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魏知古完成了东都洛阳的官员铨叙工作之后,他给皇上送上了一道秘密奏折。所以,他刚刚回到长安,便被直接召进了宫中。
“你为什么没在奏章中讲明是谁在干预铨官的事?”魏知古在奏章中主要谈的就是东都的请诣、干预之风犹盛,但他没有点出人名。精明的皇上知道,这不是他的一时疏忽,一定是有所避讳。
魏知古原本是有一个圆满的计划,打算欲擒故纵,按步就班地一步一步来。谁想到皇上是如此地性急,这也让他有些慌乱。
“回皇上,这件事关系到吏治是否能够得到整肃,臣不得不上奏。但是,这又关系到人情,所以臣有些为难。”魏知古的样子似是有些难言之隐,又有些个委屈。
皇上对魏知古这个人的印像还是不错,但多半是来源于姚崇对他的大力举荐。今日他这种吞吞吐吐的样子皇上不大喜欢,更让皇上担扰的是,皇上自登基以来还没有巡幸过东都,也许东都的情况真的非常糟。
“有什么不能讲的?”皇上已经三十岁了,他的能力已经得到了辅国大臣们的认同,同时也为他自己建立了皇上应有的威信。
“这件事情关系到姚相公的两位公子,姚彝和姚异。”
“姚崇的儿子?”
“是。这两个人在东都对臣指手划脚,而且,听说有受人钱物的事情。”
“他们都干了什么?”皇上对这个消息非常的关心。
这也难怪。皇权虽然是至高无上的,但皇上自己在早些时候由于对朝政不甚了解,而他面对的又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他必须要有姚崇这样一个人来为他主持朝政。也就是说,皇上交出了绝大部分的权力,以换取姚崇治国的成绩。另外,由于当年皇上对姚崇与宋璟的出卖,使皇上欠他们一份巨大的人情。
如今国事已经基本上稳定了下来,姚崇的业绩让人钦敬。然而,在这个时候,皇上觉得,他理所当然地应该收回一部份权力,至少也要让凡事专断专行的姚崇重新考虑做臣子应有的态度,遇到大事应当更加肯切地征寻皇上的意见,听取皇上的旨意,而不是如前一段时间那样,皇上只是个加盖国玺的人。
从皇上的角度看,这也是爱护臣子的一番苦心。如果皇上宠信一个臣子到了听之任之的程度,那会非常的危险。而这样的臣子也多半不得善终。
如何能够在皇上的权力与臣子的忠心戮力上取得一个圆满的平衡,这就要看君主的驭下之道是否高明。皇上非常想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一个手段高超的君主?
如果姚崇全力回护他的两个儿子,皇上打算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这一天的晚宴相当的丰盛,皇上的四个兄弟、政事堂中的诸位宰相,还有殿中监姜皎全都有幸参加了这一盛会。
晚宴上,皇上亲自教习的左、右教坊中的乐工、歌妓表演了新近长安最为流行的胡乐与波斯、高丽等国的歌舞。若在往日,皇上此时总是表现得兴味盎然,毕竟皇上是京中少数几个精通音律的贵人之一。然而,姚崇发现,皇上今日的情绪不高,而且相当的不稳定,在酒宴间,他竟当着众人的面,将一名吹错了笛音的乐工赶出了教坊。
这在一向自许心胸宽阔,遇事冷静的皇上来讲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结果晚宴不欢而散。但皇上把正要随众人告辞离去的姚崇留了下来。
“姚卿,你觉得人这一生什么东西最重要?”皇上的神情很严肃,一向悦耳的嗓音也越发的低沉了。
由于今晚是那种很随意的宴会,姚崇身上穿的是一件精致的圆领长衫,衣袖又宽又短,那串著名的佛珠显眼地戴在他的右腕上。听皇上问出这种话来,再加上皇上方才的表现,姚崇的表情也郑重起来。
“依臣下看来,每个人的一生首先都是利己,然后才是推己及人。”姚崇回答得很小心。
“这话怎么讲?”皇上破天荒地第一次在便殿召见姚崇时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
“利人、利己的事情讲起来有些复杂。皇上也知道,臣不是一个经学家,不会什么‘白马非马’那种辨论,只能讲一点个人的感受。”见皇上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姚崇接着道:“臣年少之时,住在广成泽边,目不识书,只知射猎为事。四十岁之前,仗剑行于天下,快意恩仇,以侠者自居。那个时候,射猎是为了生活,而行侠犯禁则是为了意气,回想起来,这些都是为己。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臣遇到了张憬藏,教臣以学,至今已经三次入阁拜相。”
讲到此处,姚崇用手捻住长髯,沉吟片刻,方道:“细想起来,臣入阁拜相为的是名。这也是为己。至于说有什么利人的事情,臣想,老臣先后辅佐武太后、太上皇和皇上,总是想做一些不是庸人所能做的事情,使大唐能够大治,国家富足强盛,百姓安乐。臣三为宰辅,日后必然在《唐书》中有传,臣想让后人觉得,臣与魏微、房玄龄等人都是有为之人。这样以来,也就不虚此生了。说到头,这也是为己,只不过,在为己的同时给百姓带来一点便利而矣。”
“那么,依姚卿的这个说法,朕也应当是利己的了?”
