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把柄

花性异

申道人献宝,几乎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但是在城墙下不远处的一个闲置马栏前,却有人根本没有在意什么宝贝不宝贝的,而是完全被处处都是的芙蓉花吸引住。但芙蓉花能够吸引到此人的绝不是花色花香,而是花背后隐藏的东西。

相比之下,今天马栏这里应该是附近最清静的地方。久无马匹圈入,所以马栏内长出大片杂草。而在这个杂草将枯不枯的季节里,竟也有许多芙蓉花从杂草间冒了出来。成点成排成堆,就如勾勒出的图画。有两个人在清静得如图画般的马栏处低声谈论着什么,但他们的谈论并不清静也不如画,来来往往间暗雷激荡、火星四溅。

其实今天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阮薏苡并没有想与楼凤山有什么接触。之前楼凤山在她逼迫下将以花蕊夫人心尖血(就是中指的指尖血)培育出的蛊虫下给孟昶,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蛊下得是很成功的。蛊下之后不久,花蕊夫人便觉察到,只要自己真心动处思念孟昶了,不久之后那孟昶就会赶来。而且据孟昶自己说,心念一动想到花蕊夫人了,要不来的话就心怀之中纠结得难受。

但是这件成功的事情,实质上却是犯了欺君大罪,从国法和宫律上论,可归为以邪术控制君主。即便这蛊是通过楼凤山下给孟昶的,事发之后可以狡辩推卸。但真要是追究下来,她阮薏苡和花蕊夫人都是脱不了干系的。因为阮薏苡炼育蛊虫的事很多人都知道,用囚犯试验蛊虫就需要通过不少人。花蕊夫人更是脱不了干系,毕竟下给孟昶的蛊虫是以她心尖血炼成。即便不直接被认定为主使者,那也是头脑心念不够清明、被人加以利用的罪过。所以这事情做完之后,最好就是再不与楼凤山那边有丝毫瓜葛,就当从来不曾有这种事情发生过。

阮薏苡常年独居药庐,宫中各种热闹她都是不参与的。但今天听说是要出宫赏玩芙蓉,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跟着花蕊夫人走一趟。宫外环境复杂,芙蓉大会人又多,各种级别的官员和外廷内宫的侍卫高手都有可能接近到花蕊夫人近距离的范围内。能到达这种距离的一些人或许都是忠诚于孟昶的,但忠诚于孟昶的人不一定就忠诚于花蕊夫人,因为还有一个秦艳娘。所以阮薏苡决定一起跟来,防止有人会用什么阴毒的招数来对付花蕊夫人,就像自己之前要对付秦艳娘一样。

人就是这样,如果她总是对别人好、为别人做好事,那么她的心中就会觉得别人也都是对她好的。而如果她是暗中下手段害别人的人,那么就会觉得别人也会随时随地要害到她。

不过今天这种场合她是没法紧跟在花蕊夫人旁边的,因为花蕊夫人是要陪伴孟昶,始终都在孟昶身边的,以她的身份和宫里规矩,这种场合她是无法靠近孟昶的。而且今天和平常在宫里还不同,宫里的太监、宫女以及护宫侍卫基本上都知道她,所以她平时莽莽撞撞地接近孟昶也无人阻挡。但今天护卫孟昶的大部分都是驻在外廷的九经学宫和不问源馆的高手,他们不知道什么阮姑姑。看她一副不伦不类的宫里装束,都认定是宫中最下等的仆妇借机会出宫透气,所以不将其赶走已经算是客气。

好在阮薏苡曾服过异药提升了身体潜能,不仅力量、速度远远高于常人,而且目光如炬,较远距离也能察细辨微。另外也是她医道太过高明,只从花蕊夫人的位置,以及周围护卫的位置,还有亲随伺候的宫女太监的位置,就能断定这种环境中基本没有人可能针对花蕊夫人采用什么阴毒的招数,除非是连孟昶和秦艳娘都不放过。

但是就在她对花蕊夫人那边放下心来的同时,另外一种不安却朝她包拥而来。这不安远远近近无处不在,好像就在那如锦繁花之中,随阵阵香熏而来。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消瘦却矍铄的身影从人群中穿过,悄然朝她接近,并在她全然不知的状态下站定在她身后。

阮薏苡很突然地转身,差点与身后的人撞个面对面。身后的人是楼凤山,阮薏苡虽然没有看到楼凤山来到自己身后,但她却觉察到楼凤山的存在。因为她曾和这个身体拉扯拥抱过,因为她曾口对口将蛊虫喂进过这个身体,因为楼凤山将蛊虫下给孟昶之后,她曾将自己下的蛊虫从这个身体上解除过。所以她能记住这个身体的味道,这是她印象中唯一记住的男人味道。但是今天这个男人的味道带来的却是一种威胁、一种危机,让阮薏苡本来就不守规矩、不善镇定的性子刹那间变得更加慌乱。

“觉出些什么了?凭你的道行应该是觉出些什么了。”楼凤山的语气很真诚,就像在对一个惊慌羞涩的女子吐露衷肠。

“我觉出什么和你有啥关系?莫非这其中有什么不能让人觉出的东西,而且你是主使者?”阮薏苡不知道为何,面对真诚的楼凤山莫名生出一种惧意。虽然连续反问语速极快,其实反倒显得她沉稳不足。

“说说吧,到底有没有觉出什么。如果值当的话,说不定我与你又能做一个大家都好的交易。”楼凤山微笑着,语气淡淡,一副成竹在胸的笃定。

“你有值得交易的筹码?”

“有,而且是你给我的。”

阮薏苡心中微微一颤,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颤,因为她连楼凤山话里的意思都没有听出来。

“可是我不愿意和你交易,因为我知道你那里没有我感兴趣的筹码。”阮薏苡觉得自己必须先拒绝楼凤山,然后才能占到上风。

“好的筹码并不一定是你感兴趣的,也可以是你害怕的。”楼凤山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但仍很真诚。

“你的筹码是不是我害怕的还不知道,不过我的筹码倒的确是你感兴趣的,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阮薏苡说话时随手从身边摘下一片芙蓉花瓣,手指搓捻着送到楼凤山面前。她真的从这遍地都是的芙蓉花中觉出些不对劲来,而这种不对劲只有她阮薏苡能觉察出来。

楼凤山笑着了:“很好!其实你觉出些什么我也不感兴趣,我只需要知道你已经觉出了就行。”

“如果不是你感兴趣的事情,那就是你害怕的事情。害怕我有所发现,而这发现正是你们有所企图的手段。”阮薏苡这话是试探。她之所以不直接对楼凤山说出自己觉察出了什么,那是因为她无法判断自己的发现到底有没有价值,是不是楼凤山害怕自己发现的情况。

