,是大唐朝最大的市场之一。市场四面各开二门,纵横成井字内街,商家四面立邸,号称货财大行二百二十行,而散号还有多少则只有专司其事的东市局能够弄得清楚。
九郎的开源记在市内的东二街上,占了九间铺面。从货行里出来,九郎抬头望了望天空,转过头来对林松之道:“林兄,要下雪了。”
“不敢当。”林松之仍然放不下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大财主的戒心。
九郎的原本就冷峻的粉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快。“这不过是个称呼。我辱没你了不成。你这个人可真是别扭,让人一点也不痛快。”
“这一点还请你见谅。”林松之想透了他与九郎的关系,他大约是想要个帮闲,或是骗人的帮手,只是自己没有这份歪才。“在下一向是个穷小子,凭本事吃饭,白来的好处我不想沾。告辞。”他客客气气地向九郎与小钮子一拱手,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小钮子温热的小手随着九郎的声音轻轻地将林松之拉住。
九郎将一只手指放在腮边,沉吟片刻,脸上突然又浮出那种灿烂的笑容,双手相叉,向林松之深施一礼,道:“这位兄台,在下李九,人称九郎。今日有缘识荆,真是三生有幸。”
对于林松之,他知道九郎这是在干什么。在大唐,当两个好朋友不幸发生龃龉的时候,聪明的人就会选用重新订交的方式。
“幸会,幸会。”林松之叉手还礼,内心里对这个时而粗鲁,时而温婉的少年多少有了几分好感。“但是,别再因为我穷而取笑我,这个我受够了。”
从东二街向北三百步便是东市北街,九郎一招手,有两个汉子牵了三匹马小跑过来。
“我不把你当穷人,”九郎正色道。“你也别把我当富人,咱们暂时只是那种极简单的朋友?”
见林松之面色平和下来,他又道:“是朋友就得给朋友帮忙,你跟我出城一趟。”
出春明门不足五里,三人来到了龙首渠边的一座废园。自隋朝建都长安以来,城东龙首渠边不知建过多少豪华的庄园,然而,其中许多处随着主人家的衰落而破败了。
这座废园占地很大,许多人在空场上忙碌着,场地中间,三座像模像样的熔炉立在那里。林松之他们正赶上出铜的时候,四头牛拉着巨大的坩锅,喘着粗气向他们走来,只是里面的铜液颜色不对。林松之小时候在铸匠手下帮过忙,他知道,这是因为铜液里掺了太多的锡与河沙。
“怎么样?”九郎神采飞扬。“这就是咱们一本万利的买卖。”
见林松之面色不善,他忙道:“得得,是我一个人儿的买卖。”
“我不想跟违法的事沾边。”林松之有些替九郎担心。他用力摇了摇头,九郎与他有什么关系,这少年明明是个胆大妄为的罪犯,为什么要替他担心?但他仍禁不住心中惴惴不安。
九郎双手在背后交握,脸儿微微扬起。“这气味,这热气,有多好,多么激动人心!”瞟了一眼满面不屑的林松之,他又道。“你的担心没有必要,别人干这事违法,我干这事却毫发无伤。”
穿过忙碌的人群,后面的院子里满是各种年龄的妇女,她们在挑捡新铸的铜钱。九郎抓起一把,用两指捻起一枚递给林松之。“你不是干过金吾卫么?看看有什么问题?”
钱文是普通的“开元通宝”,只是极粗糙,捻在手中也很轻。“虽是私铸的,但街面上这种钱很多。”林松之道。
“想长点学问么?”九郎笑问。他拉着林松之的手臂从院中向外走去,缓缓道:“这开元通宝是高祖武德四年开始定的制度,一直沿用至今。你看我这钱炉,根本比不上当年高祖、太宗用来赏功臣的钱炉,那时,赏一炉钱就是上千缗,我这一炉不足百缗。”
突然,天上飘起大片的雪花,这雪湿润,松软,大朵大朵地可爱。九郎拉起风帽戴在头上,没有进房中避雪的意思。“我想,自从有铜钱的那一天起,就有人私铸。只是,古人私铸铜钱,总是想要与钱范相近,以求能够顺利流通,所以,像我现在铸的这种排斗沙涩钱,老百姓称之为‘沙壳子’,那个时候没有。”
“为什么钱会变得这么烂?”林松之不由得被九郎的话题吸引住了。
“因为贪婪。铜钱容易保存,不像布帛会被虫咬火烧,所以,皇上的太府要存上等铜钱,官绅富户也要存好钱,而铜又少,官铸耗财,所以,百姓们只能用这种私铸的烂钱。当年,有过这么一件事,官家因为烂钱太多,便下诏用好钱来兑换,一个好钱换五个烂钱。你猜怎么着,百姓们全都把烂钱藏起来,等开禁了再用。”
林松之家境贫寒,能理解这种事。
“武太后的大周朝,因为没有办法,干脆宣布烂钱可以通用。这下好了,天下烽起铸钱,以至于在乡下连只铁锅也找不到,全都被铸成钱了。到后来,竟然裁皮糊纸当钱,你听说过么?”九郎像是在讲故事,笑容很甜,林松之却听得毛骨耸然。
“今年皇上又要禁恶钱。”
“会怎么样?”
