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能否认,申屠贾是一个有才华的厨师。他用了一个看似复杂,实则非常简便的办法,医好了太平公主的厌食症。
首先,申屠贾给棋儿开列了一个时间表。
伸纸磨墨间,棋儿对申屠贾的书法撇了撇嘴。实际上,申屠贾书也读得,字也写得,除了不会作诗,他有满腹的侠义史事做根底,基本上可以算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但与精通政事,文史双修的棋儿比起来,当然差得远。
申屠贾对棋儿交代得明白,要她监督太平公主严格按照他制定的时间表进食,至于食用哪些东西,就是申屠贾的事了。
这一餐早饭虽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也让申屠贾很动了一番心思。首先他向棋儿打听清楚了太平公主的牙齿保养得非常好,便为她准备了用粟子米烤制的椒盐薄饼一张。这种只有穷人才会食用的粗粮,太平公主怕是平生从未见过。
其次,针对太平公主每日早餐二三十种食物,其中甜品就达六七种之多的习惯,申屠贾只为她准备了水葱豆腐汤一盏,酱渍鞭笋两支。
这是太平公主平生从未遇到过的最简单的早餐。
太平公主挪动了一下被她胖大的身躯压得有些麻木的膝盖,又将一小块椒盐饼放入了口中。太平公主的吃相非常优雅,显露出她自幼便受过严格而高雅的训练。
“太医们怎么说?”啜了一口清汤将焦香四溢的米饼送下,太平公主问侍立在一旁的棋儿。
“太医们说,公主是因操劳国事,不惮烦巨,以至忧劳成疾,如若用药即时,便可早占勿药。”
“屁话。”精明过人的太平公主对这种拙劣的马屁嗤之以鼻。她用漆勺又舀起一勺汤,见雪白的豆腐上有一粒青葱,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送入了口中。这汤确是清爽美味。
从每餐几十种食物,到如今这般的简单,太平公主早就想到这是棋儿在捣鬼,但她有意不去说破,看这个一肚皮鬼心眼儿的小妮子怎么说。
棋儿见太平公主不紧不慢地吃着这从未有过的简朴早餐,面上毫无表情,心中早已在打鼓。她只能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太医们走时写了脉案,也开了方子,还是那几样,什么人参、附子、珍珠粉什么的。”
“没有别的?”
“没有。”
“那,今天这早饭是怎么回事?”太平公主拉长了声音问道。
“公主恕罪。”棋儿诚惶诚恐地跪在太平公主面前。“这都是婢子自作主张,请公主治罪。”
“自作主张?”太平公主摇了摇头,举起手中最后一小块米饼对棋儿问道,“那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棋儿猛然发觉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知道吧。你自幼就在我身边,怎么会识得这等东西。”说话间太平公主将那最后一小块粟子米饼纳入口中,再看面前的金盏,里面只有一粒青葱粘在盏壁上,汤是已无余沥了。她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我能肯定,这是一种粗食,一种下等人食用的粗食。”
棋儿这时已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但偷觑太平公主的面色,她发现一向严厉的公主并无怒意。
“还说是你自作主张吗?”
棋儿老实地摇摇头。她知道,在太平公主面前不能耍小聪明,否则就会吃苦头。
“既然你都承认了,就去告诉那个给你出主意的人,让他照原样再给我来一份。”说到这里,太平公主也有些绷不住,不禁大笑起来。
“请公主见谅,那个人说了,就这一份。公主要吃什么,等午饭再说。”棋儿长嘘了一口气。
“好大的口气!”太平公主笑道。“那么你告诉我,那个人是哪个人?”
太平公主话中揶揄的味道十分明显。
“就是前些天里在曲江练大锤的那个人。”
“喜欢上他了?”太平公主人情事故熟透,对这些小儿女的情事她了若指掌。
那是个人才出众的青年。太平公主对申屠贾的印象不错。
“婢子不敢。”说道这里,棋儿抬起头来正色道。“婢子也不能。”
“知道不能就好,你日后是贵妃的身份,不要毁了自己。”太平公主很认真地对棋儿讲。“等午后带那个人来见我。”
棋儿再一次来找申屠贾时,身后跟着的丫环婆子们手中捧着不少的东西。
“这是赏你的。”棋儿大大方方的说着,便让跟来的人将物品拿上来,一样一样地交代清楚。其中有太平公主的长子薛崇简赏赐的彩缎一端、布一匹,公主的三个儿媳赏赐的各种奇巧物件,另外就是左都御史,每日踏破太平公主府上门槛儿的窦怀贞窦大人赏赐的铜钱十缗。一缗钱也就是一贯钱,合一千文,十缗就是一万钱。这位窦大人出手可是大放得很。
申屠贾没有注意那些贵重的物品,而是注目在棋儿的脸上,眼中含着微笑。
“你们在这里候着,我有话和他讲。”棋儿将跟来的人抛在了院中,径自走进申屠贾的房间。
“棋儿。”
申屠贾刚要开口,棋儿摆手止住了他。看上去,棋儿似乎有些紧张,她到门边向外张了张,见跟来的人都远远地站在一边,便又回到申屠贾身边,低声道:“公主午后要见你,你怎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公主吩咐什么,我干什么就是了。”这个棋儿大约在权力核心混得时间太长了些,想什么事情都要绕上几个弯儿。申屠贾以为,太平公主要见他,无非是这餐早饭给她的印象深刻,想听一听我下面的安排。
“自那天在曲江宴上回来,有不少的人在公主耳边吹风,说你是天下第一椎手,是个闹市侠隐,有没有这回事?”
