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大周长安元年,也就是公元701年,年迈的天后武则天当朝。
就在这一年的腊月,繁华的扬州城中发生了一件小事。
在父亲生前当厨师的酒楼里,十二岁的申屠贾为自己找了一个不惹人厌烦的地方跪下来。他将头上的发髻打开,让长发自额前垂下,遮住自己的面目,便垂首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在唐代,这是一个标准的告帮者的样子,将长发遮住面目,想必是君子自爱的遗意吧。
申屠贾的父亲原本是扬州城内一个大名鼎鼎的厨师,只为染病多年,耗得家徒四壁,以至于在他死后无力下葬。
自辰至午,申屠贾已在店堂中跪了多时。大堂中的酒客多有深受感动者,只是无人解囊相助。也许他们是自知无力入井救人,也许是想等酒楼的主家有所表示再做善人。
年少气盛的申屠贾面对这些人的冷漠却是备感伤心,不觉悲从中来,失声大恸。他这倒不是因为日后只有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生计艰难而伤心,他早便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能够养活母亲,他是为自己的自尊而伤心。
无奈出此下策,而世人又是这样的无情,此时倘若有人能够助申屠贾葬父,少年老成的他愿意为那人献出自己的一生。
“哪里来的混帐东西,在这儿败人的酒兴?”忽然,高台上雅间里面传出一个冷峭的声音,听上去是西京长安的口音。
申屠贾抬头望去,见雅间里踱出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公子,足蹬银丝绣云朵的香牛皮软靴,肩上搭着一件玄狐裘,头戴淡绿色的软脚幞头,顶门缀一颗小指肚大小的明珠。他身后略偏,站着两个挺胸叠肚的豪奴和一位家人装束的老者。
“自打一进门便撞上你这么个丧门星,这会子又开始号丧,好不晦气。”那人一张瘦脸冷冷的,左面颊上长了一颗李子大小的朱砂痣。“阿福,给他几个铜钱让他别处玩去。”那人不耐烦道。
那个被唤做阿福的老家人快步上前,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钱来要往申屠贾手中放。
申屠贾从地上一跃而起,高声道:“我是求帮葬父!你何必这般地羞辱我?要知道,士可杀不可辱。”
早已怒火中烧的申屠贾紧握双拳,血灌瞳仁,情急间口不择言,大声斥责那华服公子。
堂上的酒客和柜中的店伙一见这情形急忙上来相劝,七嘴八舌地操着难懂的扬州土语,多半是在指责那个年轻公子的不通人情。
“哈哈,小子,你也自称为士,莫非你是秦舞阳不成?”那公子高傲的眼神在周围酒客的面上扫了一匝,当目光落到申屠贾血红的瞳仁上时,他的那口爽利的京片子略微沉了沉,方道:“你个小毛孩子吹得什么大气?”
申屠贾原本就是个言语便捷的孩子,今日受辱于人,更是显得灵牙利齿,当即道:“我今日虽小,但不会总是个孩子。今日若有哪位善人助我葬父,日后我愿为他赴汤蹈火,为奴为仆,终生不二。”
好面子的京里人在这个时候往往都沉不住气,只听那位公子哥道:“今儿这酒反正饮得也无趣,你既然说得这般热闹,那我倒要跟你去看一看,看看你倒底是个什么士。”
一行人刚要走出酒楼大门,门边突然站起两个公人模样的汉子,向那位公子道:“小李将军,还是免了吧。咱爷儿几个打了尖还得赶路。岭南的路不近,别让我们兄弟俩难做。”
两个公差的话虽讲得客气,但听那口气,这位小李将军却是他们押解的人犯。
在天后武则天当朝的这几十年里,大唐李氏皇族的子弟眷属有许多被发配到了岭南,由于扬州是从两京到岭南的必经之地,所以众人一听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了。
“你们俩小子给我站得远些,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小爷我今儿个就是要出去走走,莫非你们还怕我跑了不成?”小李将军似乎根本就没把那俩公差放在眼中,他将袍袖一甩,带领众人迈步出了酒楼。
当小李将军见到申屠贾衰弱的母亲和两间东倒西歪的破草房时,似乎一时语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依着时人的规矩,向停在房中的死者行过一礼,便向老家人摆了摆手。
老家人将申屠贾拉到一旁,道:“小相公,您算一算,发送了令尊大人,再安排好你们母子的生活,大约得用多少?”
申屠贾万没有想到,这位眼高于顶的小李将军竟是如此爽决的豪侠之士,他的心中不禁为之战栗,便道:“多少随您老,只要能够葬了我爹便可。我能养活我娘。”
哈哈。小李将军却在一旁发了一声冷笑。
申屠贾转身跪倒在小李将军面前,高声道:“恩公,您能助小人葬父,小人这条性命就是您的。请您示下,要小人为您做什么?小人为奴为马,万死不辞。”
“算了吧!我做的都是大事,你个孩子能干什么?”