楼凤山没有说话,他翘着胡须斜脸朝天,眯搭的眼皮连续翻动。他这也是在暗中判断,是在细细权衡,以便确定眼前的状况有没有到必须采取措施让阮薏苡消失的程度。

其实阮薏苡发现的的确是个关键,也正是楼凤山和其他很多人害怕别人发现的。木芙蓉的花和叶都可入药,其性能清热解毒、消肿排脓、凉血止血,而阮薏苡对天下药料无不了解,包括木芙蓉。但就在刚才她注意力从花蕊夫人身上转开后,落在这遍地都是的木芙蓉上时,猛然间她觉出了两个不对。

一个不对是这种木芙蓉的花期不对。一般而言新栽芙蓉会有一年花伏期,要再过一年才开花。而这里都是新栽的芙蓉,偏是当年就开花了。这除非是花种有异,或者本就是老花整体移植。可整体移植费力费工,这么大范围的栽种,远不如扦插的方便。

再一个不对是花香的不对。木芙蓉花香应该是清爽淡雅,但是此芙蓉却是香味浓厚,熏人欲醉。如果别人觉得花香有异,一般会怀疑是因为花太多造成的,最多还会觉得是花的种植浇沃方法造成的。但是阮薏苡却不是这样想的,她首先想到的是花性的变化。花性的变化也就意味着它所含药性的变化,木芙蓉的药性变化了那还能不能有效治疗牲口瘟疾?或者会不会带来其他不利的影响和后果?

阮薏苡这个时候是无法发现真正的影响和后果的,即便后来她真正查清了这种芙蓉花的药性是清凉血气、松散心气、凝滞元气的,她依旧无法弄清这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和后果。因为她只是个研药的宗师圣手,而不是一个诡道谋策的高手。她可以治人害人,但她不懂治国害国。

另外阮薏苡发现的也不全面,因为她所擅长的本事只能发现到花香、花性,却无法发现到花形、花色的异常。异常首先是来自花色,这种芙蓉花会因光照强度不同,引起花瓣内花青素浓度的变化。早晨开放时为白色、浅红色,然后逐渐加深,中午至下午开放时为深红色。后来人们把木芙蓉的这种颜色变化叫“三醉芙蓉”“弄色芙蓉”。异常的另一个方面是花形,这个花形不是指单个花形,而是指整体种植后形成的形态、景象。城头上,城郭间,院前户邻,城外山岭,每一处芙蓉花构成的图案线条都是暗含玄机的。而这其中的玄机不要说阮薏苡,就是不问源馆里最擅长奇门遁甲、机关布局的易水还当家丰知通,也是在许多年之后的一季花开之时才顿然悟出的。

但是阮薏苡不愿意告诉楼凤山自己到底觉出了什么,而楼凤山却又知道阮薏苡确实觉出了一些可能会破坏到他们计划的东西。所以在一阵紧锣密鼓的斟酌之后,他决定让阮薏苡消失。

楼凤山是玄计属天谋殿的谷生,所以他不会采取最为简单直接的方式让阮薏苡消失。那样做的话花蕊夫人肯定会追究到底,然后她又有毋昭裔、赵崇柞为助,反而会导致多方追查。而蜀国不问源馆、九经学宫中不乏查辨高手,搞不好就会把事情搞大、搞乱,让前面所有的付出都功亏一篑。

所以楼凤山决定让阮薏苡自己离开,至少要从蜀宫之中消失,从成都城里消失。而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对阮薏苡唯一有用的要挟就是花蕊夫人。

“既然你觉出了些什么,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这就是我交易的要求。”楼凤山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很清晰。

“呵呵,我离开?我离开了去哪里?你交易的要求,你掌握了什么样的重筹码跟我提出这种要求?”阮薏苡冷笑冷语,一副不屑表情,但实际上心中已经出现了莫名的慌乱。

“用一个人的生死,一个你最关心的人。这怎么都算是重筹码了吧?而且这个重要筹码是你给我的,所以世上好心并不一定就能做出好事,有时候反会成为落在别人手中的把柄。”

听到这话阮薏苡头皮微微一麻,她知道楼凤山说的自己最关心的人是花蕊夫人。

“你的错误是将所有心思都用在对付别人上了,却忘记了自保。而往往在自己全力打击别人的时候,也是露出最大破绽的时候,会将最大的反击机会送给对手。”楼凤山在继续,他愿意这样由表及里慢慢解释,这样才能让心性单一的阮薏苡真正意识到她的错误,也才愿意将无声地离开作为条件来和自己交易。

“呵呵,如果我可以全力打击别人的话,那对象肯定是秦艳娘。问题是我并没有对她采取任何行动,所以也就不会给你们留下任何机会。”阮薏苡的笑声是故作轻松,她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前面所做的事情可能存在漏洞,有未扫清的尾儿可被别人加以利用。

“不对不对,你已然全力打击了,只是方式不同,过程和结果也并不如你所料。你所具备的最大打击能力是下蛊,而你曾经的确是想找机会进入瑞馥宫给秦艳娘下蛊。但是这个意图被我及时阻止,并且在最终的坚持下将你全力打击的对象转嫁了。而且是在你主动的要求下,转嫁给一个最不应该打击的对象——蜀国当朝皇上。所以现在只要有人将真相揭示给皇上知道,那么你和你最关心的人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阮薏苡知道楼凤山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她到现在还没有真正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你说是转嫁,我却可以推说全然不知道,那么所有人都会怀疑是你自己心怀叵测故意而为。另外即便我有流出蛊虫之责,也不至于万劫不复。要真有谁万劫不复的话,你才是首当其冲,因为那蛊是你亲手下的。再有,你又凭什么说皇上中了蛊虫,你哪里知道这心意相牵的蛊虫是怎样的反应。如果你能说出这细节,则恰恰可以证明此事是你亲自下手。”

逼离宫

楼凤山摇着头,一脸鄙夷又同情的表情:“知道你炼蛊虫的人很多,宫里的宫外的,还有被你用作试验体会过蛊虫入体感觉的囚犯也大有人在。我家外甥女和你家小姐花蕊夫人是对头,我怎么会帮着你下心意相牵的蛊虫给皇上?这话说出去没一个人会相信,只会当作一个十分低级的嫁祸。”

“那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就说是我独自肆意妄为,甘愿伏罪伏法。说清这件事情与我家小姐没有丝毫关系。”阮薏苡虽然反应很快,但其实已经方寸大乱。她开始觉得自己和花蕊夫人一起被裹进一个千丝盘绕的兜子里,越收越紧,无法逃脱。唯一的办法就是牺牲自己,给花蕊夫人腾出空间脱身而出。

“你没有退路,也没有回头路,就算主动揽罪牺牲自己也没有丝毫作用。因为那蛊虫是以花蕊夫人心尖血炼成,所以只有花蕊夫人可以与皇上心意相牵。不是你想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就能揽的,种种现象已经说明花蕊夫人是主谋。除非,除非你们可以抢在被告发之前将皇上身上的蛊虫收回。不过我也打听过了,你曾在拿囚犯做试验时透露过,说这蛊虫是以谁的血炼成,就只能是由本人去将蛊虫找回。而花蕊夫人肯定是不会唤回蛊虫的本事的,即便你现在紧赶慢赶地教她,也是需要多年道行之后才能做到,否则自身会被蛊虫反噬。”

