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太子自来到崇文殿便静坐在几案边批阅公文,这中间只有一名十几岁的小太监偶尔进来看一看火盆,剪一剪烛花,太子动也没有动过。
常百兴平平地伏在梁上,心中很是佩服太子的耐性。在出门之前,常百兴到他在永兴坊租的落脚处仔细地做了一番准备,他将随身的革囊检视了一遍,除了翻墙越脊,拨门撬锁的工具外,所有可能会伤人的玩意儿全被他取出留在了房中。
如此行事常百兴有自己的道理,一来,在目睹了太平公主的无情与恶毒之后,他从内心深处感到非常的不安,这使他难以决定自己往后如何行事;二来,太子东宫的警卫甚严,一旦失手被擒,他革囊内的工具只能证明自己是一个偷儿而已,也不至于被怀疑成刺客。
崇文殿和宫中的其它主要建筑一样,一言以蔽之,就是一个大字。且不说殿堂高大,就是房梁、椽瓦、门窗、几案无一不大。常百兴就将身子隐在崇文殿宽大的穿梁上,这穿梁早在太子到来之前,甚至在小太监们进来打扫那本已纤尘不染的坐席、几案之前,就被常百兴用一块湿巾抹拭得干干净净,免得他伏在上面的时候不小心吹下灰尘。
让他感到难过的是,太子就坐在他身下不远处,所以,他连小指也不敢动一动。
住这么大的房子真是遭罪,地上的两只火盆也许太子爷能感到一点点热气,梁上的常百兴可有些受不住了。一个多时辰下来,他只觉得周身酸痛,身上那件青羊皮的短袄根本挡不住殿中的阵阵寒气。
不虚此行的是,常百兴终于有机会可以就近观察这位长安城中众说纷纭的当朝储君了。
李唐一家的皇子皇孙常百兴曾见过几个,也曾去检视过他们家中的财宝,总的印象是这一家中的子弟大多都能显露出一种迥异于常人的高贵神气,这不是家资万贯或高官显爵带来的那种眼高于顶的傲慢,而是那种出自天然的闲适与不经意,当然,还有就是他们共有的文弱的性格。有关这一点,在已经逝去的高宗和中宗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们都是被自己的妻子控制住并被夺取了手中的权力。
太宗皇帝当年的英武在他们身上早已荡然无存了。
太子的年纪比常百兴要小不少,看上去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因为常百兴所在的位置略略偏东,所以,当他探出头去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到太子的侧面。
太子的神情很专注,虽然案上的文牍甚多,但他一件一件地仔细批阅,还不时地在一轴素绢上做一些简短的笔记,显得不慌不忙。
常百兴心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六个月前英勇果敢,联络英豪,一举消灭韦氏家族的临淄王?还是自觉不是长子而因为功劳承继大统,处处小心,胆小怕事的太子爷呢?
“殿下,”小太监在御案边躬身道:“奴才能不能取个铜吊子来在炭盆上烧水?外面的天气太冷了,从厨下走到这里,茶水就凉了。”
“嗯。”
“另外,姚大人在殿外求见。”
“请他进来。”太子站起身来道。
姚元之身兼太子少傅的职务,所以,他在夜里叫开宫门并不会引起物议。而太子起身相迎,这也深合大唐尊师重道的传统。
太子的话音未落,姚元之已迈步闯进殿来,声调急迫地对太子道:“太平公主要动手了。”
“姚卿先不用急,我那位姑母每天都想动手除掉我。你先看看这个。”太子从案上取了一件公事给姚元之。“去年一年,淮北大旱,加上近几年政事不稳,地方官员变动甚多,以至农政荒芜。从上洛、淅阳,一直到琅邪、下邳十几个郡,腊月时谷价已经涨到平均九十六文一斗,而有些地方竟涨到了一百余文。这种情况已经与贞观十二年巴、蜀大旱的早期现象十分相似,如果河南诸州民情不稳,你说会出现什么情况?”
