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焕对于将申屠贾送入太平公主府一事大感得意。申屠贾不断送出来的消息已经引起了皇上的重视,这对李重焕太有利不过了,有这样一个进身之阶,在皇上成功之后,他别无所求,只外放一任都护府的大将军便得偿平生所愿。
然而,王琚为人心思缜密,他对这个不明底细的申屠贾仍有些不放心。李重焕是个贵介子弟,对人心的卑劣险恶认识有限。王琚曾很客气地对李重焕反复盘问,发现他对这个身怀绝技,且自动送上门来的所谓侠士并没有很深的了解。
事实上,王琚曾派人对申屠贾来长安后的情况进行了多方面的调查,他如今掌握的情况比李重焕不知详实凡几。他得出的结论是,申屠贾很可能与太平公主并没有瓜葛,但他与皇上这方面也毫无渊源,他有什么理由为皇上拼死效命?
为此,王琚想要见申屠贾一面。
申屠贾出太平公主府的理由找得很好,说是由于自己受到公主赏识,为旧主人面上争得了光彩,所以,旧主人李将军有赏赐。
申屠贾仍旧是身着他那件显眼的雪白胡服,出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兴道坊,他沿着宽阔的安上门大街径直向南,过了三个街区,便来到了李重焕府上所在的靖安坊。
靖安坊中大宅邸不多,所以多是曲折难识的小巷。申屠贾七折八拐来到李重焕门首时,并没有发现有人在后面跟踪,但他仍然没有放松警觉,所以,当他穿过李重焕的住宅,从后门走出的时候,身上又多了一件深灰色的宽袍,腋下挟着一柄湖州油纸伞。
申屠贾好似不经意地向四下里望了一望,见没有人注意他,便支起油纸伞遮住午后炎炎的阳光,将脸藏在阴影中,这才折而向东,出了靖安坊,又沿着望仙门大街向北来到了热闹的东市。
王琚约见他的地方就在东市北街,是个名叫“兰熏馆”的浴馆。这地方申屠贾识得,门首高悬一柄巨大的水壶,他心道,当年张良约见博浪沙的那位勇士,会不会也是在类似的地方?
这会儿,那位王侍郎已经赤身泡在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里,桶里的热水淹到他的下颔,热气蒸腾。他将发髻散开,长发垂在桶外,那样子看上去十分的舒适。
这是一间狭小的房间,两只木桶几乎挨在一起,两边是高不过丈的板壁,看上去不是个密谋的好地方。
紧跟在申屠贾身后的是浴馆的仆役,二十几岁的年纪,面上光溜溜的没有胡须,眼角嘴边却有几道深深的皱纹。这人只在腰间围了条布巾,露出上身滋润白细的皮肤,一边轻手轻脚地帮着申屠贾脱去衣裳,一边用他那双泛光的桃花眼紧紧盯在申屠贾健壮的身体上,好似爱不释手的样子。
“去,去。”王琚挥手将那水蛇腰的仆役打发了出去,对申屠贾道:“见过没有,这也是寺人的一种。他们小时候去了势,却没能选入宫中,只好在浴馆里做事。别看他们妖媚的样子,其实利害得很,害起人来可是了不得。”
见申屠贾坐进了木桶,王琚伸手敲了两下身边的板壁,只听那面有人“嗯”的一声。接着他又向申屠贾示意,申屠贾也学着他的样子,曲起手指在身后的板壁上敲了两下,潮湿的木板发出空洞的声音,紧接着也听到那面有人“哈”的一声,像是正洗得高兴。
“好了。”王琚像是感到很满意。显然隔壁的两个房间里也是他的人。“咱们还是不绕弯子的好。你先给咱讲讲你和李将军的事。”
王琚的一口长安土腔在湿润的空气中发出嗡嗡的回声,他没有一点儿闲谈的意思,神情也很严肃。
申屠贾明白,这叫考察,就好像是每三年对各级官员的资格考察一样,而对于他,这应该是一种信任考察,由李将军的上级出面是再合情合理不过了。我与李将军的关系只有李将军最清楚,他们却未必相信,所以,他们来察问一番也是必不可少的。
“我在扬州出生,我父亲是个厨师……,”申屠贾的口才很好,但他也不想炫耀自己的义气深重,所以,他很平淡但又十分准确地讲述了自己与李重焕的故事。
王琚是个很懂得听人讲话的人,在申屠贾的讲述中,他除了偶尔在他认为不甚清楚的地方略事询问外,只是静静地坐在桶里听。
“……我不敢说自己是个义士,但是,李将军的恩情我是一定要报。”申屠贾终于讲完了自己的事,狭小的浴间里似是有一股豪气在激荡。
“咱这里有几个不明白的地方想问问,你也别过意。”王琚在申屠贾的故事中发现了几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你知道李将军想让你怎么报恩吗?”
“不知道。不过,用十二年练成一柄大铁椎,总不会是替他的房子打地基。”
“你是怎么找到的李重焕?”
“是李将军到松鹤楼找的我。”
“他怎么会知道你在那里?”
“我们在扬州分手时有约,他找的是蜜炙鹅肝的招牌。”申屠贾一点也不喜欢这位多疑的王侍郎,但为了恩人李将军,他又不能不耐着性子回答他那绕来绕去想要找出自己破绽的问话。
这是关键所在。王琚心想,李重焕从未对自己提起过他与申屠贾在松鹤楼之前曾有过接触。
“报恩的方式不止一种,但李将军却是让你去替他杀人,这等于就把你给断送了。如此行事,对你有什么益处?”
“我但求报恩而矣。”申屠贾在心中对王琚有些鄙薄,这人根本不懂什么是义士。“如果我死在这件事上,那是义所当为,这在我接受李将军恩惠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如果我侥幸活下来,那我也就不再欠李将军什么了,我会去找我自己的生活。”
申屠贾想到了棋儿对他的请求,那真是一种甜蜜的诱惑,如果日后真能和棋儿生活在一起,不知会有多么快活。
“这么说,李将军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王琚故作不信地问。“可以不顾王法,不惜性命?”
“是。”
“如果李将军把这份恩情转赠给别人,比如说我,那又怎么样?”王琚突发奇想,觉得自己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申屠贾沉思了片刻,方道:“报恩本是义举,我欠李将军的是一份恩情,即使他转赠给你,我也不过是替你完成一个心愿而矣。”
“大丈夫要一言九鼎才是。”
“你这话说得早了,得李将军发话才是。”与王琚的志得意满相反,申屠贾觉得非常的不痛快。
王琚让申屠贾在他走后再现身,却在外面与那个水蛇腰的仆役嘀咕了几句,又往那人手中塞了不少的铜钱。
当王琚走到浴馆门外的时候,只听身后一声惨叫,那个仆役细皮白肉的裸体被申屠贾越过板壁丢了出来。王琚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非常的好笑,他虽然说不清楚因此会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但这结论对申屠贾有利是可以肯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