阮薏苡肩上驮架所挂各种瓷瓶发出一阵清脆轻响,这是因为阮薏苡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就连脚步都微微移动了半步。在用囚犯试验蛊虫的时候必不可少地需要和囚犯交流,这样才能知道他们的真实感觉,指使他们按要求去做。她以为这些囚犯要么之后不久就会被斩首,要么直接会被自己所下的蛊虫折磨致死,要么混在众多囚犯之中流放到边远地带,根本不会有什么可能将自己试验蛊虫时的一些细节透露出去。但是楼凤山的话让她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而是有人一直都在暗中关注自己炼蛊虫的情况,不放过过程中的任何细节。就连她作为炼蛊者却不能控制和召回其他人采血炼出的入体蛊虫,也被了解得一清二楚。

“告发花蕊夫人以蛊虫控制皇上可以就在眼下,而不管事发之前或事发之后你们都无法马上将皇上身体内的蛊虫召回。那么你觉得皇上会这样任凭自己心神心意被别人所控吗?你觉得皇上会等个几年让花蕊夫人学会召回蛊虫的本事再将他身上的蛊虫解除吗?不会,肯定不会。所以我又正好打听到一个可以马上解除蛊虫牵控办法,就是杀死与之关联的蛊主。这样没有了蛊主心意血气为控,蛊虫便会蛰伏成茧,然后随被控者排泄物而出。”

阮薏苡没有再打寒颤,而是面色凝重,身体凝结,驮架上的各种瓶子再无一个有一点点摆晃。整个身体就像一棵铁铸的大树,从根到叶、从心到皮全是沉重。

“由此看来,现在不能让花蕊夫人强召蛊虫回归,蛊虫会反噬其身害了她的性命。但如果不让她召回,皇上知道真相后为了自身安全和家国社稷,肯定会采取措施,那样也会害了花蕊夫人的性命。这是个进退不是、左右不行的局面,你已经陷在死局中了。不过,你若愿意和我交易的话,却是有了可行的第三条路。”楼凤山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他在等阮薏苡做出反应。有了反应才能说明阮薏苡完全理解了自己所说的,也才会知道自己交易的条件是何等的超值。

“你到底想怎样?”阮薏苡很快就有了反应,她对楼凤山所说的情况确实无办法化解,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对方给予合理的交易。只要不伤害到花蕊夫人,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很简单,就是请你离开。离开蜀宫,离开成都,走得越远越好。而作为交换,我们从此再不提花蕊夫人给皇上下蛊虫之事。如若违背,让我最终受你万种蛊虫噬心而死。”

“就这样?就只是这样?”阮薏苡很意外,楼凤山的条件竟然真的只有最初时的那一句。而且让她更想不到的是,楼凤山为了表示自己对此次交易的诚信,竟然发了一个如此毒的毒誓。因为只有中过蛊的人才真正了解被蛊虫噬食心肺内腑的痛苦,而楼凤山是体会过这种痛苦的。

“能否给一个说得通的理由,让我相信把我赶走不是为了对付我家小姐。”阮薏苡可能觉得自己之前的事情做得不够周全,所以即便楼凤山发了毒誓,她依旧想确定更多的信息。

楼凤山沉吟一下,表情显得有些艰难。但他纠结半天最终还是说出了一个让阮薏苡觉得还能相信的理由,一个只有曾经经历过极度贫穷和困苦才能理解的理由。

“当着明人不说假话,实话告诉你也无妨。那花蕊夫人从现在起生死其实全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所以我相信你会保守好秘密,不随意泄露觉察出的情况。”稍停了下,楼凤山才接着说,“世间都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也不例外。实话告诉你,这芙蓉花品种并非能治马瘟的木芙蓉。药性能治马瘟的木芙蓉哪可能短短时间中找到那么多?一般一大片中只有一两株。但是皇上下谕旨要在成都的城里城外遍种芙蓉花,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可以一夜暴富的大好机会。我们都是不富裕的平常人家出身,从前哪有机会见到皇帝家如此大手笔的钱进钱出。也是一时利欲熏心,我与同来的两个老仆人商量,大量低价收购这种没有有用药性的芙蓉花,然后替代可治马瘟的木芙蓉在成都到处种植,如此这般从中得到不少将来养老的厚利。但是今天被你觉出了芙蓉花的异常,那么你只要留在宫里、留在成都,就会让我们有掉脑袋的危险。好在你视花蕊夫人远比我们的脑袋重,所以相信你权衡之后还是会与我做成这笔交易的。”

阮薏苡是个实在的人,也是个果断的人。她承认自己存在的弱点,也承认自己确实被别人拿住了把柄,所以权衡之后她觉得楼凤山的交易应该是眼下对自己最为有利的解决办法。所以她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只简单给花蕊夫人留了封信,谎说自己是出宫远行寻奇珍药材。走时她没带驮架,那东西在宫外是会非常招惹人注意的。只背着一个竹筐,里面放了许多瓶瓶罐罐和记录了药方的册子,手里还提着一把药锄。所以从后门出宫时,守护宫门的侍卫和兵将都以为她是采药去。而她这个背竹筐提药锄的形象,就是后世蛊术传人所拜的祖师像。

阮薏苡被楼凤山逼走,她自始至终都无法想象自己是落入到一个设计好的兜子当中。否则她很早之前用囚犯试验蛊虫的一些细节怎么会被别人知道,那是因为人家早就在尽量搜集她的资料和信息,早就有打算利用她做些事情。或者不声不响中就将她解决,而且不惊动任何人。

阮薏苡应该算是一个药学奇才,否则也不会成为开创蛊咒一技的鼻祖。但她药学造诣再高,终究是治不了人心歹意的,更何况那都是些下兜杀人的人。所以她入了兜,并且在别人需要的时候被拿住要害轻易赶走。

但是阮薏苡也不是一个傻瓜,她潜意识中觉得自己可能是在什么关节上上当了。所以出了蜀宫到了城外后却没有走远,而是找到一处废弃的破院落住下。楼凤山虽然最后给了她一个还算合乎情理的理由,但是上过一个一辈子都难忘的当之后,阮薏苡是很难再相信别人的,更何况这个人正是那个让她上当的人。因此她要留下来弄清真实情况,必要的时候还要出现保护花蕊夫人。

而秦笙笙、楼凤山他们根本没想到阮薏苡会独自留在成都城外。从搜集到的情况看,阮薏苡虽然药学独到,但她几乎不和外界打交道。生存能力和外界适应能力极差,而且为人诚厚,不弄虚诈。所以他们认为阮薏苡出宫之后应该是回青城徐家,或者是远途跋涉回交趾老家。但怎么都没想到阮薏苡会偷偷留在成都附近,而且最终在北宋攻破成都之前与丰知通合作,完全窥出了芙蓉花中的秘密。并且用药火焚烧芙蓉花,想替蜀国挽回败势。后来看蜀国大势已去,还曾夜闯蜀宫,想将花蕊夫人救出宫去。

