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一向不大开言的卢怀慎把话题岔开了。
“臣有一事请皇上圣裁。”与姚崇的高门大嗓不同,卢怀慎讲话细声细气,但却字字清楚。“王仙童一案臣详细地复核了一遍,又征询了刑部与御史台诸处的意见,觉得是不是由王仙童赔钱给丧主,并令其输金助边?此事关系到皇太妃和薛王,皇上也就不必再追究其刑责了。”
卢怀慎曾三任御史,虽然向来是主张“法贵宽平”,但对《大唐律》中的输金赎罪等条一向颇有微辞,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今天这是怎么了?
姚崇顿时便产生了被人出卖的感觉。皇上也奇怪地瞪大了眼睛。逼奸杀人,形同恶逆,这在大唐可是重罪。而且王仙童的罪状已经鞫问明白,人证、物证具全,依《大唐律》其必死无疑。皇上要求复审的目的也不外乎是让御史和刑部给他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留他一条性命,流放远恶军州罢了。
“卢卿,你是不是饿糊涂了?”皇上问道。“王仙童能够不死已经是法外施恩了,怎么能罚金了事?”
“既然是法外施恩,一寸是法外,一丈也是法外。皇上不妨做个整人情。事关皇太妃和薛王爷,当年汉文帝的舅舅薄昭犯法,汉文帝看在薄太后的面子上,就没杀薄昭。皇上,还是家人为重的好。”
“噢,家人为重!”皇上拉长了腔调,声音中有了几丝揶揄的味道。“你们两个人给我站起来。”
皇上走下御座踱到二人近前,眼睛紧紧盯住姚崇与卢怀慎,轻声道:“你们两位老臣都精通律法。我想请教两位,身为宰辅,误导皇上以乱法,应当治什么罪?”
“皇上恕罪。”卢怀慎一下子跪倒在地,高叫:“皇上,老臣只是想倚仗与皇上的旧交,借王仙童的事讨好皇上,以求幸进。实在是别无他念。”
皇上一下子让卢怀慎给气笑了,道:“你如今身为宰相,正二品的大员,穿的却像个叫花子,回到家里连饭都没得吃。你还有什么可钻营幸进的?我就是封你个郡王,给你万担的禄米,你也改不了这个毛病。”
然后,皇上正色道:“你们不要自视才高,还把我当成个不读书的纨绔。汉文帝是没杀薄昭,他让大臣们轮流到薄昭府上去痛哭,一直把薄昭哭到自裁为止。史书上是不是这么写的?”
“皇上大才磐磐。”姚崇不失时机地奉承了皇上一句。
“你们两个人不要串通一气在我这里演戏了,有什么话最好直说。如果再这么转弯抹角的,朕只能认为你们小视于我。”
姚崇闻听此言,连忙跪倒行礼,道:“臣下绝无戏弄皇上之意。我与卢相公这是效古人嘲诙以谏。”
“若嘲诙不成,是不是接之以痛哭?若再不成,会不会给朕来个尸谏?”此言一出口,皇上就发觉这玩笑开过头了。
姚崇与卢怀慎同时免冠叩首。卢怀慎叹道:“若真到了那一步,臣早已不知魂归何处了,怕是没有机会享受这份荣耀。”
卢怀慎一向身体不好,他的话在君臣之间引起了一阵伤感。皇上亲手扶起二位老臣,道:“朕虽不敢自夸是个有道明君,但也请二位老臣日后把朕当个有理解能力的成年人看待。君臣相亲,互相信任,大唐才会中兴有望。”
“是。”
经过这一切之后,近几日弥漫在君臣之间的那种生疏感被一扫而空。姚崇在心底暗自钦佩卢怀慎深藏不露的机智,这个看上去像个乡下土佬的人竟有这等本领!这一次等于是卢怀慎把他从君臣对质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事情本来不难理解。”皇上回到了御座上。“你们不要总是以耿耿忠臣自居,你们也应当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如果杀了王仙童,可能会父子、兄弟失和……。”
“如果依法行事,王仙童必死无疑。”君臣之间互不解理是件最危险不过的事。这种危险总算过去了,姚崇又恢复了往日的机智。“若是枉法赦免了王仙童,受伤害最深的是大唐的江山社稷。如今也许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就是找一个太上皇、申王和薛王都可以理解的理由,将王仙童正法。”
