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斗毒

自运筹

蜀国没有应南唐之邀出兵夹击大周,那便没有任何意外因素来阻止大周踏入淮南地界的铁蹄了。

赵匡胤所率禁军拿下羊马城,然后和另一路禁军合兵从东南陆上包抄淮河水军大寨,配合潘彪率领的缴获的南唐战船和王审琦带领的楼舰百艘,东西南三面夹击拿下南唐淮河水军大营,扫清淮河上拦河而击的威胁。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武行德已经拿下围困的楚州,现正往西移动兵马围困了泗州,消除了沿淮河东段南唐所有军事力量的威胁。

随后周世宗亲自领军自涡口渡淮直趋濠州,布下重重重兵堵住濠州东西北三面所有路径。而此时李重进也已经攻取南关城,从南边截断濠州退路,阻止南唐南来援兵。

南唐濠州节度使、上淮应援兵马都统郭廷谓是南唐不多见的将才,他能征善战,在前几次与大周的局部对战中屡屡获胜,始终占了上风。即便这一回周世宗亲率大军与之相对,并且从四面围困住濠州,他都没有慌乱,而是镇定以对。一边与州将黄仁谦商定固御之计,一边派人向朝廷求援。他是想采取以自己的濠州为中心,让清淮节度使、保信节度使、镇海节度使聚集寿州、泗州、滁州、润州、和州、庐州、建武军所有兵力过来,与周世宗大周军队来个大决战。

但是郭廷谓却不知道,周军已经沿海而下,取了盐城、兴化、泰州,直扑江海制置院,所以镇海节度使自顾不暇,辖下建武军、江都府兵马都调度不过来。而泗州自己也被围困,更是无法出兵决战。另外濠州西边的寿州也已经被周军堵截,清淮节度使无兵可调。保信节度使调动了部分庐州兵马援军寿州,也已经捉襟见肘。而滁州和和州的兵马却不是可以轻易调动的,它们一个已经是金陵城江对面最后一道防御,一个是在长江上游策应滁州和金陵的重要位置。所以郭廷谓的这一策略是缺少基础的,南唐方面最多是调出一些兵马来作为他的后援,打开濠州某个方面的围困。而这援军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到、能不能突开围困都是未知数。

郭廷谓的策略虽然错误,但固御之计却实施得很到位。他在城东北滩地树立绵长木栅为第一道防御,然后以滩地环水为第二道防御。正对周世宗大军的城北则在城外水面屯列了数百艘战船,并在水面下竖了许多巨木阻截周军。另外郭廷谓还组织了数千人的死士,不断以攻为守,袭击周营。这些防御全数运用起来,非常有效地拖住了周世宗大军很长时间。

但越是艰难的战局越能激起周世宗的斗志,在寻访当地百姓、降将和老卒之后,周世宗决定采取“铁鲤化火龙”的策略。这策略其实是与一个民间传说有关系,传说鲤鱼跳过龙门之后便可化作天龙。有一条鲤鱼跳了多少次,总是差了一点,都是被龙门顶上琉璃挡住了。于是这鲤鱼发怒了,找一只铁帽戴上,撞破琉璃跃过龙门。而它过去之后立刻化身为一条会喷火的龙。

周世宗让铁匠将十几艘坚固战船的船头都用铁壳包住,并在船上放置许多易燃物,然后选定时间,水陆并进。铁头船冲破水障、木栅,燃烧后冲入濠州屯列的战船群,冲向濠州的水道城门。焚南唐战船七十余艘,连水道城门的铁栅都全给烧弯烧断了,最终攻克濠州。

继而周军再破南唐派来濠州的水路援军于洞口,乘胜沿淮河往东,十数日之内便相继攻占泗州、海州。

也就是在这捷报不断的时候,周世宗又收到符皇后一封书信,内容依旧是劝他可怜天下苍生,适时住手,还民安乐。

周世宗是个强悍之人,也就只有符皇后的劝阻还能听一些。因为他心中知道符皇后是非常懂分寸的一个人,她的劝阻都是会选择最合适、合时、合乎情理时才会出口。于是周世宗召集手下重要的谋士和将军,明说是要给予各部立功将士和谋士以封赏,其实是想和大家商议一下目前状况是否应该就此打住。大周现在已经占住半幅淮南地界,而且控制住了南唐产盐、产粮的重要州府。如果再进南唐势必会疯狂反扑,到时候反两败俱伤、得不偿失。

赵匡胤接到旨意后从前锋营一路快马加鞭往御驾中军大营赶,刚进大营营门正好遇到了赵匡义。赵匡义在攻占濠州之战中带虎豹队事先潜入城里,攻打濠州时南城门和东城门都是他们打开的,立下了大功。所以现在被调至周世宗中军大营做了四路接应使。

赵匡义现在在周世宗身边,所以他知道此番召集赵匡胤他们前来的真实目的,于是主动在大营门口等着赵匡胤,因为有些事情他是做不成的,必须利用赵匡胤去做。

赵匡义带虎豹队、千里足舟去楚地寻薛康夺取宝藏皮卷,临行之前赵匡胤曾指点他遇到难事应该去找他的一斧之师帮忙。那一回他没能控住薛康,也未曾有丝毫宝藏皮卷的边子摸到,于是他真的去找了自己的一斧之师。

一斧之师是他曾经救助的一个无名老人,这人只教了赵匡义一式斧招,赵匡义便能以一把玄花云头短斧应对诸多江湖高手。这一回去,那一斧之师并没有答应出手帮助赵匡义,而是告诉他另外一件事情,一件完全合乎赵匡义心中欲望的事情。

一斧之师告诉赵匡义,他当初是装作落魄之相让赵匡义救助的。因为他看出赵匡义并非凡人,而是有着九五至尊的骨相和气脉,天下早晚有一天会掌控在他手里,所以才与他结识并教给他斧招的。现在差不多是到了点醒他的时候,将来他要做了皇帝,那自己这个一斧之师也便入了史册。

但是凭他现在的境况去努力,即便是得到了天下那也得许多年之后,所以必须走捷径。所谓捷径就是借助别人之手先夺天下,然后再将位置夺在自己手中。

这话一下点燃了赵匡义心中的那团火,他早就觉得周世宗的天下是他们赵家打拼下来的,没有赵家便没有大周。而所谓捷径虽然说得并不明了,但赵匡义是个聪明之人。他很快想到首先应该利用大周的力量尽量扩充地域,然后利用自己哥哥赵匡胤先夺取皇位。因为赵匡胤的身份地位以及在大周和诸国中的影响力不是他可比拟的,甚至已经在超越周世宗。特别是周世宗灭佛之后,导致民心背逆。此时也幸亏有一个向佛心慈的符皇后缓着劲,否则大周境内肯定已经民乱不断。而赵匡胤不仅很得民心,掌握重要兵权,更有一帮遍布大周各地的军中和官府中的朋友兄弟,所以要替代周世宗是完全有可能的。只要是天下归了赵家,他赵匡义便可以再采取其他非常手段从自己哥哥手中夺到皇位,而且可以夺得不露声色、名正言顺。