周世宗撤出蜀国境内大队人马后,各部直接往南唐边境集结。与此同时,先下一道谕旨,任命李谷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兼知庐、寿州行府事出兵征南唐,兵指寿州。再发一道谕旨至吴越国,让吴越国聚集长江口东沙、西沙的水军整顿待发,随时配合周军攻伐南唐。最后亲笔玉玺一封借用水军的书信,委派随驾的礼部奉节郎康喜竹送往南平荆州府交涉。

这些事情做好之后三四天的样子,世宗的大队人马进入了大周境内,并且遇上了护送符皇后的御前亲卫队。

虽然符皇后身体虚弱,不适车马劳顿。但是护卫的御前亲卫队一色的高马大车,路上尽量快行。预先也不计划路线,更不通知沿途官府,减少一切导致不安全情况的可能。

另外当宫中出现异常之后,金舌头那边马上派了万变魔手尤姬和品毒狻猊毛今品入宫保护符皇后。那尤姬是个女的,贴身护卫符皇后非常合适。而毛今品是个假娘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同性恋。虽是男儿身却对女色毫无兴趣,所以让他进宫里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当符皇后接周世宗谕旨出宫伴驾亲征后,除了这两个高手紧随身旁保护外,金舌头那边又另外加派了其他高手暗中相随。这样有明有暗的保护形式其实比再多几倍的人马和侍卫更加严密有效。因为真要有人探知符皇后行程想半路截杀的话,他们一般都是躲在暗处。然后他们注意的只会是符皇后这边的明处,却怎么都想不到另外还有其他暗藏的高手会发现到他们。

虽然安全护卫方面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但负责护卫的内三城都统立殿将军姚勇还是心中焦急,一路快走,希望早点儿与周世宗会合。因为他曾在军营中待过,现在又专门负责内宫内廷的安全防卫,所以知道只有将符皇后送入千军万马聚拢而成的御驾军营之中,那才真正是安全了,甚至比皇宫中都要安全。

在皇宫中,如果有外来的刺客杀手潜入其中,他们只需躲过少部分明哨暗哨流动哨。另外主要是越过或绕过许多的高墙殿房,所以面对的大部分是死物。进入千军万马的军营后则不一样,除了要在连绵不绝但外形基本一样的帐篷里找到目标位置外,还要面对一个密集度非常大的人群,几乎每两步都会遇到人。就算用易容秘术将自己改换模样,那也时时刻刻都会在别人的审视中。而人不同于死物,是有警觉性和发现力的。就算心理素质最强的人,都不可能在心怀叵测心思的状态下用掩藏的状态去面对那么多双眼睛的审视,所以会很轻易间就从动作上、神态上暴露自己。而一些心理承受能力差的,甚至会直接在这种状态下崩溃和狂乱。更何况大周禁军编制严密,同队同列、邻队邻列都是用的兄弟兵、父子兵。所以在至少一个群体内他们全是相互熟悉的,而一个群体和其他的群体之间也是有不少人相互熟悉的。即便是乔装易容混入,也是没有存身之处的。

符皇后顺利见到了周世宗,虽然一路颠簸劳累但无惊无险,并且见周世宗已经撤兵回到大周境,心中一下舒畅、解脱了许多。但是过后不久,当她知道周世宗回军是要转而征伐南唐后,不由得马上心神震荡、魂光散淡,越发显得气衰力匮。

其实慧明宫夜现异常遍查不出原因后,深信佛法的符皇后就已经认为是神灵告诫、冤魂诉怨。因为这些年来大周杀伐过重,又毁庙灭佛,使得暴戾之性无从化解,怨魂苦鬼无从安抚。所以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及时停手,休杀倡善,重立民众信仰敬畏的宗信道义,让百姓心灵和精神有所归属才对。

于是符皇后不顾体弱气乏,在见到周世宗之后的几天里不停劝导周世宗放弃征伐南唐,反复强调罢兵休战、休养民生、德泽四方方为治国正道。

周世宗在符皇后动情动理的劝导下,也不由心有松软。他倒不是为符皇后普善天下、德泽四方的言论打动,而是心疼符皇后如此不惜心力、体力地劝说,像她这般气衰血虚的体质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所以周世宗暂缓了人马推进速度,这一盘桓便在路上耽搁了一月有余。

但是一个人的到来让周世宗再次坚定了伐南唐、夺淮南的信念,因为这人带来一个重要消息。而这个消息注定了周世宗如果不借助此时动手的话,那么以后就有可能是别人对大周动手了。

冷夜奔

带来消息的人是薛康,带来的消息是关于宝藏皮卷的。薛康本来是带虎豹队特遣卫潜入南唐攻袭一江三湖十八山总舵的,虽然最后没能将一江三湖十八山灭了,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一个宝藏皮卷的信息。于是一路追踪锲而不舍,直至知道那皮卷已经落在了南唐郑王李从嘉手中,并且已经献给了元宗李璟。

薛康知道,宝藏皮卷到了李璟手中后,以自己的能力和实力便再难追抢到手了。现在只能由国家层面出手,从军事上打压,那才有可能将皮卷逼出来。所以他急急转回大周,来见周世宗汇报情况。

薛康私自带虎豹队先遣卫去夺宝藏皮卷的事情,其实有不少人在周世宗耳边刮过风,包括赵匡胤。这些人的意思无非是薛康贸然行事,也不向皇上和顶头上司赵匡胤请示汇报,肯定是存了私心,想自己吞了那笔巨大的财富。

但是周世宗可不是个耳朵根子软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被称为五代十国时最杰出的帝王。他本身就是行伍出身,做过下级官员,能体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无奈和需要。更清楚地知道像薛康那样一家老少全在京城里的,怎么都不会做背叛朝廷、欺君罔上的事情。所以他虽然听到不少对薛康不利的话,却始终未曾派一人前去寻到薛康,将其追回。

薛康是寻到洪河县见到周世宗的,此刻大周各路兵马已经全部辗转运动到洪河附近的平原地带,只等周世宗作出决断,便可分几路直扑南唐境内。

薛康见到周世宗后,将自己前后经历细说一遍。其中特别强调了几国秘行组织都动用了最强实力对此宝藏皮卷展开争夺,足以确定这个皮卷的真实性。另外就是江湖上传言,这个皮卷指点的宝藏所在的位置极大可能是在蜀国境内。再有就是潭州天马山下明明是蜀国不问源馆夺得宝藏皮卷的,但后来却有人将皮卷暗中送至金陵,这其中有怎样的变故谁都不知道。而这件事情之后,蜀国赵崇柞带不问源馆的人秘密进入南唐金陵。

