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卿,你回来就好了。”
自太上皇退位以来,最初是每五日在宫城的正殿太极殿接受皇上亲率百官朝觐,如今这种朝觐已经改为十日一次了。今日虽不是常朝的日子,但因皇上刚刚回京,特别是他将姚崇重新拜相,所以临时举行了这一次大朝会。
“姚卿,你也老了。”看到姚崇头上的白发,太上皇似是大有感触。太上皇今年只有五十二岁,虽然长着他们李氏家族特有的看似单薄的身材,但由于长年韬光养晦,性情谦和,而且长于骑马射猎,精神和身体都非常健康。
“多谢太上皇关爱,臣万死不足以报答太上皇的厚恩。”姚崇这一次被破例召至太极殿中,还被赐了一个坐席。但是,这很难被人理解为是一种殊荣,因为,太上皇不赞成姚崇回朝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了。这一点,姚崇自己也很清楚,而且,他同样清楚地是,太上皇不是因为个人恩怨,他是为了他们李氏的江山。姚崇两拜宰相都兼任兵部尚书,太上皇上担心他迎合年轻的皇上强硬好战的性格,在北方地区展开大规模的征伐。
“你两任兵部尚书,对边事烂熟于心,日后你要协助皇上处理好边事,以少劳民为宜。”太上皇很想知道姚崇这次回朝将从何处措手。
“太上皇训教得是。”姚崇起身离开坐席,跪倒在地,胖胖的身子明显有些不便。“如今百废待举,国家以安静为上。”
“你能这么想是百姓的福份,也是你我的福份。”后面一句话,太上皇的语调明显地不同了。突然,太上皇话锋一转:“这次随皇上出猎,有收获么?”
“托太上皇宏福,射得一獐一兔。”望着太上皇微微含笑的面容,姚崇知道,自己假装老迈的把戏被太上皇揭穿了。
“太上皇今天倒没显得不高兴。”回到大明宫,姜皎正在努力开解皇上的忧虑。
“你怎么知道?”皇上精力旺盛地绕着一张熊皮坐席踱来踱去。“别看太上皇对人和气,你们就大意起来了。他老人家要是真的发了脾气,谁也没好日子过。”
对着王琚和姜皎这两个知交好友,皇上终于可以放下架子,松一松疲惫的脊背了。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总算是混过去了。”王琚虽然是一肚皮的奇谋巧计,诡谲万端,但讲起话来总脱不了那副市井的腔调。这会儿,他依旧摆出当年杀驴款待临淄王的狂生模样,一手握住一只波斯细颈琉璃瓶,一手端着一只定州产的薄胎茶盏,正在那里以酒当茶。“姚老头也是个干才,有了他,荡涤北边,如犁庭扫穴一般便当。”
皇上向王琚一摆手。“今儿个你没听出来么,太上皇和姚崇在太极殿已经谈妥了条件:太上皇对姚崇回朝不加干涉,姚崇也不得为朕邀取边功。”
皇上自从登基之后,没有多少发唠骚的机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皇上才能发泄一下他的无奈。
“皇上您亲征高丽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缓一缓总会有机会。”王琚笑道。“就算没机会,咱还不会造出个机会?再说,您要是不来一场大征伐,只凭在新丰杀了个唐绍,流放了郭元振,怕是难在武太后和中宗皇帝宠坏了的那群骄兵悍将中立威。”
讲到此处,王琚如换了个人一般突然正色道:“这会子表面上是天下升平,但难保没有人为了邀取富贵,图一时之侥幸……。”
王琚与皇上讲话从不转弯抹角,往往是一针见血,甚至有时让人难以容忍。但这正是皇上最欣赏他的地方。王琚的思路不是为国为君,他是为朋友之私。
这些事情皇上不是没有考虑,实际上这正是皇上每日寝食不安的关键。一年多以前,太上皇禅位给皇上是为了息事宁人,他不愿意见到他唯一的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与他的儿子为了权力拚死争斗。如今,太平公主已经死了,当年禅位的理由也自然消除了,人们一定会想,皇上是不是应该将皇位再让给他春秋正富的父亲呢?