有了这样的希望和思路,赵匡义便越发要邀请一斧之师出山助他。但一斧之师坚拒,不过为了弥补赵匡义的遗憾,他又教他一招“阴魂出斧”。这是一种更加诡秘的招数,是将自己隐藏在虚境假相中出招杀人。甚至不需要出招,便有可能将胆小神虚之人吓死。

另外,一斧之师替赵匡义盘算了一下,觉得赵匡胤身边最有能力也最有可能帮助赵匡义的人是赵普。因为这也是个绝顶的聪明人,知道自己和赵匡义合力将赵匡胤推上皇位后,他将会成为获取很大好处的人之一。而日后赵匡义再要坐上龙椅,他将成为除赵匡义以外获取最大好处的唯一一人,身份地位一下就能升级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聪明人一般是不会冒太大风险的,所以要拉拢赵普的话就一定要在最有可能实现目标的情况下才能说出来,否则反而会引祸上身。

赵匡义其实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他不仅精明,而且贪狠,比赵匡胤还要精明贪狠。所以他做到不露声色,依旧很忠心地为大周打天下,伐蜀、征南唐赵匡义都是身先士卒,因为他觉得这就是在为自己打天下。

但是当听说周世宗准备就此罢兵不再征讨南唐了,他心中和当时周世宗放弃伐蜀时一样难受,就像丢掉的是自己的江山一样。他之前已经想好,伐蜀伐至剑门为止。那里易守难攻,但这对双方都是一样的。而征讨南唐至少要到长江处,这样可以据江而守,而这对双方也是一样的。如果哪一天真的是从周世宗手里夺了皇位,肯定有不服的国家来征讨护宗主。那样至少这两处可以据地势固守,以免刚刚夺位之际内忧外患再被别人渔翁得利了。而之前伐蜀至剑门的想法没能够实现已经惋惜,现在征讨南唐至长江的想法必须实现。

“你在大营门口作甚?”赵匡胤看着思绪旁飞有些呆滞的赵匡义问道。

“哦,哥,我是在等你。”赵匡义猛醒过来。

“等我有事吗?有事快说,皇上是急召的旨意。”

“哥,你知道皇上为何急召你们吗?如果是要论功封赏又何必在战事之地急召?他是要罢兵,就此停战。”

“怎么又要停战?正是大好的局势,要是停战了以后再来征讨还得花费大量兵马和财物。”赵匡胤感到奇怪,因为这不是一个合乎军事策略的正确决断。

“还不是符皇后又有信劝阻嘛,皇上专爱于她,除了她的话还能听谁的话?”赵匡义此刻心中真的对符皇后有一种要置她于死地的恨意。

“又是符皇后,上次伐蜀半途而止也是因为她的劝阻。本来伐蜀之策是我力推的,而且我是要直打至成都迎回京娘的。”

“迎回京娘?”赵匡义惊讶地问一句。

赵匡胤此时心中也在对符皇后愤恨着,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弟弟讶异的语气:“是的,自从你来信告诉我京娘并未投湖,而是投奔呼壶里,并且辗转进了蜀宫成为今天的花蕊夫人,我便无时无刻不想立马发兵将蜀国灭了。要没符皇后从中干扰,我真的是要直捣成都的。”

赵匡义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是谁假借自己名义给赵匡胤传递的这个信息,但他觉得现在根本没有必要纠正这个信息,因为这消息对自己是非常有利的。

“这一次绝不能再受符皇后左右,一定要打至长江才能算数。只有将淮南整个占了,大周粮盐无忧、国库充实,那才有可能再伐蜀国。”赵匡胤未曾进九龙大帐心中已然确定了自己的信念。

“对!而且蜀国此次暗中协助南唐,派刺客威胁符皇后逼迫大周撤兵,这便可以作为再伐其理由。”赵匡义非常支持赵匡胤坚持的信念。

那一天在周世宗的九龙大帐里,赵匡胤一反常态,没再以最为圆滑、城府的态度对待周世宗已经准备确定的决策,而是陈以利害、据理力争,使得周世宗最终未作出立即停战撤兵的决定,而是将目标定为夺取淮南全境。

但是周世宗也提出一个问题,要想夺取淮南全境便必须控制长江。否则即便夺取了,南唐还是可以利用他们的长江水军随时反扑。那么长的长江水面,是不可能全线进行防御的,除非是有足够可以拦江而击的水军力量。可是静海制置院还没拿下,吴越的战船还不能有效运用。南平虽然借了一些战船给大周,但他们能为大周拼死而战吗?而大周原来侵扰金陵的水军船队现在依旧躲藏在江中洲连面都不敢露。至于大周夺取了南唐淮河水军的很多战船,还有自己建造的那些楼舰,都被堵在北神堰,根本进不了长江。

这一个问题难住了所有主战的谋士和武将,包括赵匡胤。

毒截脉

立春之后的一天下午,符皇后晕倒在了菩提别院中。赶来的太医马上对符皇后进行了诊断,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所以最终还是确定为符皇后血虚气弱所致。

元宵落灯那天傍晚,符皇后在祭宗阁敬香各路神灵时再次晕倒,而诊断的结果还是和原来一样。

但是第二次晕倒后,毛今品品出些不对来。因为他询问了太医,以往符皇后也有晕倒,但从未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出现两次。拿太医的话来说,立春之后到元宵落灯这段时间宫中太忙,符皇后可能是操劳了才连续出现这种情况。但是毛今品并不这样认为,因为宫中过节不是一回两回,各处调度都已经熟悉。而今年由于皇上征战在外,另外也是为了节省花费,已经省了很多过程和规矩。所以与往年相比,符皇后今年应该是最轻松的。

毛今品又询问了符皇后自己的感觉,符皇后说这两次晕倒之前没有感觉任何不适,但不知为何突然眼前一黑就倒了。

符皇后所说现象让毛今品心中猛然一惊。或许导致这种晕倒现象的原因有不少,但毛今品熟悉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毒截脉行”。这是一种中毒现象,是身体里有毒性突然进入血脉,导致血脉在突然间发生收缩、扭曲。于是血流便会出现暂时的停顿,导致眩晕或动作停滞。

符皇后中毒了?毛今品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极为严峻的问题。符皇后几乎所有饮食都是经过他的检查的,而且还有专人试毒,怎么可能会出现中毒现象?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这晕倒还是因为其他原因造成?