若是在往日,姚崇可能会适时地恭维皇上几句。但是今晚不行,姚崇发现,今晚皇上似乎是想与他谈心。所以,姚崇决定有话直说了。
“自古以来,帝王都是利己的人。”这是诗歌中的起兴,姚崇是个天才的演说家,既然要在这么敏感的问题上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姚崇觉得必须要有一番精采的论述。也许,今晚是自己第三次罢相的时候了。“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大唐疆域所及,全部是皇上个人所有。所以,治国与治家一样,百姓是皇上的子女,或者是家奴,而臣不过是皇上的管家。一个人可以不爱他人,不珍惜他人的财物,但他不会故意损毁自己的财物,破坏自己的家庭,所以,皇上您也是个利己的人。”
见皇上的注意力被全部吸引住了,姚崇的话锋突然一转。“这只是帝王利己的一种表现,这是太宗皇帝式的利己。还有一种,是隋炀帝式的利己。这种利己,严格地讲并不是帝王的行为,因为,他没有把这个天下看成是他真正的个人财产,而是像一个管家侵吞了主人的家产,随时都可能被人追回。这种人没有安全感,对家产自然也就不会爱惜。任何一个亡国之君和败家子都是这个样子。”
“帝王如果要败家应该从哪开始?”皇上对姚崇的这番议论很感兴趣。姚崇这个人重时务,不喜清谈,皇上听他发这种议论还是头一次,所以,皇上有意想让他多讲一些。
“一般情况下是从任人为亲,纵情赏罚开始;继之以好大喜功,竭天下以适己欲;接着当然是帝王荒嬉于上,小人弄权于下;最后百姓揭竿而起,国家败亡,改朝换代。”
“大唐朝会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也经有过几次了。”姚崇的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因为,听了这话谁都清楚,姚崇指的是皇上的祖父高宗与伯父中宗,甚至还可以理解为他在暗暗讥刺还活得好好的太上皇。
皇上虽然明明清楚姚崇的所指,但他并没有动怒,他与姚崇在这一点上看法基本一致。“朕是想知道,自朕登基以来,有没有这种恶兆?特别是在任人为亲这一点。”
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我的身上。姚崇暗道。但这是姚崇无法回避的问题。姚崇避席顿首道:“皇上,任人为亲的事确实存在。老臣现在仍然位居宰辅,便是明证。老臣于太上皇与皇上得登大宝无尺寸之功,却劳皇上设计引臣入京,超拜首相,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是老臣与太上皇、皇上有些旧交。此可谓任人唯亲。其二,老臣拜相以来不足数月,政事堂中的功臣们纷纷获罪出京,此可谓奸权当道。其三,老臣不能谏阻皇上对声色犬马、锦绣重宝的爱好,这是为人谋而不忠。其四,老臣……。”
“算了,算了。”皇上笑了。“你不是奸相,朕还算不上是一个昏君,这一点你我都清楚,用不着过谦了。”
皇上对今天的谈话很满意。他满意的并不主要是姚崇的议论,而是他的胆量。没有人敢在皇上面前这样评价自己,皇上对此有些感慨。如果皇上不知姚崇的为人,对权谋过于用心的皇上会以为这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在为自己邀功取宠。
当然,由于姚崇对于皇上给他的莫大荣宠却一直表现出一种毫不在意的轻漠,这也让皇上时时感到一丝失落的怅然。
“姚卿,咱们君臣说点轻松的事情。”皇上突然将话题一转。“你的儿子们怎么样?是不是像你一样那么有才干?现在是什么官职?”
“臣有三子,两个已经成年,长的姚彝,次子姚异,都在东都洛阳。”姚崇心想,这也许才是皇上今晚真正想说的话。“只是,犬子为人多欲,而且倚仗皇上对臣的宠信,行事放肆,不知自律。”
“卿从何处得知?”
