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吏部选院,慧范引着崔浩向西出了皇城。
崔浩此时骑在马上仍然有驾云的感觉,摸着怀中的告身,他突然觉得非常的好笑,慧范大师申斥得没有错,世家子弟怎么能只见了一张八品的告身就变得不知所措了呢?这本应该算不得什么,不值一笑才是!
想到这里,崔浩迷离的目光渐渐地重又清澄起来,身子在马上坐得笔直,一只手轻松地握住马缰绳,另一只手如贵戚子弟一般隽逸地斜搭在马鞍桥上,衣衫的下摆随着黑马的步态不住地飘动。
好一个美少年!
他学得很快。慧范一向自许眼光独到,看人从没有错。这一次至少成功了一半,也许他真能替自己办成那件大事。
自当今皇上继位以来,慧范一天比一天失望。这种失望来源于很多方面,他自己非常的清楚他的立场,他是武太后的人,要为武太后办事。武太后可能有她自己的问题,但宠信张易之兄弟这群小毛孩子,任其胡为,以至让张柬之等人篡夺了大权,这是慧范深为武太后可惜的。当然,人老了难免糊涂,但当时她老人家完全可以传位给太平公主,立太平公主为皇太女不过是她老人家一句话的事情,怎么就这么的优柔寡断?
按说当今皇上对他的这位亲妹妹太平公主相当的不错,但慧范实在为公主惋惜。同时,他也着实地看不上韦皇后她们那一家子人。一个粗俗的,毫无教养的人一旦得志,那副嘴脸简直就是罪过,更何况是韦皇后她们这一大家子粗汉,有这些人在朝堂之上胁肩诌背,武太后当年的雍容与优雅已经荡然无存了。更有甚者的是,韦家的一步登天,在长安城中造成了一种可恶的急功近利的风气,人人都以为财富和高贵的身份能够在一夜之间唾手可得。此缪种流传,对太平公主日后的事业大为不利。
慧范与崔浩各怀心事,不觉间来到了一座巍峨的府门前,门上匾额是当今皇上御书的三个巨大的金字“定昆池”。
“这是安乐公主的新府邸,原本是停泊货船的地方。”
崔浩见慧范原本宝光流动的脸上现出一种他说不出来的神情,虽然慧范是在笑,但这笑容解释为一种自嘲可能更确切些。也许他对安乐公主有所不满,也许这里曾是他的失意之所。崔浩心中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安乐公主是韦皇后和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小女儿,权势极大。
“知道为什么叫定昆池么?”慧范对门边向他叉手施礼的军士和仆人只是挥了挥手,连马也没有下,便带着崔浩从马道驰进府内。“安乐公主原本向皇上要昆明池,但皇上没有同意。于是,她就造了这座定昆池,比昆明池更大,更华丽。”
“这是为什么?”
“因为,昆明池是太平公主的!”慧范眼角的皱纹深了起来,目光有些许凝重。
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园林,崔浩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有数十亩大小的池塘,精美非常的主建筑群在池塘的南岸,从府门边过去还有一箭之遥。美中不足的是,这座园林中的植物太差了。崔浩可以自许的两大才能之一是马球,而另一项就是他在植物方面广博的知识。这么一座园林却没有与之相称的高大树木和珍稀花卉,就好似美人没有梳装一般。这个安乐公主可能并不是一个真有情致的人,她造这个园林不过是为了与太平公主斗气罢了。
“你看这场地怎么样?”
崔浩早已注意到了池塘东面的这块鞠场。他跳下马来,用靴子使劲踩了踩,拭一拭场地的硬度,又蹲下身子捻起一撮泥土。这泥土柔腻而不粘,嗅起来有一股子清香。
“这是从川西运来的红粘土,上面每天都要撒上一遍麻油。”慧范并没有下马,他希望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仔细观察这个年轻人。“太平公主在兴道坊的府里也有这么一个鞠场。”
“是博陵崔家的人吗?过来,让我瞧瞧。”安乐公主斜倚在一张矮脚藤榻上,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身体虽然不够丰腴,但长得很美,一双细细的,用波斯螺子黛描画的蛾头眉似是有生命一般灵动。
“多漂亮的靴子呀!”安乐公主用纤纤的小手轻轻拉住崔浩外衣的下摆。“唷!丝内衣,真的是世家子弟,多了不起。”安乐公主此时已经将手伸进崔浩的外衣里面。
崔浩有些紧张,隔着薄薄的丝质中衣,他可以感觉到安乐公主手上的温暖,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纤巧的小手在贴着他的大腿内侧向上爬。他求救似地向慧范望去,只见慧范大师面上宝光内敛,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
这是个大胆而又放肆的女人。对此崔浩全无经验,更没有心理准备。
不得已,崔浩只好像是很殷勤地样子向侧面迈了一步,从矮几上取了一杯西凉葡萄酒,单膝着地,将盛满血一般殷红的葡萄酒的白玉杯举至齐眉处,轻声道:“能够见到公主一面,小人不盛荣宠。”
“真是好甜的嘴呀!”安乐公主捏住崔浩的面颊轻轻地摇了一摇,接过了玉杯。“你坐在我脚边来好说话。”
崔浩侧身坐在藤榻的一角上,心中不住地叮嘱自己:要放松,千万不要紧张,别像个乡巴佬一样上不了台盘。他这会儿真的希望自己能够像个世家子弟那般从容,洒脱。安乐公主认为他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他希望慧范大师能够看出他是个可造之材。
“慧范,你这几天是不是又让我娘召到宫里去了?我娘对你还满意吗?”
原来这位公主对谁讲话都这样肆无忌惮,崔浩年轻的心中又微微感觉到一点失落。
“公主,您太抬举小僧了。没有的事。”慧范的语调轻松诙谐。“皇后玉体康健,心情娱快,哪会用得着小僧。”
“你这黄眼儿的胡儿又在扯谎,什么事能瞒得了我?”
“公主说得是,不过真的没有那事。”
“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利?要不要本宫出面给你帮个小忙?当然,这也是本宫略尽孝道。”安乐公主面上的笑容如牡丹初放一样灿烂,显得是那样的天真和随意。
“多谢公主了。”慧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不过,我听说公主正在物色好的马球手,是这样吧?这个孩子刚到长安来,我看过他打球,是个好手。”
听到这话,安乐公主位过崔浩的手来看了看,对慧范道:“你推荐的人不会错。我常听父皇讲起当年天后时候的事情,他说,当年的马球手里你是第一高手。”突然,安乐公主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前些天向本宫要的那张告身是给他的吧?”
“正是。还不快向公主谢恩。”
崔浩用右手的拇指轻快地一挑胡服的下摆,顺势跪倒在地,向安乐公主深施一礼。他的这一连串动作洒脱漂亮至极,连慧范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手。
“罢了罢了。好孩子,日后好好干,姐姐会疼你的。”
对安乐公主这满口的胡言乱语,崔浩着实有些头大。这位公主倒极像是在市井间长大的酒店主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