毛今品皱了下眉头,立刻转身而去,他要去看看试毒的人是什么情况。如果真的是“毒截脉行”,那么这毒性应该是非常非常微量地缓慢摄入的,否则自己不可能没有觉察。而如果确实是微量摄入,那么符皇后出现状况了,那试毒的人也应该有状况才对。哪怕状况没有像晕倒这么明显,至少也应该有偶尔眼花、目眩、手脚发麻的现象。

没有,试毒的人什么迹象都没有。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疑了,符皇后不是“毒截脉行”,而真的如太医分析的那样。不对!毛今品依旧坚持自己的判断,他情愿多疑也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莫非是渗入施毒法?”毛今品想到这个时眉头皱得很紧很紧,因为渗入施毒法是通过肌肤触碰导致毒料渗入身体,然后再慢慢渗入血液的。符皇后虽然每天所到的地方不多,但触碰的东西却真的不少,要从那么多东西中准确找到一件被设置了毒料的物品真的非常不易。

虽然不易,但毛今品还是做了,他将符皇后每天能触碰到的所有东西都查了个遍,包括符皇后的私物、饰物他都查了。前后总共花了三天时间,但最终依然一无所获。

本来到了这个地步毛今品应该彻底放弃,承认太医的诊断。但是他没有,因为就在这天中午,符皇后再次晕倒,而且这次晕倒的时间比前两次都长,醒来后还将刚吃的午饭全吐了出来。

是中毒了,肯定是中毒了。但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毒,也不知道这毒是如何施加到符皇后身上的。所以这个施毒的人是高手,可以连他品毒狻猊都瞒过的高手。

毛今品从符皇后第三次晕倒后变得亢奋起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符皇后是中毒了,也没有通知金舌头再派什么人来协助自己。他要自己将这毒料找出来,将施毒的人和施毒的途径找出来。这对他来说会是一件很有乐趣也很有意义的事情,他相信当自己最终将这施毒高手揪出来后,他自己的用毒技艺也将更上一层境界。

可是连毒料是什么、用毒的途径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又如何查辨呢?毛今品有毛今品的办法,他准备从施毒的人查起。施毒的人必定藏有毒料,而只要是携带了毒料,毛今品便能辨出异常来。

可是这一次毛今品并没有这么想,江湖人的思考方式总是特别而实际的。他要查找的对象应该是一个感觉特别的人,但无法从他身上辨查出毒料和毒性。否则的话那施毒之人就不是高手了,就不会让人无法知晓他所用的毒料和施毒途径。而从这个范围条件上来圈定的话,毛今品立刻想到了唐三娘。

唐三娘知道自己被盯上了,这是早晚的事情。缓慢施毒是有前期症状的,而症状一旦出现,那就再无法瞒住品毒狻猊毛今品。唐三娘原来的计划是一旦符皇后出现症状她便加大药量,争取在尽量短的时间内置符皇后于死地。这样即便毛今品觉察出来了,他要是辨不出是什么毒料,不知怎么对症解救还是没用。但是那样的话自己也会变得危险,隐秘的施毒方法也可能被辨认出来。所以唐三娘决定赌一把,继续按自己原来的速度节奏进行刺局。她要像齐君元所说的那样,赌毛今品一时间看不出自己的施毒途径,更无法辨别自己用的是什么毒料,毒料又从何而来。由此吊住毛今品的好奇心和好胜心,让他坚持自己最终破解真相,这样就能拖延到自己所需要的时间了。

这一次盯上唐三娘后,毛今品不仅仅是在滋德殿门口拦住唐三娘转几圈了,而是连续几天抽出一两个时辰跟着唐三娘,特别是唐三娘在滋德殿里祛秽除垢的时候,他都是全过程陪着的。甚至在夜间他也会突然间到唐三娘的住处走一趟,看看唐三娘到底在做些什么。因为有时候别人看似很正常的举动,说不定就是毛今品发现问题的关键。

很多天过去了,毛今品有了一些发现,他更加强烈地觉得唐三娘不是一般人,和他像是一类人,是一种会用毒杀人的人。但只是提升了强烈度的感觉依旧和原来一样没有丝毫作用,唐三娘用的是什么毒料,毒料藏在哪里,又是怎样施毒的,他依旧一无所知。而发现不到这些,再强烈的感觉那都是零。

毛今品跟随的时间越长,对唐三娘的压力便会成倍地增加。但同时也是在不断给予唐三娘信心和希望,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刺局成功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了。如果不是毛今品盯得紧,唐三娘怕不慎露馅而放弃了两次施毒机会,那现在的符皇后应该是处于卧床状态才对。

到了这个时候唐三娘最担心的其实是毛今品再次用那种对毒性超常的感觉来从自己身上寻找破绽。因为和原来不同,原来她是真的没有携带一点一丝的毒料,这个时候她的身上已经携带了毒料。毛今品即便不能确定那是哪一种毒料,但他发现到自己与之前相比有陡然增加的毒性是没有问题的。但很幸运的是,毛今品没有再运用那样的方法去查辨,高手对自己是绝对自信的。一种方法使用过后如果没有效果,他是不会再去采用这种方法的。

唐三娘还有一个担心,那就是依旧每天在往宫里传送毒料的黑婆鸦。外面的齐君元、王彦升和侯无卯并不知道她有没有拿到毒料。黑婆鸦传送的毒料在位置上是很随机的,可能正好在护卫明暗哨点位上,可能在大殿顶上,可能在唐三娘根本进不去的某个区域范围中,所以他们还是坚持每天放飞黑婆鸦。

夜鸟惊飞宫院上是个很容易引起内宫护卫注意的事情。那些护卫都是高手,而且其中有一部分出身江湖,都有夜鸟惊飞必有无常事的经验。一次两次那些护卫或许会疏忽掉,每夜都出现势必会有人发现。而这件事情要被毛今品发现或让他听说,肯定会联想到毒料的由来。

好在滋德殿是个彻夜灯火明亮的地方,所以夜间放飞的黑婆鸦并不从那里飞过。毛今品虽然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但他也是要睡觉的人。偶然他也会夜间突然去往唐三娘那里一探虚实,但放飞黑婆鸦差不多是在黎明前,那时候的他正在睡梦中。不管好梦坏梦,总之是梦不到黑婆鸦的。

但意外终于还是发生了,唐三娘的第二个担心成了事实。黎明时运送污物出宫的车队里,有一个劳役突然间双手乱舞乱抓,然后很快身体抽搐着死去。那死时挣扎的样子以及死后的状态非常诡异,就像被夜鬼卡了脖子似的,所以尸体放在那里一直没人敢动。也幸好是这样,否则毛今品还看不到这具尸体。

