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人的来访让常百兴大感意外。
常百兴今天从永兴坊的落脚处回到客馆,天已过午,当他看到老胡人正坐在账房中与茶役谈天时,他的心中不觉一动。
常百兴先与茶役打了个招呼,这才引着老胡人来到自己的客房。
这个老猴虽然家资巨万,起居豪奢,但出得门来总是将自己打扮成一副寒酸相。这在长安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病,大街上凡是乘骏马,穿华服的胡人,都是出生在中土的第二或第三代胡人,否则就是刚刚来到长安,不久前才发了一笔小财的暴发户。真正的大财阀,都是如老胡儿这般的乞丐相。
老胡人没有理采常百兴的打趣,也没有往日的那种风趣,进得门来,他只是盘腿坐在席上一个劲儿的发呆。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那张对票出了问题。”常百兴也发觉了事情有些不对,正色问道。
老胡人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方才说道:“你的钱都在,这是存单。”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本护书,小心地解开系护书的绳扣,从里面取出一张桑皮纸,推给了常百兴。
常百兴并没有伸手去取那张存单,他从老胡人一反常态的迟缓动作中感觉到这个老头正在下决心要对他讲些什么。常百兴没有做任何表示来催促老胡人,只是如以往一样,在遇到难解决的事情时他总是只用目看,用耳听,少发言。
老胡人道:“小子,你这次惹的麻烦大了。”见常百兴没有任何表示,他只得接着说道:“如今两边都已经知道有你这么回事了,只是还没有弄清楚,也绝没有想到他们找的是同一个人。不过,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那时你的死期就到了。”
常百兴并不想知道老胡人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但他知道这位老人的能力,在这种生死攸关的问题上他不会也不能信口雌黄,尤其是这本与他无关,一旦常百兴被捕,他完全可以以一个不知情的受害者的面目为自己辩解。
但常百兴关心的是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来解决这一难题。
“你的时间并不多。”老胡人似乎能洞悉常百兴的心理。“你一定要干吗?”
“不,你知道我干不了。”
“这就对了。我希望你别介意我自作主张,了结了这件事也就还上了我当年欠你父亲的人情债。”
常百兴自己的父亲与这位老胡人交情甚厚,但常百兴并不知道他会欠自己父亲的人情。
“那是我与你父亲年轻时候的事,几十年了,一直没有机会了结这桩心事。”老胡人叹道。“我给你约了个人,就是你冒名顶替的那个小兴,但他会不会接这桩生意很难讲。唉!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给自己招惹这么大的麻烦。”
黑暗中常百兴无法看清小兴的面目,只觉得坐在对面的这个人身材高得有些奇怪,因为,相对他这样高瘦的身材来讲,他抓住车窗的手臂就显得过于短小了。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马车出了长安正在向东而去。
听口音小兴绝不会是长安人,他的官话当中加杂有浓重的渔阳土腔,这种腔调在走南闯北多年的常百兴来讲并不陌生。
小兴道:“本来,既然是老当家的出面找我,我无论如何也要帮忙。但是,您的这桩生意在长安已经尽人皆知了,况且我也跟道上的朋友们讲得很清楚,接生意的并不是我,这也已经尽人皆知了。”小兴的话音非常的冷峻,尖细的嗓音也不像是这样高大的人所应有的。“所以,这个忙我很难帮。至于说到生意上,这桩生意看起来油水不少,只是在下福小命薄,没有造化来消受。”
常百兴此时心中感到了莫大的失望。这倒并不是因为小兴回绝了他的转托生意的请求,他是对自己感到失望。他深深地体会到,什么才是自不量力的失败者,过去他时常嘲骂鄙视的命运无常,今天终于落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了。
“以您的经验来看,在这件事上我有几分机会?”常百兴问道。
“一分也没有。”
“为什么。”常百兴觉得对方过于狂妄了,小闪根本不了解他的本领。在常百兴自己看来,如今要他刺杀太平公主和太子中的任何一个,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他还没有拿定主意该为谁干才最合理。
小兴似乎看出了常百兴的不服气,笑道:“如果我了解的不错,常兄一生从未杀过人吧?”
这个小兴的耳目一定比自己还要广,常百兴没想到对方会认出自己。
“既然常兄你没有杀过人,你又怎么能知道自己一定会办好这件事呢?”小兴说着,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雪亮的尖刀。他将刀柄向前,递到常百兴的面前,讥讽道:“你难道不知道干你们这一行的都是些胆小鬼吗?如果你有杀人的勇气,这会儿你就该杀了我这个知情者。如果你在被我污辱时都没有胆量杀我,你又怎么能杀得了别人?”
常百兴彻底地明白了自己,偷儿就是偷儿,他在本行业中的水平越高,就越不可能去改行干别的,更不要说是去干与本行大相径庭的杀手了。
“对不住了两位,前面就是沐恩集了,请两位就在这里下车吧。”
小兴很不客气地将常百兴与老胡人留在了离长安四十里的沐恩集,自己坐着马车绝尘而去。
常百兴在下车的时候发现了小兴的一个秘密。
小兴在老胡人下车的时候向他略略欠了一下身子,以示送客的礼数。只这一小小的动作,让常百兴的贼眼看出了小兴原来是一个枯瘦的小个子男人,他为了装作身材高大竟坐在了一只大包袱上。
常百兴一时百感交集,竟站在官道上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