“他们太高抬我了,那铁椎不过是我的砧板。”
“公主可未必这么看。如果公主要你用那柄铁椎为她做事,你怎么办?”
申屠贾把目光盯在棋儿的面上,想看出她这贸然的问话中有什么其它的意思。
他道:“李将军送我进府来是当厨子,不是耍把戏,我可不想当个卖艺的。”两人之间必竟是交浅言深,申屠贾不能在这太平公主的红人面前露出马脚。“再说,如今天下太平,又不是暴秦虐国,用得上那东西么?”
棋儿没有回答申屠贾的问话,她只是微微低下头来,想要理清自己的思绪。眼前这个人从几次交往中可以看出,这是个重义气,有气节的男子汉。自己几次言语试探,他都闪烁其辞,如果他是有所为而来,这样的表现也是正常的,但这样一来,自己的事情就难办了。
虽然申屠贾将他自己掩饰得很好,但棋儿心中清楚,眼下政局不稳,国将大乱。在这个时候,像申屠贾这种身怀绝技的人,任何一股势力都会不惜重金加以网罗,所以,他根本用不着靠厨艺为生。而他在这个时候进府,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公主的对手派进来的。
棋儿伸手拉住申屠贾的衣袖,两人双双坐在申屠贾的床边。棋儿心中想的是,要想争取这个人的帮助,必须得自己先讲实情,以换取对方的真心。
“你一定还记得,昨天我在这里和你讲了我的事情。那只是一部分。我不想进宫去,不论是贵妃也好,皇后也好,对我都不重要。因为,我一没有亲戚需要我的照应,可以因我而富贵;二是贵妃、皇后的地位和权力也未必比我现在高出多少。我对这里的争斗就已经厌倦了,何况进宫去?那只会让我更加烦恼,所以,我想请你帮我。”说着,棋儿敛衽深施一礼,道:“这实在是个不请之请,请您原谅。”
申屠贾不解:“我看你在这里风风光光的,以为你有多么快乐,看来不是这样。”
“不。公主对我很好,虽然她是在利用我,但天下有几个儿女不被父母利用?我只是厌倦,也有些怕了。日后一场争斗下来,不论谁胜谁败,我都不喜欢。我只想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养些小鸡小鸭的玩玩。”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申屠贾收起了前日与棋儿调笑的神气,正正经经地问道。
“我想请你在大乱之前,或是在大乱开始的时候带我离开长安。到那时,如果你还想出来闯一番事业,我可以帮助你。”棋儿很认真地说。“我有钱,你想象不到我多么的有钱。这两三年里,我为公主办事,几乎所有的王公大臣都想方设法给我送钱,就是当今皇上在他当太子时也派人送宝物给我。如果你想归隐田园,那就更好了。”
说到这里,一阵红潮涌上棋儿的面颊。“我们可以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造一个大庄子,那会是神仙般的日子。你说怎样?”
望着棋儿充满期待的目光,申屠贾有些犹疑。这个一向坚强机敏的姑娘一下子变得柔情万种,将她的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自己,而自己的生命却又是属于恩人李重焕的。这对于以义为生命的申屠贾来说,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如果能够与这样一个娇媚可人的女孩携手田园,生儿育女,那将是多么快乐的事情!
申屠贾把手放在棋儿的头上,轻声道:“这件事情我很为难。”
棋儿是个经过多年权力训练的女性,她早已学会听人讲话,并且,她也非常想让申屠贾在自己袒露心扉之后,坦白他的真实情想法,所以,她没有像那些毛躁的女孩子一样不住地打断情人的说话。
他道:“我这一生中欠了一笔很重的债务,而且是不能用金钱来偿付的债务。”
“是恩情?”
“你很聪明,是恩情,我必须得先报恩,然后才能助你。”
“那么你是愿意帮助我了?”
“是。”谈到恩情时,申屠贾又恢复了他严峻而又深沉的表情。
“如果我竭尽全力助你报恩,你会不会尽全力救我?”精明的棋儿急欲敲钉转脚,把申屠贾的责任明确下来。
“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你的事我也能处理。”申屠贾这话就等于将棋儿的要求答应了下来。
见自己的目的终于实现了,棋儿心中一宽,她聪敏的思维也恢复了常态,便笑道:“别摆你大男人的臭架子了。你可不要忘了,我除了钱,还有权力,我能帮你做许多你做不到的事。”
“我不想你成为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见棋儿欢欣鼓舞的样子,申屠贾有些感伤,但话一出口,他发现棋儿面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眼中满是伤心欲绝的神情。
“我忘恩负义?你是说……,原来你真的是公主的仇人!”聪明绝顶的棋儿一下子便猜中了申屠贾的心事。她发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美妙的好梦,只一声鸡啼,便将一切美好惊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