“是中毒!果然是中毒。这后宫中有剧毒的毒料,而且就混在很多地方都有的污物中。可这是什么毒料呢?它到底是怎么送入宫中的?”毛今品心中有发现的兴奋也有难解的疑惑。

毛今品又仔细查看了一下,尸体额头已经有了灰白腐烂的痕迹,眼睛如同打散了的蛋黄……他已经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打开突破口了。

“这具尸体是中了非常剧烈的毒料而死。这毒料入眼眼瞎,入口断气,入血血凝。即便是沾在肌肤上,也是会腐蚀皮肤渗入肌血致人死亡的。也就是说,这具尸体是刚刚中毒,下毒的人就在离他很近的位置。”毛今品一身宫女装,姿态妖娆让人觉得比真女人还美。但他从大家脸上扫过的目光却像毒蛇信子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没有,我们没有毒杀他。”“这样的剧毒,我们自己碰了不也要中毒吗,怎么能拿着毒他。”……太监、劳役、车差不住口地一阵喊冤。

毛今品转动着眼睛,他信了,这些人里真的没有一个人是可以操控这种剧毒毒料的。可是那就奇怪了,这一个劳役是怎么死的?他身中毒药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天上掉下来的!”一道灵光闪过,毛今品感觉自己离谜底的关键已经近在咫尺。

“他死之前你们见到、听到什么异常现象了吗?”毛今品问那些运污物的人。

“没注意,每天一大早干活又困又累,谁还管其他事情。”“没有,当时除了我们在这条石道上,其他什么都没有。”……

“我听到一声鸟叫,不知道算不算异常?”终于有人说出些不一样的来。

“那算什么异常,近来每天那个时候都有鸟叫鸟飞的。”旁边有人驳斥他。

“每天那个时候都有鸟叫鸟飞?你们确定?那可是天色最暗的时候!”毛今品突然爆发出的嗓音把那些人都吓愣住了。宫里常见尖着嗓子的太监,却从未见过粗着嗓子的宫女。

就在那些人下意识频频点头时,毛今品再次查看了死尸额头已经灰白腐烂的痕迹。是的,这痕迹像是空中掉落的鸟粪。

唐三娘听说了凌晨发生的事情,她担心的这一个危机一下铺展开来。下一步毛今品有可能做的事情首先是从黑婆鸦粪便上下手,确定毒料是不是和符皇后所中的毒有关。然后他会从黑婆鸦粪便的特征来辨别谁是携带毒料和下毒之人,当然,被怀疑者中唐三娘是首当其冲。再有,他肯定会追查黑婆鸦,确定毒料来源,那么齐君元他们就危险了。而最为重要的一点是,齐君元他们要是被擒的话,就能追查到黑婆鸦、虎齿毒刺昂的出处和特征,毛今品说不定就能制作出针对毒料毒性的解药。那样的话,刺局彻底失败就成了必然。

没有思前想后,唐三娘以最快的速度作出了决定。她决定抢先动手,赶在危机完全爆发之前将刺局完成。

第二天又是祛秽除垢的日子,唐三娘提前做好准备,她要在这一天把刺局做定。而提前做定刺局的代价她心中是清楚的,可是她现在已经全不在意。

毛今品获知天天凌晨有夜鸟惊飞的情况,但听说的都不见得是事实,必须自己亲自确定。不仅确定夜鸟惊飞的存在,更要确定夜鸟惊飞与符皇后中毒有着关联。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还不是这些,因为这些需要等到翌日凌晨才行。他首先做的是派人盯住唐三娘,从现在开始,他需要知道唐三娘所有的行动细节。

这一天白天毛今品多休息了一些时间,午夜刚过,他便带着十几个善用袖箭弓弩的护卫高手分布在经常出现夜鸟惊飞的区域,耐心等待着夜鸟出现。

唐三娘已经发觉到自己被盯住,但现在她能做的只有和平常一样,以一种比平常时更轻松自然的状态去做该做的事情。她这还是在赌,她赌毛今品即便发现了黑婆鸦却并不一定能及时将其毒性析出并与符皇后状态对应上。她还赌自己所玩的手法只有尤姬和毛今品可以看出,但是尤姬不在,而毛今品今天会忙碌于黑婆鸦的事情中。最后她赌的是就算毛今品辨出毒性并与符皇后症状对应上,却并无立刻解救的方法,或者因为自己这一次抢先出手让他来不及解救。

大斗毒

四只黑婆鸦,这一次只放飞了四只黑婆鸦。从第一夜放了十只黑婆鸦之后,齐君元便开始逐渐减少放飞的数量。那十只不仅是想把毒料送入,更重要的是想让唐三娘知道虽然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但他们还在坚持,让她在宫里也不要轻言放弃。

但那之后便不能再每次都放那么多了,因为夜鸟群飞过皇宫上空是会引起一些人注意的。宫里不缺高手,而且他们都是专门负责皇家安全守护的,警惕性更高,哪怕是空中飞过的夜鸟。但是真的确定只是夜间惊飞的夜鸟后,他们便不会再加以注意,态度就和那些运送污物的劳役是一样的了。因为要察觉出一个现象背后更多蹊跷和玄妙的,必须是更高层次的高手,是有针对性和特殊绝技的江湖高手,就像毛今品、尤姬这样的。

惊飞的夜鸟被射下两只,毛今品认出这是黑婆鸦,善用毒料的高手不可能不认识剧毒的毒物。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黑婆鸦,以往的了解全是来自书籍和描图。所以他虽然知道黑婆鸦本身无毒,其粪便带毒是因为捕食了一种叫虎齿毒刺昂的毒鱼。但他却不知道黑婆鸦粪便的毒性特征,更不知道毒刺昂的毒性特征,这些毛今品是需要时间进行一些试验和调配后才能分析确定的。单从这一点上来讲,用毒技艺远远不如毛今品的唐三娘却占了上风。

品毒狻猊毕竟是用毒的绝顶高手,只用了一天时间,他就大概了解到黑婆鸦身体中所存的毒性。如果再让他继续研究下去,他肯定可以掌握更多信息,找出符皇后中毒的途径,甚至找出最佳最灵验的解毒方法。但是他没有时间再去做这些,有人已经限定了他的时间,而限定了他的时间;也就相当于限定了符皇后的生存时间。这个人,当然就是唐三娘。

差不多是在晚上头更时分,天色尽暗,后宫中四处的灯盏已经掌起。符皇后正在寝宫中卸饰梳洗,更换随意的便服。但就在她从梳妆的铜镜前站起时,身体一晃,再次扑跌晕倒。连妆台上的铜镜都被推倒在青砖地上,摔出一道差点儿贯穿整面镜子的大裂口。