在听到薛康带来的消息之后,周世宗沉思了好久。他首先想到蜀国得到宝藏皮卷之后却转而派人送到南唐金陵去了,这应该是和大周伐蜀有关。应该是蜀国与南唐之间达成了某种协定,以此皮卷为定金,让南唐出兵夹攻大周以解蜀国困境。而蜀国可能已经知道宝藏的确切位置是在蜀国境内,所以才慷慨地以宝藏皮卷来做交换。因为就算拿着皮卷,要想开启宝藏还是得进入蜀国才行。

想到这里,周世宗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抖颤了一下,因为他发现这个宝藏不但可以让某些国家迅速富强起来,而且还可能让国家和国家之间结成最为牢固的联盟。

宝藏在蜀国境内,不管谁获得宝藏皮卷都必须和它联盟。而蜀国被自己“游龙吞珠”夺了四州,一旦它迅速富强之后,很大可能会对大周开战,夺回四州,甚至一路东进、直取东京。而与蜀国联盟的国家为了能顺利获取到与蜀国共同开发的宝藏,在蜀国用兵之后肯定会全力配合,共同对付大周。这除了他们牢固的盟约之外,还因为盟国害怕蜀国一旦不敌大周,会被周军一路杀进,最终把宝藏也占了。所以盟国会拼尽全力不让蜀国战败,更不会让大周占了蜀国。而现在看来,这个盟国应该就是南唐。从各国现有实力来看,这是两个最具有与大周抗衡实力的国家。而且从地理位置上看,两国呈犄角状,可以从两面合对大周。

想到这里,周世宗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了。那就是赶在蜀国和南唐的交易实施之前,至少要将南唐的淮南一带拿下来。

淮南乃鱼米之乡,南唐全国一半多的稻米产于这里,南唐食用的食盐全部出自这里。只要将此处拿下,不仅可以完全化解大周粮盐紧张的窘迫现状,而且还可以要挟住南唐的粮盐供应。这样的话南唐有可能会用宝藏皮卷和自己交换,让自己归还淮南。即便不以皮卷交易,他们和蜀国合作后启出的财富还是会从采购粮盐的交易上慢慢易手给大周。另外从军事上考虑,拿下淮南后便有长江为屏障,可阻止和延缓南唐这只犄角的异动。

所以周世宗忘记了符皇后的劝阻,当机立断,连发数道谕旨。除了李谷的淮南道前军行营继续推进兵指寿州外,又命赵匡胤为二路行营主帅,带领禁军精锐轻甲马队直扑涡口。其意图是要直接越过淮河,迂回至南唐淮河水军大营南侧,然后从两岸合击南唐淮河水军。第三路主帅由李重进担任,带精兵杀向光州。这是要分散淮河水军沿河的攻防力量,这样才能找到他们的薄弱处作为突破口。

布置完这一切后,周世宗并没有放松,而是蹙紧眉头看着地图。过了很久之后他猛然一拍桌案,再传一道谕旨,命武宁节度使武行德率部攻楚州,然后截断海州与淮南的联系。同时沿着海岸往南推进,务必先拿下盐城县,再拿下静海制置院。这一路推进距离是最长的,可以说是孤军深入。但沿途没有大州大城,不会遭遇太大的兵力抵抗。

盐城县是重要的盐产地,南唐所有食盐几乎都是由此产出。将其拿下肯定会引起南唐恐慌,斗志上先就弱了。而静海制置院虽然只是个县制小城,没有重兵驻扎,但这个小城却正好在长江入海口,临江面海,更重要的是与东沙、西沙半江之隔。将那里拿下,可以让目前临时驻扎在东沙、西沙的吴越水军有安定的停靠处。这样就能为占领淮南后必然会出现的长江水军大战做好准备,另外后续以长江为屏障防止南唐反扑也需要有这样重要的水军驻靠点。

深秋早过,冬天已临,齐君元掐指一算,自己和庖天下、郁风行来到淮南已经一月有余。原来在夜间行走时还能遇到不少逃避战火远离家乡的百姓,而现在能遇到的只有一轮冷月、一路冷风和遍地冷霜。

也正是因为路上遇不到人了,所以原来夜间的驾车缓行重新变成了一夜狂奔。开始他们是一路直奔最危险的战争前沿,现在已经到了差不多最前沿的地方,所以他们的行进方向变成在东西线上各处的反复辗转。这种辗转速度是极快的,这更加体现出纸马灵驭夜间奔驰的能力来。这种辗转速度也是必需的,因为已经非常接近千军万马搏杀的战场,很有可能会被对战双方误会成对方奸细。虽然郁风行驾驭的车子没什么人能追上,但如果被别人大批马队合围的话,车子再快都是没法逃过去的。所以如此不断辗转而行,方向不定,是防止被大批马队合围的一个实用方法。

纸马化天骥虽然神奇,辕马拉着大车每夜都能纵横几百里。但这个可以逼出拉车牲口身体潜能的绝技还是有所缺陷的,就是不能持续。一夜跑下来就必须更换拉车的牲口,发挥过潜能的牲口必须休息十数日才能恢复,否则再跑立刻过劳而死。

不过郁风行每天总能找到新的牲口,即便是最为兵荒马乱的地带,他都能搞到极好的健壮骡马。而且从骡马身上的记号看,很多都是周军军营或南唐军营中所有。这是因为郁风行除了纸马灵驭的绝技外,他还熟悉各种牲畜的习性特点,并且学会了一种独特技法“唤牲哨”。这哨子可以用材料制作也可以直接用嘬嘴唇吹,吹出的哨声正常人根本是听不见的。这就类似于犬笛发出的高赫兹超声波,只有一些敏感的动物才能听见。所以连牲口在哪里都不需要看到,只需发出无声哨音,附近听到的牲口就会挣脱而来。

刚开始齐君元并没有觉得什么,像这样来回奔波追寻某个刺标的事情他以前也有过。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齐君元觉察出了一些不妥。因为他发现郁风行的驭马狂奔似乎是故意的,原来还忌讳在逃难百姓中成为被注意的焦点,而现在到了两国兵马对峙的地带,他反倒像是想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一路之上,庖天下的确寻到不少特别的标志,那是离恨谷中谷生谷客独有的暗号。但是令人失望的是他们并没有收到有价值的信息,最终是什么刺活儿庖天下他们也始终未对齐君元说,就好像这一个刺活儿根本不用他直接参与一样。

白天休息时,齐君元在一些还有人的村镇中听到各种关于他们夜行的传闻。很多人都传说他们是阎王派遣出来的夜神,驾阴风车夜巡人间,这是淮南地带将有无数人死去的征兆。这种百姓间流传的传闻一下提醒了齐君元,如果他们三人是怀有重大刺活儿要做的话,为何不隐秘行事?为价一定要搞得连平常百姓都无人不知?再有,如此做法既然连百姓都注意到了,那么大周和南唐的秘行组织更会有所警觉。

