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先天二年春天,也就是当今皇上李隆基起兵诛杀韦氏之后不到三年,京都长安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申屠氏鹅肝,顾三娘琵琶。西明寺牡丹,太平公主家。”讲的是人生最美妙的四种内容,即品尝申屠氏的蜜炙鹅肝,听名妓顾三娘演奏琵琶,到西明寺赏牡丹,住太平公主那样的豪华府邸。
长安东市松鹤楼的掌柜近几日喜心翻倒,他接来了一尊活财神。自从他将申屠氏蜜炙鹅肝的招牌菜从西市的裕德店挖过来,他是实实在在地日进斗金,这使他每日里脸上笑出的皱纹好似新出油锅的馓子。这位名厨申屠氏正是申屠贾。
申屠贾十分兴奋,他终于能够为恩人做一件大事了。他稳住心神,先活动手指,次及手腕、臂肘,然后解下他在厨中穿的罩衫,露出里面如雪的白衣。白衣胜雪,这是义士最适宜的装束。
他端起那盘著名的鱼炙,迈步走上台阶,走向武士如云,刀兵如林的大堂。
在门边,两名武士伸臂将申屠贾拦住。他们仔细地捏遍了申屠贾每一个衣角,抽去他发上的竹簪,又逼他啜了一口鱼炙的汤汁,这才向大堂里面挥了挥手,放他进去。
今日当死的那人正独自高坐在大厅的尽头,主人已经避席而去。
申屠贾暗自告诫自己,把心放平,步子要稳。他对藏在鱼腹中的那柄利刃并没有多大信心,虽然那利刃名气甚大,但他对自己的腕力有信心。
千万记住,那人的身上内穿狻猊宝甲,自己一定要用漆盘下的餐巾裹住鱼头,以防手滑。鱼头早已被凿空,那里藏的是剑柄,短剑的锋刃藏在鱼腹中。申屠贾打算连鱼一同抓起,只要把力量集中在一点上,就一定能够刺穿那具套着宝甲的活尸。
申屠贾伸出的手被炭火烫了一下,这才将他惊醒,又在做白日梦。自从三年前来到长安,一直没有打听到恩公的下落,而他爱白日做梦的毛病却越来越严重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如果再找不到小李将军,他真的要疯了。
申屠贾总是在梦中将自己当作历史上最著名的刺客,而完成的却是小李将军交代的任务。
如果他当真疯了,那真是可怕。一个挥舞着大铁椎的疯子,一个一生只为一个目的活着的杀手,那就是他申屠贾本人。
已经过去十二年了,申屠贾的铁椎早已练成,眼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五十步开外击碎一株俩人合抱的槐树,届时他只要不是击中副车,就绝不会有辱小李将军的使命。
与小李将军分别之后,申屠贾的生活非常紧张,他要学厨艺养家,又要练铁椎,学义理。申屠贾以为,最初三年恩人未来寻他,是因为他武艺不精,义理不明,怕是临机无功,反召祸患;而后三年,他认为大约是恩人想他有慈母需要奉养,不便让他做亡命之事;母亲去世后他守制三年期满,恩人仍没有来寻,如此看来,恩人必是有难。只是这次上京又寻了三年,还是没有恩人的音讯,这使申屠贾有些怨恨自己,“也许恩人来扬州寻我,却不知我已上京寻他?或许恩人有什么难处,不能来寻我?”
因为是招牌菜,申屠贾的炭炉就设在池座边两根漆柱中间,像是个小小的歌台。他每日在此只做两件事,烹制佳肴,兼以冥想。而他的大铁椎就是他便当的砧板,这块奇怪的砧板现在已经成为这位名厨的标志之一,他的另一个独特的标志是一袭雪白的细麻布胡式长衫。
然而,松鹤楼的掌柜不喜欢申屠贾这个人。这个人太孤寂了,不像大多数的厨师那样好热闹。而且,他沉思时的神情很像是荒原上的一匹饥饿的狼,尤其是在那灼灼的目光中,发散出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信息。当然,这也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一袭白衣穿在他身上如玉树临风。可惜!可惜!
申屠贾热爱他的这门儿手艺,厨艺是他人生中的重要享受,可以让他充分地发挥自己的创造性,这就如同他练大铁椎一样,练武报恩是他的生命。厨艺与报思是他生命中的两大支柱,他也从中享受到了无限的乐趣。
申屠贾从身后的漆盒中取出新鲜的鹅肝放在那柄大铁椎上,用竹刀将鹅肝细细地剞上花纹,然后浸入加了四川井盐和苏子叶的上好的西凉葡萄酒中。这要浸上一盏茶的功夫,使鹅肝入味而又不僵,然后在它表面刷上薄薄的一层枣花蜜,再架到枣木炭上去烤。烤到鹅肝将熟时,在炭上洒下几支松针,借松针清香的烟气翻转着略略一熏,便成了。
不过,今天的下酒菜有从扬州刚刚运到的名菜:金齑玉脍,那是将鲜鲥鱼脔割成细丝,拌以金橙皮的碎粒,腌制而成。这道菜,颜色鲜艳,美味无比。另有一层原因是,金齑玉脍历来是上用贡品,只这两年寻常官员才刚刚能尝到,有这样的机会,任谁也不会放过,所以,今天的主菜蜜炙鹅肝上得只怕还要迟些。
“哎哟!我一个人儿的李相公哎!将军大人!您可想死我了。您老人家小一年没来,我都要替我的这些好菜击登闻鼓喊冤了。”
听店掌柜一阵暴雨般的甜言蜜语,申屠贾连忙定了定神,该忙生意了。他绝不能因为自己的心事影响他的杰作,让慕名而来的客人失望。
但他并不用着急,这样的贵客进门,照例要上茶,净面,选酒,有好一阵忙活。
“大胆的混帐东西!”