姚元之许是被太子对民情的关注所感动,暂时忘却了他带来的可怕消息,低头沉吟不语。
姚元之身为中书令,朝中所有政令、诏旨都是由他所领导的中书省发出,像两淮谷价暴涨这样的大事,他应该比太子早得消息才是。
看来,太子在他父亲登基刚刚半年的时间里,已经建立起自己的情报网。
显然,太子的精明已经超出了姚元之对他的了解。面对公私两面都如此严峻的形势,姚元之不能不审慎对待,他沉吟了半晌,在心情恢复平静之后,从容答道:“若在往年,好在受灾的面积不算太大,朝廷开洛阳仓赈济,应该能够解决问题。但去年关中大饥,洛阳仓中如今已是空空如也。催促漕运也不可行,漕运每年是三月起运,七月回程,而且今年天寒,封冻得早,漕船即使能够起运,也进不了河南道,所以,只能另想办法。”
姚元之向来以当廷应对机敏著称,他的腹中这时已有了办法,方才一番说辞,只是文章的引子。
太子没有做声,静静地等待姚元之下面的话。太子知道,在政事处置与吏治方面,姚元之向来有办法,只不过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在他陈述自己的真知灼见之前,总是要把各种可能的反对意见先行否决,这也是近几年朝堂纷争不断造成的一种坏习惯。年轻的太子又为自己对臣下的了解感到兴奋。
“眼下臣倒是有一个主意。”姚元之说着先向太子告了个罪,便径自在太子身后的搁架上取下一轴地图,在几案上展开来。“江南诸郡今年的田赋已经大致征齐了,我们可以先行征调润州、常州、苏州、湖州和杭州的田赋,分别由地方官员督促使用民船沿漕渠起运,如果他们能够到达泗州的宿预,最好能够运抵下邳,问题便解决了一半。洛阳左近诸州问题,一方面可以在下邳就地平价发卖不断运抵的漕粮,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假借洛阳城已经过高的粮价,由官家出面就地大举收购,吸引粮商向洛阳运粮。这样双管齐下,今春河南、都畿两道就不至于太难过了。”
太子没有立刻表示什么,沉吟了半晌才道:“只是粮价居高不下,升斗小民们就太可怜了。”
“关于灾荒,高祖、太宗早有遗训,本朝也有制度,况且至今尚未成灾,我们完全有时间按朝廷法度行事,可以降旨由地方官平调一部分谷米给贫民,再看灾相大小,相机减免今年的田赋便是。我想,只要漕粮运送及时,粮价到三月必然会降下来。”姚元之应对如流。
“明早奏明圣上,就抓紧办吧。”太子对姚元之的办法十分满意。
听了下面君臣的一番对话,卧在梁上的常百兴大有感触。如果当朝之人都有这样的仁慈,老百姓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你刚才讲到我姑母?”太子问道。
“我今天得到的消息,太平公主雇佣了一个杀手来刺杀太子殿下。”
“消息可靠吗?”
太子的语调过于平静了,这不由得使姚元之产生了几分疑虑。人们常说伴君难,实际上难处就在这种由于相互的不了解而产生的猜疑上。太子过分的镇定连梁上的常百兴都听出了问题,对于在朝中争斗了几十年的姚元之来说,他能够十分清楚地听出这其中显然隐藏有他所不了解的东西。
姚元之此时心中所想的并非是如何保住太子对自己的信任,而是如何使太子早下决心,彻底铲除太平公主的势力,早日继承大统。
于是,他从坐席上站起身来,向殿中的小太监挥了挥手,将他赶了出去,然后转过身来,面对面色沉静的太子,道:“有一件事情,本来早应禀明殿下,但我又怕有碍殿下纯孝的名声,所以,虽然一直在进行,可并没有报告殿下。请殿下恕臣下擅专之罪。”
梁上的常百兴见到姚元之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很是有几分快意,日前他与姚元之邮面时由于心中的畏缩而产生的怨恨此时也释然了。
太子的心中也同样十分的满足。姚元之终于放下了架子,不再把自己当作不懂事的纨绔来看了。这样对君臣都有好处,可以彼此间敞开心扉,共大事,成大业。
“姚卿请继续。”太子没有如以往那样起身请老师坐下。如此君是君,臣是臣,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转化。
姚元之面色凝重,斟字酌句地讲道:“去年十月立太子时,太平公主惧怕太子英武,想立尊兄宋王为太子,虽然没有成功,我怕她不会就此甘心,早晚会有行动,以图大位。从那时起,我就在寻访一个可以帮助我们解决这一难题的人,去年腊月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也向他布置了任务。就在今天下午,我还与他见过一面,他一切都已准备好,只等太子的口令。”
“你是说雇人杀掉我的姑母?”
“是的,如果不这样,公主迟早也会派人来刺杀太子殿下。”姚元之的态度十分坚决。
“太平公主毕竟是我的姑母。”太子看来并不满意姚元之自做主张。“至于说她老人家买凶刺杀我,对她来讲也同样不是上策。”
“而我已经得到了消息,说是太平公主将在上元夜起事,废除东宫啊。”
再过几日就是上元节。常百兴心中大起狐疑,倘若太平公主当真定于上元夜起事,她不会放任我这么多的时日,而不查问我事情的进展情况。
如果是在上元夜动手,那时金吾不禁,街上到处是观灯的人群,逃起来可是方便得很。
“魏卿,你勤于王事,忠勇可嘉。我目前只是个太子,日后也未必真的能够成为英明之主,但我在登基之后会真正关心黎民百姓,会爱惜民力,让百姓有机会休养生息,所以,我自觉还是一个好人。如果那个刺客是个忠勇之士的话,他一定会如寺人之于晋文公,弃暗而投明。”
“但也可能此人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如当年豫让之于赵襄子,穷追不舍。殿下您不能冒此大险。”姚元之忠心毕现,仿佛是在与太子争吵一般,已全无人臣之礼。
“当年智伯以国士待豫让,豫让以国士报之,乃忠义之士。太平公主任意使气,为人寡恩少礼,在她身边只有小人,没有义士,所以,我非常放心。再说,她们武家乱我大唐天下将近百年,我李隆基如不能重振大唐江山,枉为李氏子孙。”太子激动得从坐席上站了起来,一团正气在胸间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