一场战争,动用的是从明到暗的所有力量,包括秘行组织之间的。因为消息探听、暗杀和反暗杀、潜伏内应,都是需要秘行组织先行动作的。而战略之地出现这样的怪事,不管哪一方都会防备会不会对己国不利。所以两国的秘行组织现在肯定已经展开调查,而且很有可能已经开始设兜搜捕。只是他们的行动尚未与纸马灵驭的速度应和上,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生遭遇和齐君元他们入兜的情况。但是只要两国坚持在关键路径和关卡设兜拦截,纸马灵驭早晚是会跟他们碰上的,所以现在其实已经可以考虑隐形而行了。

齐君元将自己的想法对庖天下说了。他觉得不管自己知不知道刺活儿是什么,最终是否能参与其中,但即便是一路同行的一员,这样的提醒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可不知为什么,杀尽天下难杀刺标的庖天下却表现出难以想象的低级和固执。他坚持说淮南一带已经人烟稀少,虽然有人看到他们夜间如风而行,但说出来也没人会信,就算信的话也不会将他们往刺客上想。隐形之行不如无束而行,那反而显得自己正常。

齐君元连连驳斥,无束而行关键是要无异而行,是以最正常的状态。而像他们这样急速夜奔根本谈不上什么无异。可是劝说多回都无效果,齐君元便不再说什么了,只自己暗中做好一切防备。因为从庖天下的态度来看,他似乎打着其他什么主意,只是这主意是绝不肯告诉齐君元的。

又是一个料峭冬夜,马车从旷野长路上奔过,留下一串孤寂的回响远远传去。而在这回响声中,齐君元背上不时有寒意掠过。他的心收得越来越紧,神经也绷得越来越紧。他有种预感,危险在渐渐逼近。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齐君元幽幽地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他,庖天下和郁风行就像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也没见有洗影儿和其他谷生谷客发信儿指点刺标所在,我们这样奔来奔去,是寻他们还是寻刺标?”齐君元又问。

还是没有回答,庖天下和郁风行似乎都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

前方马上就到野树台,他们这段时间来回辗转已经是第三次经过这里。野树台算不上树林,整个是由几堆高大的树木组成。之所以叫野树台,是因为每一堆的树木都生长得非常密集,而且枝干生长无规律。到了春夏季节,枝叶展开之后,密匝匝地就像一座座砌起的绿顶楼台。正因为有这一堆堆的树,所以在这不算树林的树林中有扭曲盘缠的路径,而且这些路径最终会通向几条不同方向的道路。所以严格来说,野树台其实是一个不规则的分岔路口。

“慢一点,感觉今夜野树台的情形有些不一样。”齐君元的意念在构思,而构思出的结果让他感到不安和害怕。

“停下,赶紧停下!”齐君元不仅急切地阻止马车继续往前去,而且从后车座上站了起来。

但是马车没有停,庖天下和郁风行对他的阻止没有丝毫反应。齐君元瞟了一眼那两人,从庖天下的表情和郁风行逐渐蓄力的身形上可以看出,他们开始兴奋了。就像长久游荡在外的汉子,终于要回到心爱女人的怀抱一样。

齐君元将身形放矮,但没有再坐下,而是呈半蹲姿势。他知道,郁风行驾驭的辕车速度极快,如果有人设兜要对他们下手的话,最大的可能是先将车子毁了。否则一个预设好的兜子还未来得及完成全部动作,疾驰的辕车就已经冲了过去。

眨眼之间,齐君元真的只是眨了下眼睛,随后便发现辕车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车前架上的郁风行和另一侧坐架上的庖天下不见了,他们就像被疾驶的马车带起的风刮走了一样。

而那风不仅是刮走了人,还刮起了巨大的烟尘。当两个人不见之后,马车后面立刻尘土滚滚而起,将冬夜寒月的一轮冷光尽数遮掩,将马车连带尚在马车上的齐君元尽数裹挟。让无人控制的马车疾速冲入野树台那片高大的黑暗树影中,而那黑暗树影正是让齐君元感觉不安和害怕的地方。

齐君元的反应是快速的,他首先想到移动到前面,想办法将辕马勒住。但是疾驶之中这样的动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很难完成。他也想过甩出犀筋索缠住辕马缰绳,但是尘土飞扬中他看不清缰绳在哪里。于是齐君元的第二反应是下车,但在如此疾速奔驰的车子上,贸然跳下车肯定会摔个骨断筋折。即便动作控制得再好,结果都不会好过从烟重津悬崖上跃下。

辕车已经快进入黑暗的树影了,齐君元猛然间一个回身,朝着身后抛出了钓鲲钩。于是在尘土飞扬中,多出了串串火星。火星不亮,却很坚强地试图挣脱尘土的裹挟,挣脱黑暗树影的笼罩。

马车是突然而止的,因为辕马是被二三十支尖锐的双头钢矛钉在地上。钢矛一头钉在一个浅坑里,浅坑前面有两个不高的土堆。辕马大步跃过两个矮矮的土堆后,便直接扑在了那个浅坑里。辕马不仅被双头钢矛一下钉住,而且在它自己全速奔驰的巨大惯性力量作用下,顿时间将身体撕扯得四分五裂。

辕马被钉住的刹那,后面辕车的轮子正好冲上两个矮矮的土堆。于是马车整个翻腾起来,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后砸落在地。车身平拍在地面,分散成许多碎块。有的碎块深深地嵌在了地面上,有的碎块则继续替代整个车板飞起翻滚,只不过翻滚的圈数更多也更加快速。

辕轴断了。一只辕轮四散开来,辐条、断框满天乱飞。另一只辕轮则高高弹起,快碰触到高大树冠时才落下,一路蹦跳着滚入前面的黑暗里。

整个过程很短暂,在两声巨响和一片乱响中就结束了。然后周围再次陷入寂静,静得让人有种揪心的难受。

摇枝对

扬起的尘土渐渐散去,寒月洒落的冷光渐渐清晰,黑暗的树影与月光的投影也愈加的分明。在暗黑树影与清冷月光的交界处,从渐渐散去的尘土中站起一个挺立的身形。

这是一个看似悠闲笃定的身形,但是刚刚经历了一次生死瞬间的身形又怎么可能悠闲笃定?所以在这身形的内部其实已经将精气神蓄势到了极点,同时,紧张和惊惧也到了极点。

那个身形是齐君元,他在马车翻出前的最后瞬间下了车。甩出的钓鲲钩在车后地面拖出连串火星,但同时也给了齐君元一个带缓冲的反向拖力,将他一点点拖滑下了辕车。

辕车车板是紧贴着齐君元后脑掀翻出去的,带起大股的凉风让齐君元从脚冷到头。冷风的好处是让人清醒,再加上齐君元本身就具备越是面对危险心跳越是缓慢的特质,所以让他能够在落地之后立刻以正确的反应应对后续状况。

