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常朝之后,皇上在便殿单独召见了姚崇。
皇上吃惊地发现,一向身体康健的姚崇,突然腿瘸了。
“姚卿的腿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这个时候姚崇可千万不要病倒。
“臣腿上没有病。”姚崇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许多,红润的面容也变得有些灰白。“臣的病在心里。而且这心病却无药可医,无处可诉。”
自从十年前皇上与姚崇相识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姚崇如此灰心丧气的样子。
“姚卿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姚崇的精明可以说是天下闻名。当年他与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从武太后手中生生夺取了皇权,将中宗皇帝送上了皇位。而这位大功臣却在将武太后迁出洛阳宫时,在大庭广众之下扶着武太后的鸾车放声大哭,公然对武太后的赏拔之恩表示感激之情。这在当时政局混乱,人心不稳的情况下,姚崇有可能会为此掉脑袋。但他竟然就这么做了,为此,原本有希望再次入阁拜相的他被贬到了申州。
今天再回过头来看这件事,只能让人赞叹姚崇的机智和他对时局的清醒认识,因为,当时的功臣如今已经全都在中宗当朝时被杀了。这也说明了一件事,姚崇对大唐的忠心可以信赖,而他对事物的判断同样值得皇上重视。
“皇上,依您看来,当务之急是什么?”姚崇跪坐在温暖舒适的熊皮坐席上,右手似是十分紧张地抚住他花白的长髯,却在无意间露出了腕上的一串伽楠香手串。
这只手串大名如雷,皇上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此物。它原本是武太后最心爱的物件,佛头是一颗硕如龙眼的明珠。在今天武氏家族已经被斩尽诛绝的时候,姚崇仍公然戴着武太后赏赐给他的这只手串,可见其人不忘旧恩。
“当务之急在于契丹。冷陉之战,大唐丢尽了脸面,这样的耻辱不能不雪。”皇上年轻好武,对边事格外重视。
“契丹与奚不过是边陲荒漠之地,击之不足以广地。有薛讷任和戎、大武节度使,可保三年无患。”对军事方面的事情,姚崇信心十足。
“再就是吏治。中宗皇帝一朝,斜封官挤满京城,员外、兼、同各色闲职虚耗国币,邀人以侥幸。这些个东西花钱买来的官职,哪里会知道什么忠君报国?只是太上皇时废了这些东西没多久,又一道旨意将他们重新启用了。想想实在是难办。”这是皇上极难得流露出的一点对太上皇的不满。
“皇上不必为这件事太过操心,明年春天请宋璟与魏知古将这些人重新审察一遍,里面也许会有几个可用之才。其他的人免官放归故里,这些人,即使他们不满意,也搞不出什么大麻烦来。只是,如果不让他们死了心,倒真可能会出事。”两年前,姚崇与宋璟二人整顿吏治,宋璟负责文官,姚崇负责武将,曾将大唐吏治整顿得卓有成效。只是太上皇当时听信小人之言,一纸诏书,便前功尽弃了。
“姚崇,还是有话直说。你我君臣向来是同心协力,不应该有什么碍于出口的事。”皇上性急,不想再猜测了。
“皇上。”姚崇突然离开了坐席,郑重其事地向皇上行了一个大礼。“老臣并不想求皇上赦臣死罪,只想请皇上从大唐万代基业出发,听老臣一言。”
皇上没有讲话,他在静候姚崇的下文。
“这是张说张相公几次出行的时间、地点。”姚崇递给好动的皇上一张厚竹纸片。“老臣这一次做了告密的小人,一是为公,二来为私。”
对张说与宋王近来的交往,皇上早已心怀恼怒。皇上了解的情况比姚崇还要清楚,只是皇上目前还没有想出处理的办法。早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开始在东西两京广布耳目,如今只向皇上个人汇报文臣、武将的奢俭贪廉,以及地方民情的暗探已经渗入到全国各大州郡。
见皇上没有应声,只是若有所思地打开了一扇窗户,姚崇又用他特有的洪亮和极富感染力的嗓音道:“为公的事暂且不谈了,老臣先谈谈私心。老臣回朝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未能有什么做为。原因之一,就是政事堂里的关系不顺,宰臣们各怀心事,这样以来,每个人考虑个人的得失就多了,对大唐关心的自然便少了。要理顺政事堂的关系,即使没有张说多次潜入宋王府的事,老臣也想建议皇上先将他调出京去,给这位年轻的宰相增加一些经验。张说是个大才,但他有作为的时候不是现在。由于他的不明智,现在他应当受到报应。”
“只是将张说调出京城就可以了么?”皇上如鹰隼般的目光突然大亮,面上显现出来的不仅仅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深地被伤害了的痛苦。终于有人敢于与他谈宋王的事情了,这是他的一大心病。
“自古以来,驭臣之道在于恩威并施。皇上应当先将张说交御史中丞鞫问。”说话间,姚崇从袖中摸出一折他那独有的竹纸弹章,双手将它举在了额前。
“交通亲贵,别有图谋;起居豪奢,有僭越之嫌;恃恩怙宠,失人臣之礼。”皇上怒道:“你看看,这样一个混蛋,还用得着什么鞫问?明早把他斩首于东市,也已经便宜他了。”
皇上的狂怒有着十分危险的成分。姚崇警觉地感到事情正在偏离他预先设计的轨道。但是,姚崇不是魏征,他不会与皇上公然对抗,那在他看来是为臣子最愚笨的办法。于是,姚崇收起了方才忧心如焚的神态,把语气尽可能地放得相当地平和,道:“按常理来讲,不论张说与宋王谈了些什么,单凭他的这种行为,在以往任何朝代,族灭的罪过是免不了的。但不幸地是,这件事牵连到了宋王。”
见皇上有听他讲下去的意思,姚崇又一次叩首,道:“臣大胆放言。太上皇与宋王性情谦和仁厚,与高祖和李建成大不相同。如果没有奸贼违天行事,不会对皇上中兴大唐的志向有所影响。”
“张说的行为不是奸贼行径么?”皇上怒气难消。
“皇上说得是,张说这个人如何暂且不谈,他的行为确让人难以容忍。只是,倘若杀了张说,怕是有伤太上皇与宋王的自尊,也对皇上的圣名不利。”
“张说是不是该死,等御史台鞫问明白了再说罢。”皇上觉得姚崇先来告密,这会儿又为张说讲情,反反复复地实在是不够爽利。
“再有,”皇上又道:“去了张说,政事堂里还有个刘幽求,这也是个当不起大事的人,还是给他个闲职养起来的好。不管怎么说,他为大唐也立下了大功。”
“皇上圣明!”
“姚卿难道不正是这么打算的么?”皇上的怒气似乎是消了一些。
“什么也逃不过皇上的眼睛。臣正是这么打算的,只是除了刘相公能力不足之外,还没找到足够的理由。”一次罢免两位对皇上一家有过大功的宰相,皇上需要下极大的决心,特别是他必须得给太上皇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了鼓励皇上,姚崇不失时机地捧了皇上一句。
姚崇一向认为,不下猛药,难起沉疴。大唐如今内外交困,病势正凶,张说这种汤头郎中解决不了问题。这大唐朝中,只有自己还算得上是一剂猛药。当然,如今政事堂又空了,还缺两味辅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