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家,昨儿您家没去平康坊看看?听说昨晚平康坊有春宫戏,您家要是去了,一定大饱眼福。”
从太平公主府上踩盘子回来,常百兴憋了一肚皮的晦气,原想睡个好觉,晚上到太子宫中再去看看,谁想这个殷勤过分的茶役天光刚亮就来叫门,让他当真有些哭笑不得。
“今儿您家打算杀些什么东西,小的好去预备。”
“滚一边去,不杀了。”
“明儿呢?”
“滚。”
常百兴在怀疑自己是否有勇气去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决定今天到太子每晚办公的崇文殿中去看一看。这十几日,常百兴穿梭于太平公主府与太子东宫之间,进退路径,规避方案也都已想好,只是他还没有见到过太子的真容。
太平公主那里护卫的禁军虽多,但疏漏之处也很多,来往很是便利。然而,他暗中观察了几日后,对太平公主这个人并不欣赏,尤其是太平公主以官位和金钱驾驭大臣的方式让他反感。
常百兴这十几日里调动了他在长安的所有关系,为他仔细地搜集有关太子和太平公主两大营垒中的情况,从各个方面得出的结论都显示出太平公主在力量对比中占有相当大的优势,而且这种优势还有进一步扩大的可能。
首先,太平公主自她母后武则天当政时就处于权力的中心,经历了中宗、韦氏,以至于当今三朝,使她在朝政中的权力有增无减,可以说,太平公主对中央政权的了解与操纵政权的手法之熟练,当朝无人能比。
与之相反,太子李隆基久任外官,年纪轻,见识浅,虽曾贵为临淄王,但在他调任京官之前对中央政权的运作几乎是一无所知。太子入京不过一年。
其次,太平公主参政几十年,文至宰相,武到大将军,受过太平公主或她们武家赏识提拔的大小官员不记其数。虽说太平公主为政腐败,但这种观点只是一种发自于平民的无力的怨恨,在太平年代里,这种怨恨不会解决任何问题,相反,她的腐败却很实际地为她编结了一个虽不十分牢固但相当庞大的利害攸关的关系网。
太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当初的政变不过是借助了与他私交甚厚的几位低级将领和人们对两朝妇人当政的反感,更多的助力还是来源于他如今的对手太平公主。如果当时没有太平公主的支持,太子如今早已作古了。
最后,当今皇上是太平公主的亲哥哥,更重要的是这位皇上一向认为他的皇位失而复得,全都得益于他的这位能干的妹妹,所以,自太平公主亲自从宝座上将少帝提了下来,还皇位于当今皇上时起,这个政权就注定了要有太平公主的一半。
而李隆基的太子之位却并不稳固,这是因为他并不是长子,他的上面还有两位兄长活得好好的。李隆基的这个太子之位是一个酬佣,是酬谢他对皇上的拥立之功的,所以,一旦太平公主的势力够大时,“自古传位于嫡长”便是废除他太子地位的最光明正大的理由。
可以举出的理由还有很多,常百兴认为,归根结蒂一句话,太平公主在局面上占有相当大的优势,太子李隆基多半地位不保。
这样的结论并不是常百兴想要得到的,他甚至于害怕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以常识而论,不管日后事态如何发展,他必须在两人决裂之后站在胜利的一方才能保命。然而,如果他刺杀太子成功,帮助太平公主取得了政权,常百兴并没有把握保有自己的性命和钱财,因为,他只是太平公主的一件小小的工具而矣,大事成功之后,太平公主完全可以把他抛出来再利用一次。
常百兴暗想:常百兴啊常百兴,到那时候你就是刺杀太子的真凶,在酷刑之下又不得不指认太平公主的政敌为同党。这一手,太平公主的亲娘武则天就曾用过,而且非常的有效。
如果他站在太子一边又怎么样?自从去年六月里诛杀韦氏一族,扶助他的父亲登基之后,太子李隆基再没有什么作为,相反,太子表现出的却是出奇的孱弱与畏缩。面对太平公主的种种欺压,他表现出的只有忍让、退避。倒是全力支持太子的两位大臣——宋璟与姚元之表现出了极大的勇气与才干,不论是在整顿吏治上,还是在维护太子的尊严上,他们都显示出非凡的勇气与智慧。
然而,常百兴十分清楚这些贵胄公子们是怎么一回事,与他们共事,倘若成功,功绩、荣光全是他们的;如果一旦出了错处,替死鬼必定是自己这样的平头百姓。
可是,如果太子近几个月的软弱表现只是一个假象,只是为了迷惑势力强大的政敌,使他们丧失警惕,而他本人确确实实就如他六个月前所表现的那样英勇果敢又怎么样?倘若当真如此,大唐就会有幸出现一位了不起的中兴之主了。