人虽然下了车,但身体依旧存在着巨大的惯性。而且这个时候一路拖住地面的钓鲲钩钩身已经被沙石磨损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残留部分已经无法在地面上吃住力对抗惯性。所以齐君元的身体在车板翻出之后也跌了出去。好在齐君元心中清楚,知道这个时候应该顺势滚动。如果想强行将身体停住的话,身体被磨去半边皮肉也说不定。另外他也知道自己应该侧身滚动,这样让车子翻起的设置说不定就能将滚动的身体挡住,不让自己继续撞入其他危险的爪子。

浅坑前的矮土堆挡住了齐君元,刚停下滚动的齐君元在飞扬的尘土中摸索了几下,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

尘土还在飞扬,但只有站起来后才能更早地看到周围情况。这可能也是刺客和普通人、优秀刺客和普通刺客的区别,普通人、普通刺客遇到这种突发状况后,往往会在身体停止后趴伏不动或蜷缩在某个角落,但这其实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人家已经设好兜子来害你、杀你了,无论怎样躲,都会在别人预先设定好的攻击范围内。而主动站起来,可以趁尘土还未散尽前作为掩护观察状况。因为对手设想中也一般是要灰尘尽散才会采取行动的,这中间有个时间差。另外主动显现部分身体反而可以让设好兜子的对手心中疑惑,觉得入兜者有所倚仗才敢如此大胆,不敢轻易动手,这样一来就又可以争取到一点儿时间。

尘土由上而下渐渐消散,最先清晰的是头部。齐君元冷静地环视了一下周围,极速奔驰、拖滑下车、摔滚出去让他失去了距离感,所以他必须先确定一下自己现在具体的位置在哪里,离着他意境构思出的危险还有多远。如果仍是在月光中,他会选择快速后退,远离树影的黑暗。如果是已经在黑暗中了,又是在翻车的位置,他将选择不动。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已经进了兜子,对手除了弄翻车子的设置,肯定还有后续的杀招。

位置很巧,竟然正好是在月光与树影的分割线上,就像是阴阳的分界线。看来设兜者要么算计得极好,早就设定要将浅坑前的两个矮土堆作为开始,要么就是看到马车来了后才以极为快速的行动临时设置下浅坑和土堆。

齐君元心中希望是后一种,因为那样的话在两侧和近距离范围内就不会再有其他预设的爪子。齐君元心中也估计是后一种,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预测到他们今晚的马车行程,更无法将马车速度与月光树影的移动确定得那么准。而且自己之前所以能够觉出野树台今夜情形不对,就是觉出树影的黑暗中有异动。

就在齐君元还无法确定自己该动还是不该动的时候,别人已经动了。没有预设的兜爪,并不意味着没有其他后续杀着。而对手所采取的直接的攻击则是后续杀着中最好掌控的,也是最为简单易行的。

此处后续的攻击比齐君元预料的还要早许多,没有给他留下应该有的时间。这说明设兜的也是高手,他们清楚齐君元主动露面、抢先露头的意图。所以只是在齐君元环视一圈的过程中,两侧上方就已经有人影和寒光扑击而下,全部力道和刃风都直奔齐君元头顶而去。

面对后续突然的攻击,齐君元的躲闪显得很慌乱,就像一只受惊的田鼠。他虽然是极快地放低身体缩回尘土之中,但脚下没有离开被别人锁定的位置。只是再次蜷缩身体躺倒在矮土堆前,似乎忘记了尘土只能阻挡视线,却挡不住狂飙而至的锋刃。就算身体蜷缩得再低,攻击也是会一贯到底直击他的身体。

就在齐君元刚刚蜷缩躺倒的瞬间,几股鲜血泼得他满身满脸。两处同时扑下的攻击竟然被阻止了,但可以肯定不是被尘土阻止的。不仅被阻止了,而且被粉碎了。现在或许只有齐君元心里清楚,粉碎他们的力量来自于他们自己。

虽然被泼了满身热烘烘的鲜血,但齐君元并没有一点感觉意外的表现。他的动作依旧快速流畅,只是有些难看。血刚沾身,他便连滚带爬地绕过矮土堆,爬进树影的黑暗之中。因为扬起的尘土会马上平息,不能再作为掩护。而既然已经判断出拦马车的兜子是临时的,周围没有其他兜爪,那么接下来依靠黑暗来掩藏自己、掩护自己与对手周旋则是最正确的思路,这时候如果退到清冷的月光中反会使自己成为明显的目标。

另外齐君元钻入黑暗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就是摸到自己的包袱。秘密点中取出用于逃亡的东西都在车上,而其中现在最有用的东西就是装了成套武器的那个包袱。刚刚齐君元以钓鲲钩划地拖自己下车,马车的极速让一对钓鲲钩在泥土沙石中磨损殆尽,所以他要摸到那包袱,那里面不仅有一对备用的钓鲲钩,还有其他所有齐君元可以得心应手用来杀死敌人的各种钩子。

齐君元很顺利地摸到了自己备用武器的包袱,但他也摸到了其他东西。车上除了齐君元的包袱,还有庖天下和郁风行的东西。刺客出来做活儿,不可能什么都不带。虽然会尽量缩减以防影响行动,但是必要的器具和装备是一样都不会少的。

可这一次齐君元摸到的东西有点特别,是一本书。书这东西一般不会在刺客必要装备的范围内,但一旦带入了,就肯定是有非常重要作用的。所以齐君元顺手把书放在了怀里。

其实齐君元不知道的是,只需再往前一掌远的距离,他便会摸到一堆书。书是一整套,叠放在一个包袱里。翻车之后一叠书摔成一堆书,但包袱裹扎得很是牢靠,所以只有最上面的一本从包袱的缝隙中飞了出来。齐君元捡到的就是那一本,这一本已经出乎了他的预料,所以根本没有想到再摸摸有没有其他书了。

除了书,齐君元还摸到了另外一件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螺扣轮,这种轮子是可以绕上两道以上细绳的,通过这个螺扣轮,可以减缓和控制松脱速度。

齐君元摸到这个螺扣轮后马上前后左右都摸了一遍,他是要确定这个部件是来自哪里。工器属的高手要判断一个部件的位置是很简单的事情,更何况这个部件本就在结构十分简单的大车底面上。这大车是郁风行找来的,刚出离恨谷时就已经找到。后来虽然每天都换拉车的牲口,但这车子却没有更换过。而这车子倒也给力,来回奔波了不知多少路了,竟然也没有坏过、修过。

现在想来,这辆车子肯定不是一般的车子。它除了牢固耐跑外,其中还藏有其他的设置。比如说让人在极速奔驰中悄无声息下车的装置。而这装置齐君元事先并不知道,庖天下、郁风行和他一路同行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和他提一句。