“谁又能知道?”九郎像是有些感慨。“过去,人人都讲我聪明,有本领。我一直想找个真正的朋友问一问,像我这样弄钱,算不算有本领?”
林松之将双手笼在单薄的衣袖中,哈哈一笑道:“你这可找错人了,在我家里从来没有超过一百文的钱,我不知道有钱是什么感觉。”
“那么你是我的朋友么?”九郎双目殷殷,内中是极度的孤独。
“你把这桩弥天大罪抖落了给我,我不想当你的朋友,就只能到官府去举报。”林松之的脸上第一次挂起了和熙的笑容。“算了,我就吃点亏,交你这个损友。”
“真的?”九郎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一阵人喊马嘶,一群官兵踩着薄薄的积雪向废园的方向奔来。
“有人出卖你了,快跟我走吧。”林松之没有想到,这个新交的朋友这么快就给他带来了麻烦。
九郎一动也没有动,兀自立在雪中望着这群官兵。官兵的车马杂沓着来到庄园门前,却奇怪地对园中的铸钱炉视若无睹,径自向龙首渠边奔去了。
“他们是去抓铸钱的私贩。你看水上的木排,就是他们。”
林松之吃力地透过雪幕,望见远远的水中散落着十几只木排,与渔人不同的是,那木排上不时地冒出灰黑色的浓烟。
“那些人在倒锡钱,里面一点铜也没有,上市没几天,钱上的字就磨光了。”九郎慢慢地转向林松之,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被一个罪犯缠上的滋味当然不好,不过没有关系,明天我带你去看看我怎么花钱。”
锦衣胖子见到高天成时大吃一惊,“你怎么找到我的?”
“别问这种废话,不弄清你的底细我们兄弟还不让你耍了?”高天成粗壮的大手钳住胖子的手腕,斜插在腰间的剑柄抵住了胖子的小腹。“我们死了一个兄弟,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胖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上苍可鉴,我没做任何错事。”对这些西域的亡命之徒,胖子可不敢大意。“你们又安顿下了么?住在哪?”
“少费话。我们干活,你出钱,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怕不好找你们。”
“用不着,我们会来找你,而且,如果拿不到钱,我们还会找到你家。”高天成的脸上一下子凶光大盛。“我会杀了你的全家,现在,我想看看我们的那笔钱是不是牢靠。”
地上的雪已经很厚了,两个人骑马来到开源记时身上厚厚地积了一层雪衣。
“哎哟,九郎,这几天我总惦记着您哪。”胖子向一个身材不高,相貌俊美中带着几分冷淡的少年施礼。
“老何,大雪天你都肯跑出来,肯定有好买卖。”九郎揶揄道,同时瞟了跟在胖子老何身后的那人一眼。
林松之没有见过胖子老何,但跟在老何身后的高天成引起了他的注意。以他在金吾卫中那浅薄的经验,也能在此人身上嗅出一种过分警觉的紧张味道,这是那种真正十恶不赦的大恶棍身上才有的气息。
高天成双脚微微地向外撇开,把脚跟站得稳稳的,剑柄斜斜地从腰间指向胸前,手臂微弯,双手虚握,目光一一扫过这房中每一个人的双眼与肩头。他比在战场上面对凶狠的突厥人时还要紧张,他这一生中从未与眼前的这类人打过交道,房中可能对他构成直接威胁的只有九郎身后的那个高个子年轻人,两人的目光一碰,似是撞出一声响。
九郎上下打量了一下高天成,被他紧张的神情逗笑了。“哪弄来这么个生坯子!”
胖子老何存在开源记中的钱足足有两千缗之多,这让高天成有些放心了。回到飘着雪花的大街上,老何踮起脚尖,附在高天成的耳边悄声道:“你看见那个九郎了么?他是开源记的主家,也是宋王李成器的……。”
“什么?”高天成这一次当真是吃了一惊。京城里面真是什么怪事都有。“那人也参与了这事?”
“我可什么也没讲。”老何故做高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