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了没有,这就是小号,开源记,我开的买卖。”九郎的脸上有一种献宝的欢快神情。
这家波斯邸林松之在当金吾卫时听说过,虽不是东市上数一数二的大商号,但却是买卖做得最活跃的几家之一,可是,就林松之所知,这是一伙波斯胡人的生意。
“说你有几个钱我相信,但说这开源记要是你的,那我就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林松之可不喜欢上当。你小子虽然衣装华美,但也跟我一样,是用两条腿走到东市来的,不像这么有钱的样子。
“哟,主家来了。”一个高高瘦瘦,一绺山羊胡须翘得老高,看样子至少也得七十多岁的波斯人出现在门首,他身上是一件闪闪发亮的丝质胡袍,脚上的中原式样的丝履却翘起一对尖尖的鞋尖。“我还说哪,主家每日早早就到了,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不会错过。”老人的脸上堆满笑意。
“老胡儿,这是我……。”九郎用手指着林松之,口中却顿了一顿,道。“这是我的朋友,日后跟咱们一起做生意。”
“荣幸之至。在下贱名胡贝尔,主家却从不叫我名字。”胡贝尔的长安官话讲得相当的地道,没有大多数波斯商人那种改不了的西域羊肉腔。
“不敢当。”林松之叉手还了一礼,却没有接九郎的话茬。只一转眼间,跟班变成了合伙的主家?林松之不想受人捉弄。
这样的大商家林松之是第一次来,走过两进的院子,便是账房和主家休息的地方。房间并不算很大,看上去有四十铺席大小,里面没有中原人常用的坐席、凭几和书案,而是十几张胡床与高几。胡床上已坐了七八个老少不等的波斯人,见九郎进门,便都站起身来,用右手抚住左胸,将头深深垂下,而后,又一个个脸上笑嘻嘻地像中原人一样叉手施礼。
“先把话说在前头,免得你们觉着不上算,我这个朋友跟着我分红,不占你们的利钱。”九郎大模大样地坐进正中间的那张宽大的胡床中,两只穿着香牛皮软靴的小脚极有教养地交叉在一起,脚尖轻巧地支在地面上。
众胡商和气地点了点头,全都饶有兴趣地盯着林松之看,但接下来的谈话,林松之几乎一句也听不懂了。虽然这些胡人南腔北调地讲的都是长安官话,但讲的内容显然是一种黑话,林松之能看得出,这不是在议事,所有的人都是在低声下气地对九郎讲话。
见林松之眉间微蹙,九郎伸过手来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面上显现的是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长者的关切,只是他那严厉的薄唇不愿配合这种和善,依旧很紧张的样子。“他们在谈去年的收入,还有就是皇上刚刚颁布的禁行恶钱的法令。”
“我不想听什么合伙之类的事,我是你的跟班,不是合伙的主家。我虽然穷,但你别笑话我。”林松之终于讲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暗自告诫自己,出了千牛卫,他就再不能小心拘谨地过活。人活得像条虫,还不如死去来得痛快。
“我在这个商号里也没有本钱。”九郎灿烂地笑了,他的笑容像个姑娘,要多迷人有多迷人。“咱们俩个吃的是干份,也就是凭本事拿钱。刚才他们把账算了出来,去年末季的三个月里,我该得的就不止一千缗钱。”
“不对,”林松之固执地摇了摇头。“我对他们没有用处,我……。”
“你错了。”九郎似是又要伸手把住林松之的手臂,却中途迟疑了一下,瞳中一直令人炫目的光芒突然间缩短了许多,好像是染上了几许羞怯,面颊上也飞起一片红云。“你对他们可能没有用处,但是,对我有用……。”
林松之将双臂抱在胸前,下巴抵住胸口,很为他的自尊而难过。然而,穷人应当有自尊么?似乎人们已经不再有这样的信念了。
小钮子送茶过来了,细白瓷的茶盏放在了高几上,小钮子用身体遮住众人视线,拿手肘意味深长地顶了林松之一下。