毛今品此时还在后宫厨舍的院子里,正拿一群活的鸡鸭羊兔认真细研黑婆鸦的毒性。有一个滋德殿的太监急急地跑来告诉他符皇后再次晕倒,而且晕倒之后虽经太医救治仍没能醒来。

毛今品这次的反应反而没有前两次慌急,而是缓缓挺直了身体。因为现在有黑婆鸦在手,他已然可以说自己掌控全局了。符皇后即便中了毒,即便再次晕倒了,但是还没到最终殒命的危险时刻。而他这边只需要再有些时间,就能理出头绪找出刺客,找出解毒的办法。

“祛秽净婆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毛今品没有问符皇后的情况反而问唐三娘的情况。

“那净婆今天还是跟往常差不多。除了有一个时辰是在滋德殿祛秽除垢外,其他时间都是在住处。她最初进宫时哪里都不熟,规矩也不太懂,反是好奇地在宫里到处窜。现在也可能是都转过来了,乏味了,变得不再愿意跑动。”

“最初进宫她到处跑动?她是在寻找鸟儿留下的粪便。”毛今品心中暗自说道,他非常确定自己这样的推断。

“今天在祛秽中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做法?”毛今品继续问。

“没有,你知道的,她每次入滋德殿都是需要沐浴更衣之后才可以的,这过程中便没了携带毒料的可能。而且作法祛秽时除了我们几个外,还有滋德殿的主事太监、近身宫女在旁边盯着。十几个人看着她一个人做事,稍有什么不妥和异常都是会有人提出和制止的。”那侍卫怕符皇后晕倒的事情联系上自己,所以说的话带着推卸责任的意思。

“好的,我知道了。你们几个先去把那净婆控制起来,不要再让她乱走一步。我去滋德殿看一下,过后我也会去见那净婆,是到了揭开她老底的时候了。”毛今品觉得不能太难为那几个侍卫,他自己也跟住唐三娘很多天,同样是一点异常都没有发现。

宫里侍卫的执行力是绝对强的,他们立刻前往唐三娘的住处去控制唐三娘。带刀侍卫走后,毛今品并没有马上动身去滋德殿,而是看着自己刚刚给下了微量黑婆鸦粪便毒料的羊和鸡鸭,直到它们慢慢萎靡、挣扎、死去。

“看来这种毒药是无法在身体中留存的,下毒即毒发。只有外渗而入的微量毒料才会偶现发作现象而不立刻致命,需要多次积累之后才能损害身体内部器官导致死亡。”毛今品边微微地点头边自言自语,他心中有了更大的把握。

“咯咯咯,你错了,只要在摄入毒料之后饮用一种东西,就能将那毒裹住而不发作,并且可以随粪便排出体外。否则这黑婆鸦捕食毒刺昂之后自己为何不中毒身亡?”有个人突然出现在厨舍院门口,笑着对毛今品说。

毛今品猛然回头,他看到了唐三娘,就站在院门口。这是一个和以往差异很大的唐三娘,不仅一改傩教净婆没有表情的神像脸为娇媚笑颜,成为一个未老的美丽徐娘,而且笑声和言语中还带着一种魅惑之音,很容易就让人分神、迟钝。

“你想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吗?这厨舍里就有,就是那裹粽子的芦叶。新叶取汁,老叶煮水,芦秆芦根也行。那黑婆鸦就是常常啄食芦叶芦根才能捕食毒刺昂而不中毒的。”唐三娘很主动地在教毛今品与毒料有关的特性。

“拿你的几个侍卫呢?”毛今品一声喝问,是想借此控制住自己有些分散的心神。

“都死了呗。”

“是你杀死的?”

“是他们自己撞毒料上死了,那黑婆鸦可能是把粪便拉在门链珠子上了,不巧他们正好碰上了。”

“那你到这里来想干什么?”毛今品的眼角在抖。

“让你也死了算了。”唐三娘说这句话的时候竟然特别甜腻娇媚,这和她的相貌年龄真的很不合适。

“哼哼,你觉得自己能杀死我?”毛今品冷哼两声。

“不能,但我想让你自己杀死自己。”唐三娘就像是在撒娇。

“你觉得我是傻子?”毛今品心中泛起一丝愤怒,这是当别人将他当傻子时自然流露的愤怒。

“你会的,”唐三娘的娇媚中还带着一丝轻蔑,“因为我要和你斗毒!”

毛今品想都没想便接受了唐三娘的挑战,斗毒对于他这样一个用毒高手来说是充满冒险乐趣的过程,也是证明自己和检验功力的大好机会。

而对于唐三娘而言,毛今品接受斗毒挑战除了他本身感兴趣外,还由于她兼修的玄计属“以语移念”技法起到了作用。她这次运用其中“性情惑”一招挑起了毛今品的斗志,却摧毁了他的理智。

所谓的斗毒,是用毒高手间最为残酷、最为凶险的比拼,也是最为激情、最有成就感的比拼。双方将自己认为最厉害最拿手的毒料尽数拿出,予以施放和服用,然后看哪一方能坚持到最后。在这过程中可以利用周围的一切东西解毒,或者控制和减缓毒性发作,但绝不能用自己配好的解药来解救。当一方无法控制和承受而毒性爆发时,那另一方就赢了,可以用自己配制的解药来给自己解毒了。

虽然看着这是一个一拳还一拳硬碰硬的赌命比拼,但其实是有很大技巧和算计的,特别是在高手之间。他们会考虑到自己毒料和对方毒料的相克相辅关系,考虑到自己承受时间长短和过后的解毒问题,考虑到如何利用毒料相互作用让对方快速毒发而且无法解救。但是今天对手的两个人似乎根本无需考虑得太多,因为他们所携毒料都很拮据,只管全数用上就是了。

在宫中保护符皇后不能像在宫外那样随意携带各种毒料,虽然那些毒料都是毛今品完全可以自如掌控的,但还是会让符皇后和宫里其他人感到恐惧。一个浑身是毒的人在旁边谁都会觉得很不自在的。所以毛今品此刻身边只带了他运用最为拿手的五种毒料,其中有“金蝶牡丹”“阎王尿”“太乙阴香”“美人唇”“鬼抹粉”。

这五种里,“阎王尿”“美人唇”是服用的毒料,江湖人称“阎王一滴尿,死透十世身”“美人唇沾口,从此阴间走”。而“金蝶牡丹”是黏附在肌肤上即可毒杀人的毒料,这毒料叫金蝶,是从西域喇谷金蝶身上提取的金色荧粉。荧粉一沾肌肤便立刻呈红线四散开来,最终在尸体身上形成一片片的大红斑,就像盛开的牡丹一样。“太乙阴香”是需要点燃的毒香,一般用于暗中设兜的毒杀。“鬼抹粉”则是具备攻击性的,是可以在搏杀中挥洒攻击对方。今天这些毒料的运用都不再需要任何技巧,只需要将其在双方周围施放或让双方服下,最终看谁能运用手段技法从这些毒料中逃生出来。

