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令张说被下狱鞫问的事在长安引起了广泛的注意,据说是犯有族灭的大罪,但获罪缘由却颇费人猜解,据说,凡是了解内情的人,对张说的获罪都采取了一种违莫如深的态度,连一向好交友,好脾气的御史中丞李林甫也现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从不肯谈及他负责的这个案子。
然而,张说的事情别人可以装聋作哑,太上皇不能不问。
腊月二十八日,太上皇在百福殿设晚宴宴请姚崇,且讲明要穿常服前往。姚崇心中清清楚楚,太上皇设宴只招待他一个人,这绝不是一种正常的交往方式,而只穿常服,则是一种过于亲近的表示。为此,在赴宴之前,姚崇特意找到了身为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事的宦官高力士。
“姚相公。”高力士一见姚崇便要跪倒行大礼。
“高将军不必多礼。”最初姚崇想用与市井之徒打交道的方式与高力士寒喧,但他突然发现,高力士此人绝非后宫中常见的那种贪财无赖的宦官。他虽只有二十几岁,却与年轻的皇上一样,有着非同寻常的勇气与机智。更为难得的是,高力士举止庄重而不狂傲,谦逊却不猥琐。这让姚崇对他产生了一丝爱惜之意。
“小人一向敬重姚相公的为人,也钦佩您的胆识。”高力士的面容上却毫无谄媚之色。“小人年纪轻,不懂事,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情想向姚相公讨教。不知相公肯不肯收小人这个弟子?”
“高将军请别介意。老夫想知道,你识字么?”这话非常的无礼,但姚崇却是认真的。
“小人断断续续能读《史记》,诗歌不在行。”没有人敢这样对皇上最宠爱的高力士讲话,但高力士对姚崇直率的问话却感到了几分欣喜。
“好。不过,这件事你得秉明皇上才好。要知道,交通宫掖可是一项大罪。如果皇上同意,你要正式拜门才好。”
“多谢姚相公。”高力士当真是感激不尽。要知道,以姚崇高贵的身份,收宦官为私淑弟子,只会成为他人的笑柄。
这一次,姚崇没有拦阻高力士跪倒行大礼,只是在扶高力士起来的时候,将一张小纸片塞在了他的手中,轻声道:“事情紧急,速报皇上知道。”
太上皇居住的百福殿在宫城的西侧,并不是宫城里最华丽的寝宫。与其它地方不同的是,这座只有二十几座建筑的宫殿有着宽阔的庭院,而且地势较高。最让太上皇留连难去的则是这里庭院中种植的不是宫中常见的种种繁花佳木,而是种满了几百种珍奇的药用植物。
今晚,席上的主菜便是用庭院中自种的枸杞子蒸胎羊,而饮的酒则是将西凉葡萄酒与黄芪、甘草、丁香、肉桂等药物和香料混在一起酿成的药酒。在寒冬之中,有这两味美酒、佳肴下肚,确是无上的赏受。
然而,宴席上的气氛却异常的冰冷,甚至有些尴尬。
终于,太上皇放下了酒盏,长长地吁出一口酒气,将自己的语调尽可能地保持住平和,以免带出胸中的怒气,有失身份。“不知道姚卿是不是还记得,孤与姚卿相识多少年了?”
“回太上皇,自武太后万岁通天元年算起,将近二十年了。”
“而这二十年里,你我君臣关系虽不算亲近,但也可以说是相互信任。如果明天你被下狱鞫问,你想孤会怎么办?”
“明天?”
“是的。即使孤贵为太上皇,也不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性情谦和的太上皇很少这么直率地讲话,看来他真是动怒了。
姚崇觉得,这种绕圈子的谈话方式对他极为不利,便道:“太上皇,臣愚钝,您讲的是不是明天臣也可能会因与张相公相似的缘由入狱?”
一向贵重的太上皇突然走下了他的坐席,来到了姚崇的面前。“张说与孤相识也有十年了,这一次入狱虽说是他行为不谨所至,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杀了张说,却会伤害到许多人。”
姚崇此时早已离开了坐席,叉手侍立一旁,低声道:“太上皇所言极是,第一个受伤害的就是皇上。杀了张说,损害的是皇上孝悌的贤名。”
这话大有深意,也着实出太上皇意料之外。太上皇原以为,姚崇一定会以唯护太上皇与宋王的声名为说辞,然后太上皇再教训他以为臣之道。谁想到,姚崇一下子就把事情捅破了,太上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在尴尬之时,一名小宦官悄悄地走到近前跪倒,“皇上来给太上皇请安。”
皇上来得正是时候。姚崇心中总算安定了。皇上接到了高力士传过去的消息,直等到这边晚宴过半方才出现,这说明皇上同意了他在信中的建议。
皇上身上穿的也是一件常服。进得殿门,皇上向太上皇跪拜行家人之礼,然后,姚崇郑重其事地向皇上行了大礼。
待皇上坐定,姚崇突然向太上皇与皇上跪倒,顿首有声,惨言道:“臣向太上皇与皇上请罪。”
“又怎么了?”太上皇深知姚崇花样百出。
“臣为一己之私,排挤张相公。请太上皇与皇上治罪。”
就着太上皇与皇上都在,姚崇采用了这种近乎逼宫式的要胁,如果奏效,不但张说的事得以解决,还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毕竟,太上皇与皇上虽为父子,却没有谈心的机会。
太上皇与皇上却面面相觑,吓了一跳。不过,太上皇很快就清醒过来,缓缓道:“请罪的事情咱们先放在一边,这种事由皇上自己处理。孤想问你一句,在政事堂里,张说是不是真的不称职?”
“臣大胆妄言。若在承平时期,天下无事,张相公是个守成的人才。”姚崇觉得已经到了将事情彻底解决的时候了。“但是,今天这个时候,国事衰败,政出多门。臣有心,也自觉有能力辅佐皇上重整天下,只是不能有人在政事堂中与臣意见相左。请太上皇与皇上给臣一个大权独揽,任意妄为的机会。”
太上皇与皇上谁也没有言语。
姚崇又道:“于公,臣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于私,臣想青史留名。”
当姚崇拜辞出宫之后,过了许久,皇上方道:“父皇,三郎处置张说绝不是想害我兄长。只是,张说的行为太过放肆,如果不即时制止,奸宄之徒也许会借题发挥,重演玄武门之变。”
“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儿子的话确实打动了太上皇的心,他感到很是宽慰。世间再没有比父慈子孝,兄爱弟悌的事情更美好了,尤其是在帝王之家。“不过,张说罪不至死,把他贬出京去就是了。刘幽求也肯定与姚崇合不来,给他个闲职也好。”
最后,太上皇道:“三郎,我想让你记住,凡事不可冒进,要一步一步地走。”
“父皇教训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