还有一个难题也让皇上不安。皇上在太上皇的五个儿子中排行第三,而他的长兄宋王李成器为人淳厚仁和,正是人们想要的那种太平之主的模样。国传长子,如果有人利用这一点来谋朝篡位的话,也同样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皇上是靠政变赢得了皇太子之位,又靠政变争取到了皇帝应有的权力,所以,他对自己身上存在的这些可能会被人利用的缺陷非常的敏感。
“亲征高丽的事不用再提了,姚崇也不会赞同。”皇上这时正踱到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姜皎身边。“你还记得在骊山么?我拜他为宰相他竟没有谢恩。他回到新丰向我提出了十个条件,头一条就是三十年不邀边功。”
“还有什么条件?”王琚警觉道。
“还不是近君子,远小人;抑制外戚,减省宫费;整顿吏制……。”
“您答应了?”
“当然,要么他不肯进京。”
“宰相的人选他怎么说?”王琚一直巴望着入阁拜相的那一天。
“朕倒是问过他的想法。你猜他说什么?他要‘去伪存真’。”皇上现出了一丝苦笑。
“姚老儿又要参人了!不知他先办哪一个?”王琚面泛酡红,似有些微醺。
皇上仔细地看了看王琚和姜皎的表情,长吁了一口气,从御书案的护封中取出一折厚竹纸的奏章。王琚不熟习此物,但久在台阁的姜皎却识得,这就是姚崇大名鼎鼎的“竹纸弹章”。
宰相们用的文墨纸笔等物向来是由官家操办,公文、章奏用的大多是苇纸,因其色泽雪白,容易着墨。唯独姚崇,每当他要弹劾某人时,他总是用这种色泽微黄的厚竹纸。他说,用竹子的品性可以提醒他刚正不阿,不以亲坏法。
但是,不喜欢姚崇的人却在窃窃私语,认为姚崇此举过于矫情,有邀赏于主上的嫌疑。
“我想这是头一位,就是你……。”皇上的表情似是对王琚有些谦疚之意。
王琚的反应让皇上和姜皎大为折服。听到这等消息,王琚手中满满的一盏殷红如血的西凉葡萄酒竟没有一丝波动,他只是用力伸长了颈子,将嘴凑到酒盏的边沿,一口气吸净了这一盏美酒,然后,抬头凝视着皇上手中的奏章,似有所问。
皇上展开奏折,道:“他的原话是这样,‘王琚权谲纵横之才,可与之定祸乱,难与之守承平……。’”
沉吟了片刻,王琚道:“姚老儿确实是与众不同,就凭这一点我也要把他高看一眼。‘可与之定祸乱,难与之守承平’,不管事实是否如此,这朝中眼下还没有人胆敢讲出这样的话来。”感慨归感慨,王琚对自己的前途不能不关心。“姚老儿把我发到南国烟瘴之地,还是北边的战场?他该不是想要我的命吧!”
这话的意思皇上听得出来。如果贬官到南方远恶之地,他的命运就可能会与扶保中宗皇帝政变夺权的五位大臣一样,难逃毒手。只是这话里面有一点点报怨的成份,让皇上有些许不快。
但是,作为皇上,心胸自然要比宰相还要宽广才是。皇上郑重得近乎诚恳地对王琚道:“你暂时离开中书省,兼任御史大夫,去巡视北边各都督府的军队。北方的仗一定要打,但那些军队和将领们让我担心。这一点我想你非常清楚。”
御史大夫是大唐最高监察机关御史台的长官,与王琚现任的中书侍郎同为正三品。只是这样一来,王琚入阁拜相的机会又少了几分。
王琚拜别出门时,皇上笑道:“把北方诸军整治好了,朕还是希望有一天能亲征高丽,完成太宗皇帝没完成的事业。”
皇上将一支细绢制成的手卷亲手交到王琚手中。这是姚崇与奏章一同递上来的,上面是姚崇关于大唐与东西突厥、契丹、奚和高丽几国自隋以来的战争简介,以及姚崇本人对历次战争得失的精譬见解。最后是一个关于北边各大都督府将帅性情、人品、治军方式和战术习惯的附录,显示出姚崇超乎群臣之上的敏锐与才能。
这件东西对在朝中任职不足五年的王琚来讲太重要了。如果他是个有心人的话,经过这次巡边得到的亲身经历与细心了解得到的情报,他在不久的将来也有可能成为一个精于北方边事的专家,成为皇上的好助手。
当然,皇上同时也得出一个结论:姚崇已经除去了一个可能在他大刀阔斧地整治朝政时掣肘的关键人物。他拿王琚这种我最亲信,而在眼前又无大作用的人开刀,是在试探我对他的支持是否是不遗余力。
姜皎由于曾替张说进言,以阻止姚崇进京,这会儿已经吓得脸色发白。
下一个目标会是谁?皇上一时猜不透姚崇的心思。但愿他能关照关照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