而唐三娘更是寒酸,她只有一种毒料,那就是黑婆鸦的粪便。而且这粪便到底在斗毒中该如何运用谁都无从知晓,包括唐三娘自己。

所以无论从形式上、毒料数量上还是毒料运用的娴熟上来讲,毛今品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他其实只需要想办法尽力应对黑婆鸦的粪便就行,其他的毒料他自己都可以稳稳控制,就算拖延时间太长他也可以从厨舍中找到合适的东西进行缓解。而唐三娘则不同,她不仅需要应对毛今品的五种毒料,就连自己的黑婆鸦粪便她也是没有对应解法的。所以她其实是要在六种奇特的剧毒中设法逃生出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没有多说一句废话,斗毒已经开始。似乎所有斗毒的高手都是这样的,不仅因为他们心地坚韧阴狠,而且多说话很有可能会被对方利用,在没有很好防备的状态下将毒摄入身体。

毛今品首先点燃了“太乙阴香”,随即将“鬼抹粉”一抖手洒得漫天飞扬,然后冷冷地看着唐三娘。唐三娘媚笑一下,扭动丰腴的腰肢,迈步走入了“太乙阴香”和“鬼抹粉”混合而成的剧毒烟尘团中。

唐三娘刚刚站定,毛今品便立刻将一片“金蝶牡丹”贴在自己手背,拈起另外一片递给唐三娘。唐三娘继续微笑着,柔柔地将雪白润厚的手掌伸出去,用手背接住那片“金蝶牡丹”。

毛今品的动作非常连贯,递出“金蝶牡丹”后回手就取出“阎王尿”和“美人唇”,各倒一点服下。这一回唐三娘没有非常爽气地接过“阎王尿”和“美人唇”,而是抢在毛今品递过来“阎王尿”和“美人唇”之前先递给他一小块干干的黑婆鸦粪便。

毛今品另一只手接过粪便后皱了下眉头,他并不知道唐三娘这黑婆鸦的粪便要如何比拼。唐三娘递出粪便之后顺手将毛今品“阎王尿”和“美人唇”的瓶子拿过来,然后再取一小块干干的黑婆鸦粪便放在口中,连同倒在嘴里的“阎王尿”和“美人唇”一起吞下。

毛今品的面颊抽搐了一下,喉咙滚动了一下。随即抬手也将黑婆鸦的粪便放进了口里,显得很是从容、笃定。

淡淡的夜幕,淡淡的轻烟,淡淡的粉尘,两个人面对面站立着,神情淡淡,目光淡淡,就像一场初次的邂逅,迎面而过后便再记不起彼此。谁又能知道这是一次决定生死的邂逅,之后不管谁生谁死,他们都永远不会忘记彼此。

唐三娘的媚笑凝固了,扭曲了,原本雪白柔润的脸庞变得潮红起来,而且越来越红,就好像随时会有血滴从皮肤下挤出。唐三娘的身体也开始起伏扭动起来,但不再是那种丰腴妖冶的扭动,而是一种想缓解身体不适的扭动。

毛今品依旧冷冷地看着,他并没有因为唐三娘出现毒发状态而放松自己的控制。用毒之人是最敢于冒险的,但又是最为谨慎的,即便面对的是个完全不在一个层次的对手,在没有确定最后胜数之前,他们是不会有丝毫松懈的。

唐三娘移动了脚步,有些蹒跚。毛今品知道,她这是要找一些东西来延缓和化解毒性的发作。

唐三娘很快找到了一件东西来缓解自己目前的状况。但这件东西让毛今品知道自己面对的真的是个很不堪一击的对手,一个自己必定能够战胜的对手。

唐三娘找到的东西是从旁边死鸡身上拔下的一根鸡毛。她张口将鸡毛塞到自己喉咙里搅动着,然后脖子一伸大口呕吐起来。这是一种实用的引吐方法,是要将吃进去的毒料吐出来。这又是一种最为简单的解毒方法,一种物理手段的解毒方法,一种在此时根本没有丝毫作用的解毒方法。

在鸡毛引吐下,唐三娘吐出来大量的黄绿水,毛今品看都没看便知道那些黄绿水里不含一点毒料。“阎王尿”和“美人唇”入喉便会直接渗入内腑器官中,黑婆鸦的粪便据他了解毒性应该从入口时开始便已经入血。唐三娘的鸡毛引吐根本无法将这三种毒料吐出,即便吐出,“太乙阴香”和“鬼抹粉”的毒性也是无法化解的。其实厨舍中的一些芹叶、荟根,还有墙根下的枯苔、蚁土等等,嚼食之后是可以缓解毒性扩散和发作的,但唐三娘似乎全然不懂。

而“阎王尿”和“美人唇”是毛今品自己拿手的毒料,所以毒性即便入了内腑器官他都是可以加以控制的。黑婆鸦粪便的毒性虽然他不懂如何控制,但是在放进嘴里之前他已经运气从肺喉间提起一口黄稠浓痰,将其裹住在口中,不让毒性散开入血。这也就是毛今品在服下黑婆鸦粪便前为何会面颊抽搐、喉咙滚动的原因。

唐三娘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但她还在坚持。以一种侧跨步弯腰的姿势与毛今品相对站立,散乱的头发已经快垂挂到地上。

毛今品冷冷的表情已经开始轻松,因为唐三娘的这种表情意味着毒料正在摧毁她的胃肠内脏,只有以这样的姿势才能缓解疼痛和不适。而到了这个阶段如果没有对应的解药化解毒性,那中毒之人肯定是必死无疑了。事实上唐三娘摄入的六种毒料她一样对应的解药都没有,从一开始主动提出斗毒其实就和自己寻死没有什么不同。

弱胜强

“你已经输了。”毛今品淡淡地对唐三娘说,战胜这样一个对手让他没有任何兴奋和成就感。

“我、我输了吗?”唐三娘说话已经不流畅了,但语气竟然还是怀疑的反问。

“怎么,你觉得你还能撑下去吗?”

“我撑不下去了,可是、可是你又怎么撑下去?”唐三娘的话让毛今品感到有些奇怪。

“我又为何撑不下去,你看我现在像是撑不下去的样子吗?”

