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新春。这一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以至于让好事的长安人的神经几乎崩溃。如今好了,在这岁末年初之际,没有发生战乱,也没有边患,更没有人整日盯着邻居们的嘴以求告密的材料,加上皇上年轻有为,物价也没有飞涨,这对于天性乐观的好百姓们来说,就算是莫大的幸福了。
所以,朝中大臣们的几项人事变动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
中书令张说的事获得了圆满的解决,他只是被降职为相州刺史,皇上没有再追究他与宋王的事。虽然远州刺史地位上与当朝宰相判若云泥,但张说还年轻,还有起复还京的机会。张说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逃出生天的,只是多拜佛,多烧香,乞求姚崇不要再想起他来。
自那日出事之后,那个取走了夜明珠帘的邓玉再未曾出现。经历了这场大难,张说也想开了。到底是财去人安乐。
至于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刘幽求被罢为太子太保,这也是早晚的事,对政事颇为精通的长安人向来相信自己的判断,宰相这个职位不是有功就可以干的,它要求当其职者要大才如海。
宋璟以御史大夫兼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消息对于那些品性端庄的官员和苦求上进的读书人来讲是件喜事,宋璟为人虽没有趣味,但选官无私,任人唯贤。当然,也有些人有种种担心,怕的是性格疏放,勇于任事的姚崇与为人刻板的宋璟难以共事,虽然两个人都是难得的大才。
最后一个宰相的任命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年届七十的门下省侍郎卢怀慎检校侍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姚崇与卢怀慎这个人不熟。虽同朝为官几十年,但由于性情不同,两人少有来往。这一次皇上钦点卢怀慎为相,着实有些出乎姚崇的意料之外。所以,姚崇决定亲自登门拜望这位名动两京的人物。
这位卢怀慎卢大人进士出身,在武太后时便任京官,历武太后、中宗、太上皇和当今四朝,没离开过东西两京,而且在京城里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一人不知道这位卢大人。
卢怀慎名声远扬并不是因为他才学出众,也不是因为其功高震主,更不是有什么奇智异能,他的出名完全是因为他穷,而且是出奇地穷。
依一般人看来,卢怀慎任门下侍郎是正三品的官职,他为人又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不应该有什么生计上的困难。依大唐的制度,职官的俸禄各有等级,虽然比隋朝里略少些,但像卢怀慎这种品阶的高官,日子绝不会难过。正常的情况下,正三品的职事官员年给禄米四百担,有职分田九顷折米十八担,永业田二十五顷丰歉自理。另外,还给月俸钱五千一百文,杂用九百文。再有就是朝中各职司自设的公廨本钱,放债取利,还有一部分收入。每逢节庆皇上必有赏赐,年终考绩如得上考,还可加赏禄米。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在当时一头耕牛不过一万五千文钱的物价之下,虽不能起居豪奢,但过好日子还是不成问题。
成问题的是卢怀慎这个人。卢怀慎一家随他在滑州当过一任县令的父亲定居在滑州,但卢姓却是范阳大姓,族中亲戚甚多,聚集在两京谋生的也很多。而卢怀慎却是个当真视钱财如粪土的人,他所得到的禄米、赏赐、月俸等财物几乎在家不会过夜,便散给了蜂拥而来的远近亲友,直穷得他不得不将老妻少子寄养在滑州老家,以免跟他在京中饱受冻馁之苦。
姚崇的卫队在长安城中相当出名,当真是锦衣怒马,其豪也如虎。然而,当他们来到西城崇贤坊卢怀慎卢大人的府邸时,却遇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卢怀慎在崇贤坊西南角的陋巷之中赁居了三间茅草屋,如此狭小曲折的陋巷容不下姚崇那辆巨轮高车。
这一带是艺人、小贩,甚至是西市上收入颇丰的乞儿们聚居的地方,一条条小巷曲折如迷宫。姚崇在他的卫队首领的引导下,走了直有一顿饭的功夫,竟没有找到卢怀慎的府上。最后,还是崇贤坊的坊丁发现了姚大人一行,这才将他们引到了卢怀慎府上的门首。
当然,卢怀慎家的大门如果也能称之为府门,那么升斗小民的家就可以称之为宫殿了。这是一扇横三竖四七块木条捆绑而成的柴门,被用草绳系在所谓的门框上。
进到里面看,院子极小,而且杂乱不堪,一个看上去至少也有一百岁的老苍头正蹲在角落里吃力地扇着一只小小的风炉,炉上的瓦罐中飘出一股子药香。
院北是那三间著名的茅草屋。讲老实话,称之为屋确实是有些夸张。在姚崇看来,那不过是一架朽烂不堪,转眼间可能就会坍架的草棚而已。
老苍头突然发现门口挤进一群人来,便怒目圆睁地冲了过来,手中疯狂地挥动着扇火用的破蒲扇,口中高叫道:“滚出去。欠不了你们几个钱,干啥子没完没了地搅扰?”
就在那破蒲扇几乎碰到姚崇的锦衣时,坊丁连忙上前将他拦住。“老哥,这位姚大人是专门来看望卢大人的。”
“噢。失礼,失礼。”这老苍头虽已年迈,但显然是多年跟官的,知道礼数。“姚大人请宽恕小人无礼。请将名刺留下吧!”
跟在姚崇身后的家将早已不耐烦了,高声道:“我们姚大人是专程来看你们卢大人的。”
老苍头笑了,脸上皱纹中的灰土扑簌簌地直往下落。“小伙子,你家大人是官么?”
“当然。”
“这不结了。我们家老爷不受私诣,凡是当官的等明天当值到门下省找我们老爷。”这老苍头虽然年迈,但口舌却相当地便给。
这时,姚崇走上前来,含笑道:“请管家转告贵主人,我姓姚,姚崇。今日是为了公事特来登门搅扰。”
“原来是姚相公。”院中的喧闹引出了草房中的卢怀慎。“姚相公您这是……。”
“冒昧登门,望乞见谅。”
“不敢。若有闲暇,请姚大人房中一叙。”卢怀慎矮小精瘦,身上只穿了一件补了又补的破棉袍,但雍容揖让之间不失朝臣的风范。
“正要叨扰。”几十名侍卫被留在了大街上,姚崇随卢怀慎进了他的新任宰相府大堂。
当姚崇傍晚时分从卢府走出来时,来时的那一丝忧虑早已化为乌有。卢怀慎是个可与之共大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