不知因为什么,新来的客人正对着店掌柜大发雷霆。
“你竟拿捏起来?漫说我向你借个厨子,就是我斩下你项上这只溺壶,也不过是儿戏。”
申屠贾驻目向上望去,蓦地,只觉自己的心仿佛手中的鹅肝一般油烹火烧起来,上面发火的客人此时刚好转过脸来,左颊上那颗鲜红的朱砂痣一下子映入申屠贾的眼睑。
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小李将军比当初胖了些,但还是那样一副冷峻的面容。
他终于来了。申屠贾不顾一切地一跃而起,竟将一盘刚刚烤熟的鹅肝掀翻在炭火中。
上面坐的正是自己十几年来日思夜想的恩人。
突然,申屠贾又硬生生地稳住身形,告诫自己,不要慌,不要慌!恩人没有直接来找我,而是间接地向店主人借,这说明恩人必有难言之隐。也许他已经身在危险之中,来找我搭救。
申屠贾假借慌手慌脚地收拾已被炭火烧出焦臭气味的鹅肝,头脑中却在飞快地思索。
“李将军,您老人家要摘小老儿的瓢儿确是儿戏。”店掌柜的语调一下子变得不卑不亢起来。“可是,在这长安城里面任谁都知道,这松鹤楼是左都御史窦怀贞窦大人他老人家的产业,凡人多少都给点儿面子。”
这个窦怀贞是当朝权势熏天的太平公主最宠信的大臣之一。在如今这么一个政局变幻不定的时候,没有人会去冒死开罪于他。
店掌柜是个在市面上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他知道这位李将军虽然官职不高,却是太宗皇帝的皇孙,也同样是太平公主的亲信,所以,他很客气地给了李将军一个台阶,道:“您老人家莫不是拿小的戏耍吧?您看看,我倒当真了。今儿个小店有刚到的活鳜鱼,您老人家品一品,给题个好名子。”
请高官、名士为新菜题名,这在唐代是一种相当高的荣誉。若在平日里,以李将军的身份,为松鹤楼这样在京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品题菜名还差一点资格。特别是在这个时节,为从杭州运来的活鳜鱼这样名贵的菜品题名,至少也要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当朝宰相来题名才够资格。
李将军显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只挥了挥手,似是表示不屑,哼了一声,从席上一跃而起,向门外走去。在经过申屠贾身旁时,他向申屠贾盯一眼,但未做任何表示。
申屠贾也未从李将军的目光中看出他的用意,只是觉得李将军这一眼看得很深,大有深意。恩人当真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这么沉得住气。
申屠贾用绝大的毅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恩人终于找到我了,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给恩人带来伤害。他发现自己终于修炼成为一个沉毅的人,恩人应当为他没有看错人而自豪。
李将军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大名如雷的厨子会自己找上门来,而且带着行李。
“你在松鹤楼每月多少工钱?”他问。
前厅里只有李将军与申屠贾,引申屠贾进门的仆人已经离去。李将军是不是小心谨慎得有些过分了?申屠贾为了向李将军报恩已经等了十二年,一旦事到眼前,他真有些激动得不能自已。他希望李将军当即就给他下一道命令,告诉他谁是他申屠贾的第一个刺杀目标。
申屠贾向四下里看了看,厅堂左近没有人,也没有什么惹眼的东西。表面上看来不像是有人在监视他们。还是小心些好,自己刚入府中,一切听李将军安排好了。
“小的平生所为只是为了一个义字,”这是申屠贾在回答李将军的那个有关工钱的问题,他要让李将军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一切,随时可以上阵拚杀。“工钱不重要,有吃有住即可。”这是说给可能的监视者听的。
“不管你在松鹤楼有多少工钱,这里给你加倍,但是,你一定要把这席菜给我做好。”李将军双目灼灼盯在申屠贾面上。
“将军放心,小的六年前便已准备好了,如今可以说有十分把握。”申屠贾双目湿润了。
“好!我近日要举行一次盛筵,招待许多非常尊贵的客人,我希望你能拿出一席与众不同的菜来。”
“可以。”
具体的行动方法还可以再研究,重要的是达到目的。申屠贾认为自己已经充分领会了李将军的意图。
“不知你要准备多少天?要人要钱,不论多少都不成问题。”李将军仿佛脸上焕发出了异彩,“你要记住,这次宴会对我的一生都很重要,如果办得好,我绝不会吝惜赏赐。”
看来这又是一出鱼中藏剑的小戏儿,能不能唱好,就看自己这些年下的功夫了。小意思,不成问题,申屠贾对自己充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