唐三娘没有回答,而是重重地喘出一口粗气。然后艰难地将身体慢慢竖直,缓缓转身,再次面对毛今品。

毛今品更加惊讶了,因为一般毒发者的身体在大幅度改变姿势后是很难重新恢复的,只会继续加大姿势的改变直至扭曲而死。因为改变姿势是为了缓解痛苦,而恢复姿势的话将会更加痛苦,是毒发痛苦的几倍。

唐三娘不仅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而且还恢复了原来的妖媚笑意和“性情惑”的语气:“我就知道你肯定撑不下去,男人在床上什么时候能撑过女人的。”

毛今品并没有被唐三娘的样子所影响,依旧保持着最大限度的谨慎。但他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唐三娘的意志,很明显的中毒症状,但她还能将自己恢复成这样的状态,骨子里真的有一种超出正常人承受极限的意志力。

“你觉得我们的比斗已经快结束了是吧?”唐三娘在问。

毛今品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即便现在从唐三娘身体各方面的迹象来判断,他仍是非常肯定这样的结果。

“可是我还有毒料没用呢,你的意思是你承认自己输了?啊。”唐三娘很是轻蔑地说,但说到最后轻“啊”了一声,喷出一口带血腥味儿的气息。可见此时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在被巨大的痛苦煎熬着。

“你还有毒料!在哪里?”这是毛今品最大的惊讶,他怎么都没想到唐三娘还有毒料。

唐三娘没有说话,而是抬起手将手腕送到口边,一口咬下。血从腕口涌出,很快布满了手掌,并顺着手指不停滴落。唐三娘把满是鲜血的手伸向毛今品,在他胸前一尺半的位置停住。

她在等,等毛今品将手伸过来握住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她知道毛今品会这样做的,因为他根本没有将唐三娘放在眼里,因为他是用毒的绝顶高手,因为用毒的绝顶高手对一种他毫不了解的毒料有着绝对的好奇心,因为除了绝对的好奇心外,唐三娘在言语间还使用了“性情惑”的技法。

结果真如唐三娘所料,毛今品握住了唐三娘的手,两只手攥得很紧,就像即将永远别离的亲人。

“你!……”毛今品惊愕住了。就在两只手紧攥住后,他能感觉到一股汹涌之势从手上传递过来。同时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幻景,成片的虎齿毒刺昂和漫天翻飞的黑婆鸦一起朝着他迎面裹挟而来。

汹涌之势是唐三娘流淌的血带来的,那血刚沾上毛今品的手便立刻渗入肌肤,进了血路。然后快速地往全身散发开来,速度快得他都来不及思考如何应对。而这血还在不停地从唐三娘腕口流出,继续往毛今品肌肤、血路中渗入。

“你就是毒料?”毛今品问这话时身体有些颤抖。

“是的,我就是毒料。”唐三娘刚才的状态已经完全没有了,她抖得比毛今品厉害得多。

“是用黑婆鸦的粪便将自己培成毒人的?”

“是的,但现在已经远不止黑婆鸦粪便了,还加入了你的那五种毒料。”

“可是你最初进宫后,我三次都没有查出你身上带有毒性。”

“是因为那时候黑婆鸦还没将毒料带进来,我身上真的没毒。”

“你应该慢慢摄入微量毒料,在达到适当的毒性后再慢慢析出。这才是以己身培毒料做兜杀人的正路子,才可以在杀人之后仍保住自己性命。”

“本来意图是这样的,可是情况突然改变了,我也只能仓促应变。因为我必须杀死你,否则我的刺局没法成。”唐三娘此时再也站不住了,她跌坐在地,但依旧不舍不弃地牵拉着毛今品的手,“原本我的确是以微量毒料摄入,然后慢慢转而施加给符皇后。但是你觉察出符皇后的症状是中毒,并且一路追查到了黑婆鸦。所以这个时候我只能临时强加毒料分量,先设法在符皇后身上下足了必死的药料。之后时间或许有长有短,但符皇后必定会被这毒料毒死。”唐三娘越说气息越急,口中不时有黑血涌出。

“你这么肯定你毒料的效用?”毛今品的身体也渐渐弯下。

“杀死你之后我就能肯定了。因为无人能像你一样在短时间内查出黑婆鸦粪便的毒性并找到解救方法。而且杀死你之后,也就没人知道符皇后是中了黑婆鸦粪便的毒,更不知道黑婆鸦粪便的毒性特性。既无法解毒,也无法按此特性追踪到我宫外的同伴。”唐三娘这话说得很情愿,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后顾之忧,她最放不下的已经托付给了齐君元。而毛今品一死,不但确定刺符后的刺局能够成功,同时也保证了齐君元不会有任何危险存在。

“可是加大分量的黑婆鸦粪便服下后是会立死的,你怎么可能没事的?而且我刚才也没有看到你服下大量黑婆鸦粪便,怎么能一下将自己变成剧毒的毒人?”毛今品以很夸张的表情发出疑问,说话间也开始有黑血从嘴角溅出。

“我之前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黑婆鸦的毒料是可以用芦叶汁芦叶水包裹住不发作的。我就是在服下毒料的同时服下了大量老芦叶熬的水。”唐三娘已经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了。

“我知道了,你刚才用鸡毛引吐,其实是为了吐出那些芦叶水,这样就能让体内大量的黑婆鸦毒料快速发作。”毛今品说这话时也顺势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毛今品坐下后,唐三娘已然躺倒在地。她此刻真的很想笑,但身体所有神经末梢已经开始麻木,让她笑都笑不出来。不过她还能想,因为今天这场斗毒的局她做得真的太漂亮了,实在值得她用生命最后的一点时间回想一遍。

从一开始唐三娘就知道自己用毒不是毛今品的对手,所以她要想杀死毛今品真的不大可能。但是当毛今品发现了黑婆鸦后,逼迫得唐三娘必须加快刺杀符皇后的节奏。于是她加大三倍的量服入黑婆鸦粪便,然后乘着在滋德殿作法祛秽除垢的机会再一次设置在可以转嫁部分毒性到符皇后身上的器物上。这一次加大毒量之后,残留在唐三娘体内的毒料已然进入内腑器官之间,无法析出和化解,即便唐三娘没有立即死去,但在一段时间后还是会丧命。所以唐三娘决定索性服入所有黑婆鸦粪便毒料,先用芦叶水封裹在腹中,然后过来找毛今品斗毒,将芦叶水引吐出来,让黑婆鸦粪便毒料和毛今品加诸给自己的所有毒料在体内融合发作。只顷刻间,她就成了一个剧毒的毒人,她的血比黑婆鸦粪便的毒性还要剧烈许多许多倍。她要以自己的性命换取毛今品的性命,只有杀死毛今品,自己做的刺局才能真正实现,而自己的牺牲也才不会白费。