为此,常百兴打定主意,一定要见上太子一面,亲眼看一看太子的为人,也好为自己日后的行动做出安排。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自腊月二十八两家对头给他安排了任务之后,至今再没有人找过他。
“您家,有贵客来访。”不知何时,茶役悄没声地出现在门外。
常百兴打开房门,见来人非是他人,正是自己刚刚想到的人物之一——姚元之。
姚元之矮胖的身材上今天穿了一件华丽的锦袍,头上戴了一顶同样华贵的软脚幞头,脚上是一双京里有名的软牛皮制的懒靴。这种靴子的靴帮甚矮,易于穿着,是近几年世风日渐浮华的产物。
穿着姚元之这样装束的人在长安西市上最多,这也是京城中特有的一种人物,是那种每日醒来只为寻找乐事的有钱的闲人。不论在何年代,这种人京里面最多,也正因为如此,姚元之的这个样子才不会引人注目。
当着茶役的面,两个人都显得十分的客套。常百兴立在门首叉手问讯姚老世伯安好;姚元之也守着京里人多礼的规矩,从常百兴昨晚的好梦一直问候到今晨的乐事。
等到关上了房门之后,姚元之从锦袍宽大的袖中摸出一张桑皮纸来递给了常百兴,而后,客气地道了一声“有僭了”,便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坐席的上首。
纸上的引首处写着“府邸”两个字,下面是一幅地图。显然,这是一幅全凭记忆绘制的草图,绘图的人对所绘之处并没有很清楚的了解,图中多处都有涂改的痕迹。不过,常百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兴道坊太平公主的府邸。
常百兴回身从行囊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竹管,与姚元之隔着小几坐了下来,道:“您老看看这个。”他从竹管中倒出一个不大的纸卷,展开一看,赫然便是太平公主府邸的详图,在地图的角上缀有一个小小的府字。不过,常百兴的这张图是用棉纸绘成之后,又敷过一层蜡液,这样就不怕被水浸毁了。这种样子的地图常百兴还有一张,只不过那张图上缀着一个小小的宫字。
两张地图略加比较,便显出了专业水平与业余爱好者的不同了。姚元之连连点头称赞:“好!好!活儿准备得不错,我没看错你。”
“该当效劳。”常百兴的心中却在暗暗地咒骂姚元之给他找的这件麻烦事,毁了他平安的好日子。只这心中一分神,常百兴便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姚大人,该不是这两日就动手吧?”
“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奇罢了。”该死,又说错了话。常百兴被这老人内在的威严和事情的危险性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又道:“总是等在这里,我怕有些什么闪失,误了您的大事。”
“如果你有什么担心的,我可以给你找个稳妥的地方。”
“算了,我还能自己照顾自己。有什么话您老人家还是就此吩咐吧。”常百兴心想:他娘的刑部大狱里最稳妥,我老人家被你安排进去,这一辈子就别想再出来了。
看出了常百兴强压在心中的紧张与畏缩,这让姚元之有些犹疑起来,眼前的这个人与姚元之听人介绍的那个侠肝义胆的刺客有些差异。也许这才是小兴的本来面目,他一定是被这件大事给吓住了。
姚元之一面给自己宽心,一面又加意地叮嘱了几句,“你应该知道,这一次的行动关系到大唐的社稷江山,所以,只能成功。”
说到这里,姚元之有意停顿了一下,看一看常百兴的反应,又道:“眼下太平公主也在加紧活动,如果我们在朝堂之上决出胜负,也就用不着你了。如果我们失败,大唐就可能又变成大周,到那时我们就只能指望你了。”
“正月,二月,就看这两个月了。”姚元之原本有些忧郁的目光一下子如鹰一般锐利起来,对常百兴道:“往后我不能再来这里了,与你联系时我会派人来,拿着这个为信物。”
说着,姚元之抬起右臂,武则天所赐的数珠就在他的右腕上,那颗龙眼大的明珠在袖中氤氤氲氲地散发出一团宝光。
“是。”常百兴强按住自己,没有冒失地反问一句:如果你们到死也没有结果,我也等在这里吗?
应该改一改自己这多嘴多舌的毛病。常百兴内心之中很是对自己感到失望,如果小兴在这个场合,一定会显得沉稳镇定,应对自如,而不会如自己这般失魂落魄地像个没出师的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