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是个好命的人,事后许多人都有此感慨。
当姚崇带着命张说自行前往御史台接受鞫问的敕书回到中书省时,宰相们已经都下值回府了。
姚崇召来了御史中丞李林甫,命他即刻派人到张说府上宣旨,并在御史台为张说准备一间洁净的监房。
像这等大事原本应当先与御史台的长官御史大夫宋璟打个招呼,由宋璟亲自出面安派一切。只是,与宋璟共事多年的姚崇知道,他这个人不便参与此事,宋璟为人太过正派了,正派得以至于十分的刻板。届时他一定会死扣大唐律令,一切都要照规矩办事,绝不会理解姚崇在此事中的机谋。
万一张说的罪名被坐实了,皇上必然会落得个对父兄刻薄寡恩的恶名,而人们对姚崇则会畏之如虎,以为又一个武三思式的残忍自私的权臣当政了。这将对皇上与姚崇中兴大唐的理想凭空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阻力,而百姓们因年轻皇上的朝气给他们带来的希望与热情转瞬间便会化为灰心丧气的惰性。
办事一向八面玲珑的李林甫是块好料,不会把这件有着复杂人事关系的案子办得无可转还,铁证如山。
果然,李林甫派出传旨的侍御史在总共不到五个街坊的路途中竟坠马受伤,为张说赢得了一夜的时间。
这天傍晚时分,张说的家中来了一个张说平生最不想见的人。
此人名叫邓玉,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长大,眉目清秀。他本是个上京会考的进士,经学之外,还会作几首艳体诗,在同辈中有些名气。因会考落第,被同乡荐到了张说府上谋了个教书的职位,与张说的子侄们相处得还不错。
只是邓玉为人轻佻,大约两个多月前,他与张说最心爱的一个侍女私通,被府中管事当场抓获。张说大怒之下,欲将邓玉交京兆府尹治罪。谁都知道,作为当朝中书令交代下来的罪犯,邓玉绝无生理。
就在这紧要关头,邓玉突然大喝一声,厉声对张说道:“相公,你身为当朝宰相,怎能如此地心底狭窄?”
“混张东西,你勾引主人家生子,事同侵夺,竟还反污本相心胸狭窄?”当时张说在朝中大权独揽,风头正健,突然遭到这样一个白衣书生的指斥,当真是其怒也如狂。
“睹美色而不能自禁,人之常情也。”邓玉自知难逃一死,这拚死一搏也是声色俱厉。“相公身为当朝宰辅,难道不知养士之惠么?鸡鸣狗盗之人尚且能救人脱难,相公你难道没有缓紧用人的时候么?为什么要斤斤计较于一个婢女,而不知士之大用乎?”
张说险些被邓玉的这番歪理引得大笑,但张说毕竟是个经过大风浪,见过大世面的人,邓玉的一番话确实将他从狂怒引向了理智。
在大唐,解裘衣人,香车送婢,都是张说他们这一阶层的豪举。张说与人相交,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只是,对方既非张良、韩信这样的大才,也不是专诸、荆柯一类的勇士,将一心爱婢女送给这等只有些小聪明的人,给张说带来的只怕不是豪侠的名声,而是成为他人的笑柄。
然而,如果将此人送官究治,张说自己怕是也会落下治家不谨的坏名声。思来想去,张说一时兴起,便将邓玉和那婢女放出府去了。
从那以后两个多月了,邓玉杳无音信,也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张说也懒得去回想这件难堪的事情。谁知,邓玉今日竟闯入府中,非要见他不可。
“我既然已经放你们走了,你们就该走得远远的,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干什么还要回来搅闹。”张说因为自己的前途堪忧,近来心情一天比一天糟。
“相公,自从那天相公放我们夫妻一条生路,小人念念不忘的是报答相公的大恩。今日相公大难临头,特来相告。”邓玉不知有何奇遇,如今已不是两个月前的穷像了,身上穿的是上等的丝袍,足下是一双踏雪寻梅的厚底皮靴,只是光着头没有戴风帽,两只耳朵被冻得通红。
“什么大难?”