申屠贾却觉得,既受了小李将军如此巨大的恩惠,竭自己一生之力也难以报答,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得要小李将军留下一句话,一声吩咐,或一个命令,好让他为之赴汤蹈火。
这也难怪申屠贾想不开。在唐代,义行与报恩是人们最为崇尚的两种行为,尤其是报恩,不论是受到他人何等形式的恩惠,都一定要报答,否则将不齿于人。如果这恩情报答得轰轰烈烈,甚至为此杀人放火,那便会倍受世人的称赞,他的故事将在几代人中传颂。
行走在唐代的大地上,人们会看到,每当一个报恩的义士被朝廷明正典刑的时候,就仿佛出现了一个规模盛大的节日,人们会为之欢乎,为之落泪。在这个时代,人们鼓励这样的将恩情凌驾于法律与理智之上的行为。
申屠贾此时想要作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大义士。
而小李将军却为申屠贾的执拗弄得有些不耐烦。他游目四顾,看了看周围几个人,他的家人和那两个公差也似乎在热切地盼望着出现一个“恩人有所命”的场面。
小李将军摇了摇头,却看到了在门后角落里的一柄大铁椎。这个笨家伙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被人丢在那里的,上面满结尘土和蛛网。
“好吧!”小李将军道。
众人都长吁了一口气,准备静听下文。
小李将军指着那柄封尘已久的大铁椎对申屠贾道:“你一定要做,那就为我先做两件事情。一是去学习义理;二是把这个东西练好。日后我有用你的时候。”
小李将军说的学习义理,是唐代专门为有前途的青年人开设的一门课程,讲的就是中国历史上的种种一快恩仇的侠义行为,这也就是所谓“侠者以武犯禁”的思想基础。
“是。”申屠贾学着成年人的样子叉手施礼。他知道,自己一生的目标从此就决定了,他觉得自己比那些混迹于市井之间的碌碌之辈要幸运得多。
当小李将军跨马离去,申屠贾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后面高声叫道:“恩公,日后如要寻我,不论京里、扬州,只要找到蜜炙鹅肝的招牌菜,那便是我……。”
转眼间九年过去,时间到了中宗景龙四年,也就是公元710年。申屠贾为找寻他的恩人来到了西京长安。
这一年的初夏闷热异常,自初春便少雨,大旱之相已经形成。更让京城人心中不安的是,这一年初夏的政治空气也格外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京里又要发生大事情了。这是长安人对大唐时常要发生的政变的一种委婉的说法。京城中的居民私下里已在纷纷议论,胆小一些的竟然举家迁出京城,打算暂避一时。
就在这一年的六月初二,中宗皇帝在宫城中的神龙殿,而不是在他平日居住的大明宫中驾崩了。居传言,皇上驾崩的前一日还与翰林学士们在大明宫中的鞠场打马球,体力、精神非常之好,显然,皇上不是病重而死。据宫中太监们讲,皇上死后身体蜷缩成一团,样子十分的难看,这又好像是说皇上是被人毒死的。
另有京中消息灵通者讲,皇上驾崩后,韦皇后秘不发丧,由她自己总理政务。就在六月初三,韦皇后将众位宰相召入宫中,断绝内外消息,然后,根据她的旨意,由中书省和门下省发布命令,征调左近诸州府兵五万人屯驻京师,由韦皇后的亲属驸马都尉韦捷和韦灌、卫尉卿韦睿、左千牛中郎将韦錡、长安令韦播等人分别统领,驻扎在京城周围。同时命令中书舍人韦元监督左、右金吾卫巡查长安六街,镇摄群小。又命左监门大将军兼内侍薛思简等人率飞骑五百,星夜赶奔均州,监视前太子谯王李重福。
到了初四那天,这才将皇上的梓宫迁至太极殿,召集百官为先皇大事操办丧事。说是根据中宗的遗制,立年仅十六岁的小儿子温王李重茂为太子,由皇太后,也就是韦皇后知政事,相王李旦参谋政事。这一政治格局,让人们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高宗皇帝驾崩后,太后武则天知政事的格局。
政治嗅觉格外敏锐的长安人发现这一格局中存在着一个危机,那就是位高权重,深得民心的相王李旦也曾在武则天在世时做过太子,实际上,他应该比那位流放均州的谯王李重福对韦氏政权更具威胁。
当然,还有第三股势力也不容人乎视,那就是武则天的小女儿太平公主。这位公主挟其母后之威,在大唐和大周的权力中心磨练了几十年,同样是个非同小可的厉害人物。据说,中宗皇帝暴死之后,伪托的遗制就是由她与上官昭容草拟。这位前后族的领袖人物、已故中宗和当今相王李旦的同父同母的妹妹在皇族李氏与后族韦氏的争斗中可称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问题是看她偏向于哪一方了。
有关这一切传闻,申屠贾全部都听人讲到过。他对此并没有感到十分的惊呀,政变在大唐朝好像是一剂轻泻剂,它可以缓解过于紧张的政治气氛,调节不甚平衡的政治力量,使大唐帝国得以安定兴盛。
申屠贾很是为自己的这番见解感到骄傲,这是他用了九年时间刻苦学习义理给他带来的成果,使他对事物,特别是对政治有着相当深刻的理解。
不过,申屠贾目前最重要也最担心的一件事情是:他的恩公小李将军现在何处?如果小李将军早已回到了京城,他又站在哪一方?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
六月初七,太子在先皇灵前继位,改年号为“唐隆元年”。长安人对这个年号感到十分的不祥,因为,以长安的官话来讲,“唐隆”的谐音是“堂啷”,也就是将什么物件跌碎时发出的声音。用长安俗语来分析,这个“堂啷”的意思就是“砸了”,将事情办坏了。试想,在动荡之年里给自己起这么个滑稽的年号,能不让百姓们跟着担心么!
这些事情对于申屠贾无关紧要。他在韦皇后的族弟府上找了一份厨师的差事,同时继续他寻找恩人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