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日,皇上通过中书省下了一道制书,侍中、同中书门下三品魏知古被降职为六部当中最没有影响力的工部尚书。政事堂中又出了一个空缺。
当然,对政事极为敏感的长安人通过这件事情也认清了形势,姚崇的地位坚不可摧。但姚崇心里并没有感到一丝的快慰之情,毕竟,一个多年的朋友就这么背叛了他,这让他很难过。就在这个时候,有那些个没眼的官员到姚崇面前献媚,意图有所收获,却被姚崇将这些人一个个地贬出了京城。
可喜的是,大唐朝终于显露出了中兴强盛的征兆,吏治明渐清平,百姓的情绪也由于年轻皇上的果敢与姚崇铲除奸恶的强硬手段而受到了鼓舞,尾大难制的各大都督府的骄兵悍将们也终于向手段灵活的中央政府低头了。
大唐开元二年六月初二,皇上将他的四个兄弟任命为大州刺史,即时出京到任。每季可有二人入京与皇上相会,以解皇上思念兄弟之苦。这以来,这件复杂得让人头痛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完满的解决。
不幸的是,到了七月份,大唐又遇到了一场灾难,前不久决定的重建营州的事情出了问题。薛讷率六万大军出檀州攻击契丹,被契丹伏兵在滦水山峡中将唐军截成数段,死者十之八九。
对于这场损兵折将的大败,姚崇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当初他进京的时候曾以一种近乎要胁的方式请求皇上答应三十年内不邀边功。然而,他自己却有违初衷,没能尽全力谏阻皇上重置营州的打算。
姚崇心中常常在想齐浣的话,自己确实只是个救时之相,救大唐一时之急而已。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到了开元四年的十一月。
“我老了,活不了几天了。”卢怀慎与长安的其他人一样,忌讳讲死这个字,但他这一次着实病得不轻。
“老师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卢从愿是卢怀慎最赏识的学生之一,他刚刚从外州赶来,探望病重的老师。
刚刚从贬所被招回京城的宋璟也来了,但一直跪坐在破烂不堪的板门边上,始终未发一言。宋璟与卢怀慎是老相识了,也是他的后辈,虽然宋璟的职位曾一度比卢怀慎高许多,但他也受过这位老前辈的奖掖与提拔。同样,如今朝中有几个忠直之臣没有受到过这位穷宰相的关照?但宋璟的哀伤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宋璟,你过来。”卢怀慎讲话已经有气无力了。“李杰和李朝隐没在京里,日后你们把我的话告诉他。”
宋璟、卢从愿、李杰、李朝隐这四人是卢怀慎最赏识的四个后辈。
“你们听我说,大唐如今总算是安定下来了,但有些事情我仍不放心。”卢怀慎此时面色青黄,抬头纹已经散乱不堪了。“皇上是个好皇上,但他太年轻,即使再过二十年,他恐怕也仍然是个年轻人的心性,这一点不好改变。你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要非常非常小心地挑选在皇上身边的人,不能让奸邪之徒把他引入歧途。我和姚相公去了以后,一切全靠你们了。”
说着,卢怀慎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拉住宋璟的衣袖。“不要太鲠直,这位皇上受不了骨鲠之臣。凡事从大处着眼,只要于家国有利,不要再乎自己能不能进先贤传,必要时,耍点手段不要紧。”
“您教训得是。”两年前,宋璟只因在殿前监督杖责办事不力的官员不够严格,便被皇上贬出了京城。而实际上是因为皇上受不了宋璟那种魏征式的诤谏。
“姚相公怎么样了?”
“已经送信去了,说是这就到。”卢从愿道。
就在上个月,人们刚刚安葬了六月份驾崩的太上皇,举国尚在服丧之中。而姚崇此时也因病重,正住在罔宁寺中静养。说是静养,朝中的任何一件大事皇上仍然派人去征寻他的意见。
姚崇的车马与煊赫的仪从进不了卢怀慎居住的陋巷,他只能由家人搀扶着走进这条泥泞破败的小巷。
“卢兄,你何必如此自苦哇!”眼前的情景让姚崇不禁老泪纵横。
长安十一月的天气,早已是天寒地冻了。而卢怀慎这位重病在身的当朝宰相,身下却没有一张价值几十文钱的犬皮,只铺了一块烂棉絮。他身上盖的是一床粗缯缝制的棉被,早已破败了,露出几大块灰黑色的棉花。
“你的病怎么样?”卢怀慎让与他相依为伴的老苍头扶他坐了起来。“我知道你病重,但我怕是要先走一步了,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这时,卢怀慎出人意料地向宋璟等人摆了摆手。“你们到外边等一小会儿。”
破草房中只剩下卢怀慎与姚崇两个人了。一阵寒风袭来,天上飘起了大雪,到处是洞的破草房根本挡不住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
卢怀慎吃力地从身后拉过一张破烂的蒲草坐席,对姚崇道:“拿着,权且挡一挡。在长安,最难捱的就是冬天。”
姚崇拿着这张席子,口中不知说什么是好。
“还是说正事吧。”卢怀慎从怀中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封奏章来。“这是我最后一道奏章了,烦劳元之代奏。”
“我一定办到。”姚崇将奏章仔细地收入袖中。此时,他刚刚方从震惊中醒转过来。
“我这一生虽没做过什么大事,但与你在政事堂中共事一场,也算不枉此生。只是,后面的事情就偏劳元之你了。”
“卢兄尽管放心。”
“我在奏章中举荐了宋璟他们四个人,这我以前也和你谈过。如果可能,请你与我联名上奏。”
“这正合我意,我愿附骥尾。”
“朝政上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卢怀慎的目光探寻地停在姚崇的脸上。
姚崇在静候下文,没有插言。
“姚兄,你三任宰相,后悔过么?”
姚崇沉吟了半晌,坚定地答道:“不,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但是,身为宰相,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可能毁了千万人的生计。最可怕的是,有的时候自己犯了错误竟无法察觉。”卢怀慎的声音里充满了感伤,沽涩的双眼闪出两滴泪花。“往者往矣,旦愿有什么报应都应在我身上吧,可不要找我子孙的麻烦。”
“我没有卢兄的好运气。我的儿孙们都不成器。”姚崇此时只有苦笑的心情了。
两人说话间,老苍头托着一只食盘进来,盘子里面放着两只还在冒着热气的瓦钵,里面是蒸烂的黑豆。这是卢怀慎的晚饭。
“请尝一尝。”
姚崇用手捏起几粒,放入口中。在他的府邸里,这种东西是他那十几匹好马的食料。
“放上一点盐就有味道了。如果有一勺猪油浇在上面那就是无上的美味。”
终于,卢怀慎没有能吃完这最后一钵豆子,瓦钵一歪,他便逝去了。
这段史事到这里大约也可以算是一个段落了。虽然唐明皇晚节不保,但在他登基之初,确是一个开明的君主,他与姚崇、卢怀慎、宋璟等人为后人所谓的“开元、天宝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卢怀慎去世不久,多病的姚崇也罢相回家了,朝政交给了宋璟、李朝隐等人。
再后来,皇上慢慢地赢得了他应有的权威,也有机会展示他天性中喜爱美好事物的一面了。但是,从体制上讲,封建王朝中的皇上不应当有人的特征,因为他不论爱好什么东西都是危险的。爱好美好事物,当然离不开宝器、锦绣、美色与游乐,将国家导向侈糜与虚弱是必然结果。
再到后来的事情,每一个爱好历史的人都清楚,就是可怕的“安史之乱”,但那是另一段史事了,那时的唐明皇也不是这个时候的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