“有这样的理由么?”皇上不是不想杀王仙童。这件事他已经盘算了多日,只是,由于他对朝政还缺乏经验,他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维护所有人利益的办法。
皇上自认为是个友善的人,他不但要做个好皇帝,还想做个好儿子、好兄弟、好朋友。
“这件事情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抑制外戚,杜绝请诣之途。”姚崇侃侃而谈。“皇上可以诏告天下,公布王仙童的罪行,并且不待秋决,将他尽快斩首于东市。这样以来,所有的外戚都会清楚地知道,皇上不会因为亲旧之恩而为之枉法,也就避免了外戚当权弄事的可能。另外,将阎楚圭贬出京城,使所有意图夤缘幸进者敛手。同时为诸王设师傅,导之以贤德;罢公主开府设官属之例。那时,大唐的风气必将会为之一变。皇上中兴大唐的事业就会一帆风顺了。”
一直退在一边没有接言的卢怀慎道:“现在已经是二月份了,官员的岁考与铨叙马上就要开始,全国上下所有的官员此时都在注意朝廷的动向。如果能依姚相公的建议行事,没有诸王、外戚的干预,淘汰员外官的工作就可能非常的顺利,这会为重建清明的大唐吏制打下坚实的基础。太上皇一定会赞同的。”
“就依二位卿家的意见,过后写旨来看吧。”皇上虽然同意了他们的建议,但他的心中并不踏实。太上皇为人太过重于感情了,刚贬了张说,现在又杀王仙童,如此严厉的举措会不会引起太上皇的不快,皇上心中还没有底。
“关于营州的事你们安排得怎么样了?”重建营州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与外患开战,皇上不想出师不利。
军事行动是姚崇所兼兵部尚书份内的事,而且,以他的资历和经验,在军事方面他是朝中最有发言权的大臣。“营州的事有两种办法,一是诱敌深入,然后聚而歼之。现在马上就要入春了,每年春天契丹人粮草不足,必来幽州境内抢夺粮食、牲畜,我们可以布军以待之。第二就是直接攻取营州,但北方寒冷,我们的军士、马匹并不耐寒,怕是也要等一两个月之后方可进兵。臣等日前已经发函给薛讷,让他补充军械、马匹,并为他从附近各州征调粮草。不论采用哪一种方式,这些准备工作都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见皇上面色不善,姚崇违心道:“近来契丹人不断在边境滋事,给他们一个教训非常有必要。”
“卢卿,你的意见?”
“先打击契丹人,然后再看奚与末曷等族人是否真有投降大唐之意。那时再考虑重建营州尚且不迟。”卢怀慎虽然话少,但句句都在点上。
皇上此时刚刚有了一些满足感。他非常地希望自己是一个太宗皇帝那样的英明君主,而不是只听从宰臣们的意见,做个点头或摇头的工具。打击契丹,重建营州是他个人的决定,能够争取到宰相们的支持,同心协力,而不是以皇上的权威一味独断独行,这让他找到了一点英明君主的感觉。
姚崇的心里也同样产生了一种非常轻松的感觉。当年太宗皇帝时是房谋杜断,才迎来了贞观之治。如今大唐朝有我姚某人在,加上卢怀慎的缜密,事情大有可为。
“还有一件事情。”召见临近结束时,姚崇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就是殿中监姜皎,这个人整日混在宫中,对皇上的声誉不利。”
“姜皎是朕私人的朋友,他只管宫中的事情,从不对朝政乱插嘴,尽管他也有参政的权力。”皇上要做个有独立见解,有判断力的人,不能别人说什么是什么。再说,这只是姚崇与姜皎二人的私怨,不是国事。“他当年举荐你为河东道大总管的事是受了张说的蒙蔽,不要再计较这件事了,好么?”
“皇上说得是。”在皇臣之间的较量中,给皇上一点胜利的满足感非常的有必要。姚崇心中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