飞扬的尘土散尽了,刚刚被尘土掩盖的都显露出来。借助半明半暗处的微弱光线,齐君元看清了刚刚攻袭自己的是什么人。那是两个体型统一、魁梧健壮的汉子,所持武器是入骨活节铁鹰爪。这种铁鹰爪虽然爪尖锐利,闪动着锋利刃光,但实际的杀伤力却不大。它可以直接扣入肉体抓筋抓骨,让被抓的人因为疼痛而无法挣脱。但只要不是要害位置,一般不会伤及性命。另外铁鹰爪的柄尾有皮条带系在腕上,一抓则定,一定则绑。所以其作用主要是用于抓捕,是不惜将目标搞得伤残也要将其一抓难逃的锁扣器具。不过由此器具可见,对方设兜的目的并非是要齐君元他们的性命,而是希望拿住他们,然后获取自己需要的信息或解开自己的疑惑。

虽然突袭的人并没有想要齐君元的性命,但是齐君元却是要了他们的命。两个壮汉扑下来的力道都没能一贯到地,因为他们的身体被钢矛支架在离地还有两尺的高度。

双头钢矛原来很稳固地插在浅坑里面,刚刚就是它们让辕马在自己疾奔的力道下将自己扯碎,但辕马的冲击也让这些插得很稳固的钢矛松动了。所以齐君元轻易就拔起了好多支,然后重新将它们架在了矮土堆上。

齐君元架起的钢矛没有刻意插入地下保证稳固,只是快速随意地相互交叉支撑。但这交叉支撑的规律却是非常奇妙,这一手法叫“摇枝对”,和齐君元在东贤山庄泥坑下设置的“乱枝风”同一出处,都是从奇门遁甲第二十四局“乱枝撕风”中悟出。只是“乱枝风”是用短小器物设置,伤多杀少。而“摇枝对”是用长大器物设置,杀多伤少。

风动枝摇,动静不定,影物同一,虚实不辨,这是“乱枝撕风”的特点。而齐君元架起的钢矛也是如此,看似摇摇欲倒、七扭八斜的。但一旦那两个突袭的壮汉落下,钢矛不仅戳穿他们的身体,而且很稳固地将两具壮硕的尸体支架住。其实此手法另外还有更加玄妙之处,一个是即使当时没有飞扬尘土,可以清晰地看到,但设置者仍可以根据攻袭过来的方向改变设置结构,让攻袭者视觉产生误差,看不见或看错布局,依旧会被钢矛扎到。还有一个就是这个设置除了阻挡并反击攻袭外,它的下方空间还会是一个极为安全的躲避区。只要不顾形象或躺或趴地躲在下面,一般的刀剑攻击都无法穿过那乱枝般的遮挡。

但是齐君元在这里布设的“乱枝对”就像是一棵树而不是一片树林,所以在钉上两个人后便再难起到作用。而且已经尘土落尽,别人看清下面情况,再不会从高处扑落而下。所以此时的齐君元要想应付好下一轮的攻击,那么他就必须趁着身处的黑暗状态未被打破之前再施展手段做些其他的布设才行。

齐君元动手了,他来不及更换钓鲲钩,但他还有其他好多钩子可以用。

设兜者也动手了,尘土未落之时,他们不知道齐君元在哪里。现在尘土落尽仍不见齐君元,那么就能肯定齐君元是在黑暗里。飞扬的尘土无法打破,但黑暗却是可以轻易打破的。所以他们行动了,而首先是用光明打破了黑暗。

时间上又一次出乎齐君元的估算,对方只一个火苗抛出,便点亮了周围蜿蜒曲折的一圈火,照亮了野树台所有可通行的路径。没有任何试探和对话,周围的火苗才在挣扎,接踵而至的攻击便已经开始。

也正因为时间上估算错误,所以齐君元只来得及拉出一根带串钩的灰银绊弦,子牙钩也只放下了两枚,整体上连个自保的兜口都没做成。

对方第一轮攻击是有序的六人组。在触动子牙钩后,大力弹窜而起的子牙钩放倒了其中的五个。但仅剩的一人仍义无反顾地直扑齐君元。这人手中没有杀人的武器,连入骨活节铁鹰爪都没有。但他却显得非常勇猛,合身而进,其意图很明显,是要缠抱住齐君元。

齐君元被对手抱住了,但他却在被抱的同时将一对磨损得没有钩尖的钓鲲钩插入了那人的脖子。对手被杀死,并不意味着就能挣脱,因为死人大力抓抱后的肌体很难舒展开,要挣脱必须硬生生将其掰开。可是还没等齐君元将这一个死人的手指、手臂掰开,又有活人扑了过来。

继续扑过来的活人仍是六人组合,其中两个被灰银绊弦上的串钩缠住,然后齐君元又用镖顶锚钩射倒了两个合身扑向他的。而最后两个都搭上了他的身体,虽然齐君元在两个人身上都插入了崩花钩,而且也将那两人崩开了碗口大的血口,但那两人最后的力气都用在抓抱齐君元的动作上。前面一个死人齐君元还未来得及挣脱,现在又增加了两个死人的抓抱。

第三轮组合继续从火光背后闪出,而这个时候齐君元突然意识到,对付自己的这种人兜子是小雪山甑门的“跤盘磨”,和在吴王府外乐坊街上抓捕范啸天的是同一种方式。难道是吴王手下发现了自己行踪来为他们死去的主子报仇?还是当时抓捕范啸天的根本就不是吴王府的人?但不管是哪里的人,齐君元可以肯定这些都是来自军中,而且都是军中的佼佼者。

也就在错愕之间,第三轮组合距离齐君元只有两三步远了。齐君元没有范啸天那样连续的快射武器,再加上已经被三个死人缠住无法躲闪。所以虽然具有随意而杀的高超杀技,却终究未曾长出三头六臂。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壮汉被他用犀筋索紧紧勒住脖子,而那人即便是瞬间被勒断了脖子,也仍是死死抱住了齐君元。后面两个被齐君元甩出的双弧圆钩击中,但只是伤了那两个人,让他们暂时停止了扑击。再后面一个扑过来时,齐君元只来得及将斜插在地上的一根马车断木迎着他面门插入,让崩落的牙齿和碎裂的面骨在他脸上绽放开来。

这个组合还有两个跤术高手,而齐君元再也来不及使出任何应对的招数和武器。于是他的双臂被对方扭扣住,运力之下,齐君元觉得自己骨头都快被拆解开来。还没等齐君元喊出一声痛来,两个被双弧圆钩伤到暂停扑击的高手已经调整过来,双双扑压在了齐君元的身上。此时齐君元就如一根裹起黏胶糖的小棒,再也无法与四个活人、四个死人脱开关系。

当再无法出手之后,齐君元立刻停止了动作。他知道自己越是挣扎得厉害,带来的后果将会是更加大力的锁拿。不仅挣脱不出,就连其他的可能和机会也都失去。还不如将身体绷展在一个状态,给自己的肌体运动留下空间。这样在合适的时机反而说不定能找到挣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