“你别死!你告诉我,你是如何下毒给符皇后的。是用的什么途径?”毛今品无力地摇动着唐三娘,他几乎是在哀求。如果这个下毒的途径不知道,他死都是无法瞑目的。但是唐三娘已经没有反应,就算她能听到毛今品的哀求她也无法回答。麻木的神经已经连强笑一下都不行,更不要说说出话了。

但是唐三娘残留的最后意识还是回想到了这一幕,因为这是她极为得意的另一设计。人摄入微量毒料之后,身体是会有一定自主防护和排出功能的,除了随粪便、汗液排出一些外,最大的排出位置是在头发。所以鉴别一个人有没有慢性中毒,除了检测粪便、汗液外,最直观的就是看头发的变化。

唐三娘不断微量摄入毒料,那么就会在头发上积聚了很大的毒性。所以每次祛秽除垢时,她都会将符皇后的梳妆台作为一个重点位置,而重点位置中的重点则是梳子。当然,她不会将那梳子刻意摆弄,那样旁边很多人看着肯定会觉得行为异常。她只是很随意地在辫尾上试梳两下,这动作几乎所有拿起梳子的女人都会做。因此谁都觉得很是自然,没有什么不妥。

但是唐三娘那两下已经是将自己头发上一些很微量的毒素黏附在了梳子上,当符皇后早晚使用这梳子时,毒素便会顺着发根、头皮渗入。而使用过一次之后,梳子上的毒素几乎全被头发和头皮剐蹭、吸收了。所以当白天毛今品几次去查辨施毒途径时,虽然也查看过梳子,却没能从上面发现任何异常。

毛今品此刻也躺倒了,他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唐三娘的答案了,这应该是死后留下的最大一个遗憾。如果再有其他什么遗憾的话,那肯定是自己死在了唐三娘的手中。不是因为唐三娘不是真正的高手,自己被她害死觉得很冤,而是因为唐三娘使用的是一个非常无赖的方法,一个不管是高手还是庸才都不会使用的方法。用毒者斗毒都是要对手死、自己活的,可唐三娘却是要自己死,然后将对手带着一起死。谁会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杀人方式,而他毛今品偏偏就碰到了。

《后周记·符后》中有记:“符后症及膏肓,宫中一巫一女平日蒙恩,以死替主求寿,饮毒殒命后舍。”这段历史文字记载的是符后病重时,宫中有一个巫师和一个宫女用巫术替她求寿,服下毒药而死。这估计说的就是斗毒双双而亡的唐三娘和毛今品。毛今品本就是宫女装束,另外说成是男子的话反容易乱言猜测,所以书籍上索性写成了宫女。

符皇后那一晚晕倒之后,经太医救治一夜才醒来。自此再不能自如而行,只几步便天旋地转、天昏地暗,需要有人搀扶才可勉强行走些距离,再要去菩提别院都是乘坐的抬辇、行榻。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处于卧靠状态。但这情况符皇后并没有让人告诉周世宗,因为此刻对南唐的战事正在紧要关头。虽然符皇后并不希望烽火连绵、苍生涂炭,但她更不希望周世宗战事失利、大周受损。

要想尽取淮南,必须强兵据江。周世宗提出的这一点的确是不可辩驳的战略真理,也是大周面临的实际问题。南唐长江水军强大,大周即便占领了淮南一带,肯定会遭受连续不断从各个江段发起的反扑。即便南唐不能将淮南夺回,但此处战事持续不停,大周将会有众多兵力被拖滞在此地。而一旦时间拖得太长,不仅粮草钱资的花费不计其数,国力不堪重负。而且周边其他国家虎视眈眈,特别是北汉、蜀国、辽国,它们两个在北,一个在西南,如果都窥准这个时机动手的话,大周将四面受敌。所以周世宗想占住半边淮南不无道理,这至少是南唐能承受的结果。而且南唐淮南的陆上兵马不是大周铁骑的对手,也组织不起来连续的反击。

而现在既然确定要拿下整个淮南,就必须组织一次长江上的水军对决,在极短时间里一举摧毁南唐长江的水军力量。目前大周在长江中的水军力量加上吴越海上战船和南平借用水军仍然无法与南唐水军抗衡,只有将淮河中的百余艘楼舰和缴获南唐淮河水军的数百战船调入长江,整体力量才能与南唐水军一战。

楚州西北,苍茫大地,旷野无边,冬天的最后一点寒风已经再不能让铁甲如冰。河边的杂树虽然未曾显示一点绿意,但摇曳之中已经显露出无限生机。

一队快马踏破河边的枯草,溅起已经开融的冻土,直往鹳水南端而去。当鹳水河边越来越窄变成一道溪流之时,马队最前面的一匹蹿火飙神骏猛然勒住,双蹄高抬,发出吸溜长鸣。

为首的蹿火飙站定后,喷着粗白的鼻息打个旋儿,是在等后面一匹被众多马匹四面护着同行的金镫宝鞍银雪锥。银雪锥很快也奔到了,在还距离十几步时便放缓速度稳稳地在蹿火飙旁边站定。

“皇上,就是这里了。”蹿火飙上的赵匡胤用马鞭朝前一指,“鹳水此名由来,就是因为其水面由宽阔到狭窄,就像一只鹳鸟的样子。身体是宽阔处,连接淮河,此处就是到了那头颈处,水面狭窄如溪,直至终了。但是从终了处再往前,便又有宽大水面直通长江,是属长江水道分支。”

“由此处过去有多远?”周世宗一边看一边问道。

“一马急冲之地,然后便能见阔水。”

“你是想挖宽挖通这头颈?”

“是的,这可能是现在淮水战船入长江的唯一可行途径。而且开挖速度快的话可以给予南唐长江水军突然的打击。”赵匡胤希望自己的想法得以实施。

“之前工事营怎么说?”

“工事营监事李潢带勘探使、凿筑大工长看过了,都说不可行。说工事营不具备如此开挖能力,耗费的时日工物都会极为巨大,会得不偿失。”赵匡胤照实回道。

“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啊。”周世宗说着话又纵马往前几步。

“用官力、兵工或许真的是不行,那是否可以考虑征用民力呢。”赵匡胤驱马赶上周世宗。

“民力?民力……此时我们刚占淮南,民情不稳、民心不驯,马上便征用民力会不会加重冲突?”周世宗不无忧虑,灭佛之事给他的震动至今未曾消除。

“战事之地,非常手段也是正常,百姓也知道真有什么牵及自己的事情皆是无可奈何。待淮南尽收囊中后,皇上大可大赦淮南废捐免役,安抚民心。”赵匡胤的方法可以说是唯一合适的了。

周世宗沉吟一会儿,再抬头四顾旷野流水,然后振声而言:“来人,传旨,即刻调动楚州当地所有民夫,再征用周边所有可劳役的男子,协助工事营挖通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