什么?林松之的目光在问。他看得出来,这小钮子是个与他相似的人。对于同样出身的穷人,林松之多少还有几分信任。
小钮子撮起多肉的小嘴,向九郎扭了扭。
地炉里终于生起了炭火。由于堆了过多的木炭,以至于燃起了腾腾的火苗。“他奶奶的,这还不如干树枝子好烧。”弩手伏下身去,像个大蛤蟆一样趴在那里拨弄着炭火,露出了两条像蛤蟆一样粗壮有力的大腿。
火上架了一只巨大的沙锅,突突地喷着热气,一股肉香飘散开来。
“打酒的怎么还没来?”早上收了五十缗钱,五个杀手的日子立刻便不同了。久戍西域的兵士们都是好厨子和大酒鬼,沙锅中的肥羊肉还没有烧烂,一坛好酒便被吃光了。“去找找他,顺便带一捧枣子回来烧肉。”高天成抓起大约十几文钱,向奉命买枣的同伙丢了过去。
有钱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但却不能像波斯佬那样奢侈。高天成笑了,而且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被哽住了喉咙,流下了眼泪。
炭火总算是转成了白炽的颜色,弩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在脸上留下了一抹炭灰。他的目光又回到地炉边的两张长长的楸木弩翼上。
由于天寒,木板中的潮气很难被赶出来。弩手双手捧起最长的一块放在耳后,他不是在听,而是用耳后敏感的皮肤来感知一下木板干燥的程度。
在冬天里造弩,真让人笑掉了大牙。这怎么对得起我这手艺?弩手口中嘟囔着,但手上却没有停下来。在大唐,唯一禁止百姓携带的兵器只有弓箭、弩矢两种,所以,要干成那件事,弩只能就地来造。
对自己的手艺,弩手有信心,高天成也没得话说。这是一门非同寻常的手艺,他与铸造刀剑的工匠不同,有的刀剑虽是名师所铸,却从未真正地见过人血。然而,却从没有听说过,有哪一张弩没有被用来杀人或猎兽,听说过么?没有。
煨在火边的鱼脬胶已经溶溶地再没有一个气泡浮上来。这是弩手个人的珍藏,一张好弩,关键在胶。这块鱼脬胶是他用整整一匹帛从一名新罗人手中换来的,真正的马哈鱼鱼脬胶!契丹、新罗人之所以弓弩强劲,关键就在这马哈鱼的鱼脬。大唐没有这种东西,中原人用的多是臭气烘烘的牛皮胶和驴皮胶,制成的弓弩逢天气阴雨反潮时,只能挂在火边当供品,否则便会胶开木散了。
“老大,你说这宋王李成器肯不肯给咱们一千五百缗钱?”弩手已经胶好了两张足足有九尺长的弩翼。每张弩翼用了五支强劲的柞木撑,木撑的两头是柔韧的水牛角,一块块服服贴贴地与弩翼胶在一起,又用湿牛皮绳将它们捆扎整齐,被平放在离地炉不远不近的地方烘干。
“一千五百缗是咱们狮子大开口,但是,如果事情成功,他就顺理成章地当了皇上,这大唐江山值多少个一千五百缗?”高天成虽然笑着为弩手打气,但他心里却没有把握。自接了这买卖之后他就有所怀疑,有人阴谋弑君不假,但却不会有人愚蠢到这个地步,事情还没有办就先把自己的字号打出来。谋逆的主谋是可以到处宣扬的么?
天又下起了雪,雪花不紧不慢地飘下来,很闲适的样子,没有风。
门哐地一声被撞开了,出门买枣的人冲了进来,脸上流着血。“咱们给人跟上了,快走!”
“老四呢?”
“死在酒铺里。”那人一跃跳过地炉,向后门冲去,匆忙中还没有忘记掮起弩手的两张弩翼。
这就是作过边兵的好处,虽然身处险境,却不慌乱。另一个人迅速收拾起几个人的随身兵刃,弩手将已经装好弩机的两支长达六尺的弩身扛在肩上,左手小心地提着那罐鱼脬胶。
“老大,走吧!”他便从后门冲进雪中。
高天成比他们来得沉着,他将佩剑像倭人一样斜插在腰间,把那五十缗钱系在背后,向房内看了看。
没有信件、字板之类的东西。但是,地上有弩手留下的木片、牛角,经验丰富的公差由此可能会发现他们在干什么。他从地炉里挑出了几块燃得正旺的木炭,丢在棉絮坐席上面。很快坐席就会引燃地板,地板烧毁木柱,那时,这房子便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