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五月,姚崇迎来了他就任宰相七个月来最辉煌的成就。
经过三个多月紧张有序的工作,全国上下铨叙官员的工作终于完成,通过考绩的文职官员共有二千七百三十一员,员外、检校官员一千零一十五员。这比起当年中宗皇帝时,单是京城之中就拥挤着三万多名员外官员的情形,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也是一次极大的成功。
当然,一次便在全国沙汰了数万官员,而这些人又都是些有一定的家资,读书识字的人,而且都有些活动能力,这样以来,姚崇在民间的名声不知不觉间变得不那么受人尊敬了。
尤其是在京城长安,往年数万员外官员辇金入京,为长安城中的房产主、酒楼饭庄、行商坐贾带来了巨大的收益。使无数的裁缝、靴匠、梳须理发匠、马夫、浴馆中的侍者有了生理。也给平康坊数千名妍媸不一的歌妓带来客人,给西市上诸般杂耍玩意带来观众。
那些现职的官员,即使是最为清冷,居于号称“冰厅”的工部里的一个小小的录事,也会借着这股钻营谋干,请客送礼的风气过上宽裕的好日子。
受影响最大也最直接的却是长安城中的叫花子。据那个姓常的老花子头计算,这些员外官员一旦散去,长安人钱袋中的铜钱会急剧减少,人们也就不会再如以往那样大方地打赏高唱喜歌的叫花子了。所以,往日富庶繁华的长安城,如今再也养活不起四万一千多名大小叫花子了,叫花子头儿也面临着一个整顿内部,裁减人员的问题。
这使得有些长安人常常私下里对姚崇痛骂不已。
姚崇本人对此却丝毫没有当成一回事。
五月初三,姚崇在政事堂得意扬扬地亲笔誊写了一道敕书:“……悉罢员外、试、检校官,自今非有战功及别敕,毋得注拟。”
这是说,经过这次整顿吏制之后,正职之外的员外官会少之又少了。
“齐老弟,你看怎么样?”姚崇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这也难怪,自中宗皇帝登基以来,将近十年了,谁都知道员外官员是大唐朝的一大弊端,每一个当权宰相都曾口中讲得天花乱坠,要对此事有所治理和裁减,然而,员外官员却是越裁越多。即使是太上皇登基之后,曾命姚崇、宋璟对此有过一次大的整治,也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效,只是,因有太平公主与窦怀贞等人的阻挠,一切很快又尽复旧观。
“这道旨意一下,长安城的车马、挑夫怕是要让出京的员外官雇光了。”中书舍人齐浣与姚崇有着同样开朗的性格,也同样的多智善谋。“只是,这几万人中有不少是花钱买来的官职,让他们血本无退,怕是会闹事。”
姚崇哈哈一笑道:“这些人中大多是名利之徒,而且未曾得势,没有多大的能量;而他们相互之间又是排挤倾轧惯了的,也不会有什么结党乱政的事出现;至于说到造反,不是他们干的事,他们想的是升官发财。只要给各州郡发一道敕书,命他们严防奸宄滋事,消息传出去,早就把这些混蛋吓散了,用不着咱们担心。”
齐浣没有答言。他觉得姚崇在此事上有些过于托大了,但是,这也许正是他能够成为称职宰相的原因之一。宰相当专心于大政,至于运作中的细故,那是下级官员的事情。
突然,姚崇问齐浣道:“齐老弟,你看我这个宰相怎么样?”
“您说的是?”齐浣大致知道姚崇想的是什么,但他不知姚崇的意图是什么。
“依你个人的看法,我这个宰相比管仲、晏子如何?”
听姚崇如此无所顾忌地谈论自己,齐浣最初感到有些害怕,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要知道,没有一个为宰相的不愿人们把他比做公正无私,声名卓著的伊吾、周公。说到姚崇,齐浣认为,自他入阁以来,先后罢免了几位不称职的和与他政见相左的宰相,使政事堂内不再有遇事相互推委,以清谈度日的官员,使诸宰相的意见趋于一致,遇事相互维护,以政事为重,这是他的政绩之一。再一点就是关于吏制的整治已经大有起色;诸王、外戚敛手,请诣之途断绝;停建佛寺、道观,严禁度民为僧,避免了国币的浪费和贵戚逃避税赋;关中虽遇饥荒而市面不乱,流民未增;北方各大都督府对朝廷重新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边患未起。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姚崇得到了皇上毫无保留的,甚至是有些危险的支持,这是大唐开国以来任何一位宰相也未曾享受过的宠遇。
然而,齐浣有自己的想法,他绝不愿意做一个谄媚的下属,尤其是在姚崇手下。
“管仲、晏子为政之法虽然不能在他们死后仍然发生作用,但至少毕其一生是成功的,而且其法度始终如一。相公的政策随时事而变,与他们相比,似乎有一定的距离。”齐浣这是在冒弃绝自己前途的危险。如果姚崇并不似他表现出的那么开朗大度,而实际上是个心胸狭窄的人,齐浣耗费了大半生精力赢得的地位与前途就会毁在这种毫无价值的闲谈之中。
“齐君你是个直率的人,这很好。”姚崇的面色显出了几分沉重。“我一直在想,老夫三次为相,到底能算是个什么样的宰相?”
“相公适时为政,大刀阔斧,不畏权贵,不避时议,应该算得上是一位救时之相。”齐浣讲的是真心话,因为他不想姚崇陷入成功之后的空虚与沮丧之中,朝中还有许多事情没有解决。
“好!能作个救时之相也不容易。”姚崇将手中的毛笔向书案上一丢,高声道。
“相公确是有起大厦之将倾的功绩。”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静坐在一边卢怀慎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卢怀慎身前的坐席上横三竖四地摆放着几十根数筹,这时他正一根一根地将它们收入算袋之中。方才,卢怀慎正在计算去年全国的赋税收入,以及朝廷的费用支出情况。结果让人相当地沮丧,国库的收支不平衡已经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步。但是,这不是个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他谈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姚相公。”
“卢兄。”虽然如今世人们讥刺穷苦不堪的卢怀慎为“伴食宰相”,言下之意是指他在政事堂中只是为了混那顿宰相的免费午饭,但姚崇在任何时候都对卢怀慎表现出了相当的尊重。姚崇心中最清楚,没有卢怀慎的淡薄名利和他所做的许多艰苦细致的工作,姚崇的朝政变革的大业不会有今日的成就。换言之,姚崇深知自己今日的威望与成功是建立在像宋璟、卢怀慎和魏知古这些人的工作之上的。
“姚相公,挽大厦之将倾这是绝大的能力。但是,一个人在这一生当中不可能总有这样的能力。治国、齐家、修身这三方面都很重要,有一方面出了问题,能力就会受到损伤。”卢怀慎讲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
“我听说了,近来京城里对我有很多的议论。而且,我的好名声怕是已经变成恶名了。”姚崇笑了。“但是,虽然老百姓不喜欢变化,但我们又不能不有所改变。这可是卢兄你教我的。”
“不是这件事。近来有些流言菲语,让我有些担心。”卢怀慎表情严肃,但还没有到了沉重的地步。“齐君,还是你来讲吧。”
齐浣有些疑惑地望了一眼卢怀慎,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这么回事,近来有人在议论姚相公的两位公子。”
“这倒真是个问题。”姚崇对他的两个儿子很了解,他相信卢怀慎与齐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