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中的事谁也说不清楚。等林松之走出中郎将的官厅,他已被解下了腰间的千牛刀,重又变成了一名老百姓。
“你是个不长脑袋的混蛋。”中郎将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也许是因为激动而面色发紫,但林松之在他脸上看到的却是街市上常见的那中外强中干的恐惧。“你以为你是谁?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想死是你的事,别带累别人。”
到事情结束,林松之也没有弄清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以至于被砸了饭碗。
“嘿,姓林的小子。”掖庭宫西门外是宽阔的安化门大街,在宫中见过的那两个少年正歪着脑袋盯住他看。
“喂,没带着耳朵吗?”见林松之只瞧了他们一眼便要从身边走过,讲话粗鲁的少年横上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如今不再是官兵了,林松之一时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身份,是当初可以横行霸道的金吾卫暗探,还是顽皮的市井少年?
“不想挨揍就躲远点。”林松之发现自己如今什么也不是,在千牛卫中忍耐多日的怒火便直往上撞。
“别不识抬举,我们哥俩儿是来帮你的。”讲话的少年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目如画,皮肤白晰细嫩,端正而偏于瘦削的鼻梁,嘴唇薄薄的抿成一条线,看上去又顽皮又精明。
见林松之露出困惑的表情,那少年笑了。“给你个活干,嗯,就算是咱们的家将吧,怎么样?”
讲到这里,不知怎么了,那少年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患得患失的神气。“不讲话就当你答应了?”少年又道。“我有一件事得先弄清楚……。”
“什么?”林松之越发迷惑起来,只觉得心中的怒意在升腾。
“你有没有什么分桃断袖之好?”那少年像是突然感到有几分好笑,又不愿笑出声来,便提起袖子将口鼻掩住。
林松之终于压住了怒气,一个走投无路的穷人没有发火的权力。“我也有一件事想先弄清楚。”林松之突然伸出手来,灵巧地捏住那个促狭少年的面颊,低声道。“你们是人还是鬼?”
少年的脸颊上被捏起了一片红印,但他既没有惶惧,也没有发怒,只是吃惊了一般,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张着嘴巴却讲不出话来。
“既然不是鬼,我可以给你们干事。”这一次轮到林松之笑了,然而,他心中却在纳罕,以这少年方才的粗鲁劲儿,不会因为这一下而吃不消。“现在说正事,给多少工钱一天……。”
那少年自称名叫“九郎”,姓李。另一个少年却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小钮子”。当他们横穿宽达百步的朱雀门大街,向东市走去,三个人已经言笑靥靥了。
这伙人的老大名叫高天成,脸瘦瘦的,却肩膀宽阔,两臂粗壮。这是那种典型的戍边兵士的身材。
房中共有六个人,五个身穿厚实的羊皮短袍,脚蹬暖和的厚底缝皮靴,围着一个身穿蜀锦棉袍的人,听他讲话。
正月里,长安的天气能冻死人,可这五个死囚却不肯在房中生火。穿锦袍的人早已不住地往下淌清鼻涕,他只想早一点把事办完,坐进暖和的马车中赶回城里。
“这是五十缗,点点收起来。”他奶奶的,若不是自己千里跋涉,这几个死囚早就在伊吾郡身首异处了,如今却要把他们当人,还要谈条款。
一缗是一千文铜钱,五十缗在小户人家可是一大笔钱财。
高天成啪地一声用手中的马鞭击退了四只贪焚的脏手,伸手提起钱袋,将里面的铜钱抖落在絮布坐席上。他没有去摸那些冰凉、结实的铜钱,只是用严厉如冰的目光扫视了一眼跪坐在一旁,粗糙的大手紧张地纠结在膝前的四名同伙,这才将目光停在来人虚胖的脸上。
“这是咱们的饭食钱,是不是?”高天成的声音一板一眼,虽然语调生硬,却是地道的长安官话。“咱们的工钱呢?”
来人从袖中摸出一块雪白的细布手巾,小心地擦了擦通红的鼻子,道:“这个没什么可担心的。宋王李成器家财无数,关键看你们是不是那块料,只要把事儿干成了,还用愁钱?官也有得做。”
几乎每一个大唐人都知道,宋王李成器是当今皇上的长兄,是个原本应做太子却没有那个福份的人,否则今日该当他是皇上。
见自己的话在高天成的面容上没有引起什么反响,他又道:“宋王派我救你们出来,为的就是干成这件大事。如果你们想要钱,正月十五上元节,只要事情成功,王爷答应赏钱五百缗。”
高天成的表情仍是冷冷的,他用手指揪住右眼下面的一撮黑毛,似是在斟字酌句地琢磨他要讲的话。过了半晌,他的面色平和了下来,客客气气地商量道:“从伊吾郡到这里几千里,在那里,我们兄弟是死囚,但到了这里,托您老的福,我们是自由人了,是吧?”
混蛋!你们袖里揣着我给弄来的引票,你们现在想到哪去都行,只是你们没有钱。来人笑了笑,没有言语。
“既然您老让我们去杀人,就得把我们兄弟当成这一行里的师傅,不能当叫花子。是吧?”列坐一旁的四名同伙对高天成讲斤两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还是把账算明白的好,我们可不想白忙活,您老也不想空跑西域大漠一遭。”
最后,高天成松开了脸上受尽折磨的那撮黑毛,总结道:“一句话,一千五百缗。”
天哪,要发大财了!四名同伙恍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