邓玉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姚崇参奏张说的详情,以及皇上下旨命张说到御史台接受鞫问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听了邓玉所说的一切,张说当时便呆住了。其他的事情都好办,唯独交通宋王这件事他无法自辩。他在这件事中最可怕的疏忽,就是忽视了宋王原本是皇上的长兄这件可怕的事实。
如今一切都完了。饱读经史的张说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犯下的是灭门之罪。即使皇上碍于腾腾众口,不便以交通宋王的罪名治他的罪,但流放到远恶州郡之后,必定会有希旨谄上的地方官员替皇上了却这桩心事。
“小人急着赶来,就是因为小人有一条路子,也许能救恩公脱难,不知恩公意下如何?”邓玉改口称张说为恩公,意下就是言明来报恩的。
“这样的事情,怕是只有太上皇才能救我一命。”张说心乱如麻。
“倒是不必惊动太上皇他老人家。”邓玉此时表情中的自信与言辞之机智,是张说从未见到过的。“恩公,你老人家对皇上一家有过大恩,这一点皇上清清楚楚。眼下最关键的是想办法让皇上消了这股怒气,而记起您的大功劳。”
“这样的人怕是难找。”话虽如此,张说此时的心境总算是缓和了下来。他当年在中宗皇帝时全力维护太上皇,多次避免了武三思和韦皇后等人对太上皇的陷害。太上皇当朝时,他又不顾身家性命,反对太平公主,维护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安全。这些功劳皇上不会不记得,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真的希望宋王登上皇位,他在几个月前就会与太平公主联手,而不会特意派人偷偷地从洛阳给皇上送来一柄波斯弯刀,暗示皇上早下决心。
张说感到,他的府邸与大明宫虽近得只有几个街坊的距离,却突然之间如咫尺天涯一般遥远。如何能找到一条快捷的途径,把自己的忠心表白给皇上?
“九公主是最好的人选,小人愿为恩公奔走此事。”
九公主确是上佳人选。这位九公主是皇上唯一的一位同父同母的妹妹,最受太上皇和皇上宠爱。而且,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自大唐建国以来,公主的地位就非常的特殊。她们不同于皇子,由于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这个先例,皇子们人人都有觊觎皇位的机会;她们属于那种真正有益无害的亲人,只是偶尔出那么一两个喜欢揽权弄势的罢了。
“请恩公给皇上写一封信,一定要是让人读后落泪的那种。再给九公主写一封短简,这封短简却要一件像样的宝物押封才好。”邓玉诚挚的表情使张说瞬时打消了关于他来骗取宝物的怀疑。
此时天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春明门上的催行鼓声一声声地似是在催命。再过一会儿,催行鼓一停,坊门上锁,金吾卫的骑兵便要开始在大街上巡查,邓玉也就走不脱了。
在张说府上的内宅里,张说自己有一间小书房。对于当朝宰相来讲,这书房太小了一些,只有四铺席大。实际上,这间书房的重要之处是在于它通向张说的一间秘室,这里边收藏着张说几十年为官聚集的宝物。
靠墙壁有几张洁净的木床,上面陈放着几十件价值不菲的宝物,有鸡鸣壶、夜光杯、通天犀、羊脂玉盆等等,在烛光之下熠熠生辉。显然这些宝物平日里受到张说很好的照顾。
邓玉一件一件仔细地看过去,最后摇了摇头。“不行,九公主那里三天两头收到皇上的赏赐,这些东西都成灾了。”
“这如何是好?”张说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有没有什么日用品?九公主还是个孩子心性,她喜欢一些新奇的东西,倒不一定有多么贵重。”邓玉道。
“有了。”张说突然福至心灵,奔出密室。外面的书案上有一只长长的髹漆木匣。“鸡林郡刺史今天送来一封书信,这是用来押封的。”
匣中是一挂夜明珠帘,明珠络以五彩丝线,精巧非凡。
“有它就不愁了,九公主刚刚改建了一间小小的暖阁,此物来的正是时候。请借快马一匹,小人这就去九公主府。”见事情有望成功,邓玉的脸上也现出了兴奋的光采。
“晚上风寒,把这件外衣披上。”张说为邓玉拿来一件带有风帽且价值千金的狐裘。
邓玉谢也未谢,系上狐裘,扳鞍上马,便绝尘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