果然如此,卢怀慎提醒得再及时不过了。听皇上的口气姚崇便能判断出,他的两个儿子的不法情事已经传到了皇上这里。“知子莫若父,这种事情不用去听别人讲。这次铨叙官员,魏知古在东都主持。魏知古是臣一手提拔上来的,犬子无知,一定以为魏知古会对老臣感激不尽,容忍他们胡作非为,所以,收受钱物,为人请托谋干的事他们是做得出来的。”
这样的回答与皇上的设想相去甚远。皇上以为,姚崇一定会为他儿子百般开脱。这时,皇上至少可以挫折姚崇在朝堂之上的托大与专擅,让他有所警惕与收敛。中宗与太上皇的时代皇上身有体会,虽然天下仍是李家的天下,皇位又回到了李氏子孙手中,但人们对皇上的尊重只是停留在朝会上揖拜舞蹈上,而真正受人尊重和畏惧的是权臣与外戚,如武三思、太平公主之样的人。
皇上自觉有雄才大略,否则也不会成就今天的局面。他在重振朝纲,使大唐国富民强的同时,他念念不忘的就是皇权。作为大唐朝的皇帝,怎么能够没有太宗皇帝和武太后那样的无可争议的权威呢?这是他的理想。要达到这个理想,抑制外戚,重整边兵当然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宰相的权力。相权过重,皇权自然就会被削弱。
姚崇的坦诚使皇上又有了新的想法。眼下这个时候不是削减姚崇的权力的最好时机。目前大唐帝国的文治武功刚刚有了一些眉目,而这一切全部有赖于姚崇的才干,这个时候不要说是削弱姚崇的权力,只要外界有传言说皇上对姚崇的宠信有所减弱,在整个帝国都会产生深刻的影响,已经取得的成绩甚至会丧失殆尽。
好在年轻的皇上对政局的发展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对自己也很客观。皇上自己虽然有勇气,有才干,够狠,够大胆,但他对政事仍然缺乏经验,没有太宗皇帝与武太后那种在许多事情上高出臣子一筹的谋略。然而他有时间,姚崇今年六十四岁了,再执掌朝政三五年的时间应当没有问题,而这段时间正是皇上磨练自己,增长才干的好时机。
届时,姚崇告老还乡是必然结果,而新进的宰相就绝不会再享有姚崇的权力,当然,他们也很难会有姚崇这样的才能。
想到此得,皇上现出了满面的惋惜与同情,道:“姚卿,魏知古确实已经上奏谈及你的两个儿子。但是,你这样讲就等于葬送了你的两个儿子。”
“皇上,孽子为人不谨,自招其祸,这也是罪有应得,请皇上将其依法论处。”姚崇表现出的恳切与哀伤相当的感人。
“姚卿,虽然说是事关国法,我也不想法外施恩。但是,魏知古也只是风闻言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朕不好就此将他们二人定罪。我看,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这件事情如就此不再追究,怕是影响很大,弄不好,朝中刚刚整肃的风气会由此而变坏。还是请皇上降罪为上。”
这一转眼的功夫,倒变成了皇上为姚崇的两个违法的儿子讲情了。
“也罢。朕听说,你这两个儿子本来很能干的?”皇上有了新的主意。
“孽子只是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
“那你就写封信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改了坏毛病,接着为大唐出力就是了。”人的恶习是很难改掉的。皇上暗想。
“若皇上一定要宽恕他们,请将他们斥出东都。他们作个小州的司马也许还能胜任,即使不能胜任,也不会再闯大祸了。”
“就这么办吧!”
“多谢皇上对老臣的关爱。”姚崇大有老怀得以宽慰之情。
“但是,还有一个难题。”皇上关爱备至的表情突然间改换出一副怒容。“魏知古这个人朕一向以为有一点才干,人也还正派。但这一次,他怎么会干出背弃恩人,卖友求荣的事来?这样的人还能用么?”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姚崇与魏知古无法再在政事堂里共事了。
“请皇上息怒。”姚崇再一次避席顿首。“这件事完全是孽子无行,这才惹出事端,魏侍中只是据实上奏,分所当为。”
“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被卿奖掖提拔,以至于入阁拜相。他却不思报恩,反而以风闻之事构陷恩人,这样的事情朕实难容忍。我看,贬为远州刺史对他倒是个好的出路。”
“皇上,倘若皇上因臣的孽子这件小事而斥逐了魏侍中,天下人会以为皇上太过宠信老臣,这会影响皇上的英明声誉。”姚崇不停地顿首,但没有到额血长流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皇上对自己很满意,对姚崇也很满意。皇上自己对这件事处理得很得体,而姚崇也没有像那些沽名钓誉的大臣们羞羞搭搭,装模做样。皇上相信,姚崇为魏知古求请是真诚的,因为他们曾是非常好的朋友。对于少年时代生长在民间的皇上来讲,朋友这个词意义重大。而姚崇也是皇上的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