苯酚车间自从段兴旺拿到补助以后,就再也没有进展。因为水生不肯出手相助了,其他人跑到工会去,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个能说得过宋百成,全体铩羽而归。大家去求水生,水生说,不是我不乐意,是玉生不许我再碰补助的事情。
玉生说:“当年李铁牛就是因为补助补给汪兴妹,搞出大腐化。又因为你要补助,我爸爸和李铁牛私下搞鬼,抢了宿小东的份额,得罪了他,被他告密。根生倒霉,事后牵连进去。我爸爸病得快要死了,还跪在宿小东面前。这些事情我不会忘记,都是为了补助。我家里再穷,也不要这个倒霉钱,你更不许去给别人出头。”
水生听了玉生的话,有半年多的时间不再过问补助这件事,有一天,段兴旺差不多要跪在水生面前,哀求道:“帮我去工会申请补助吧。”
水生问:“现在是谁去申请的?”
段兴旺说:“主任死活不肯去。现在是一个新来的大学生,叫马芳的,她负责跑工会。她才来了几个月,什么人都不认识,又很傲气,跑进工会扔下申请扭头就走。别的车间也让女人来申请,人家扭的是屁股,她扭脖子。扭脖子能申请到什么?”
水生说:“没想到宋百成还喜欢看女人扭屁股,我以为他只喜欢写毛笔字。”
段兴旺说:“毛笔字和屁股不冲突。你去帮我申请吧,我最近,又没钱了。你有口才,你一张嘴顶三个女人的屁股。”
水生说:“放屁。”
水生赌气,拿了段兴旺的申请书到工会。宋百成说:“段兴旺怎么又来要补助了,难不成他买电视机的钱打算让厂里给报销?”水生说:“厂里最近分配了几套公房,段兴旺是困难户,但是没他的份。他爸爸好像还是烈士,五八年棉纺厂火灾牺牲的,抢救了国家财产,两千斤棉纱。现在他没房子,憋了一肚子气,你自己说怎么办吧。”宋百成说:“不要再说了,你把申请放下,下星期我们开会决定。”
水生下楼,段兴旺跟着问究竟。水生说:“我说你爸爸是烈士,救火牺牲的,你没分到房子,不公平,要一点补助调剂调剂。”段兴旺说:“对啊,我没分到房子,太不公平了。但我爸爸不是烈士,他被棉纺厂的大火烧死,只算工伤。”水生说:“陈年旧账了,谁会真的查你爸是不是烈士?”段兴旺嘀咕,冒充烈属是要坐牢的,如果公安局来抓人最好是水生去顶包,不要牵扯到他段兴旺。水生听得胸闷。月底公布补助名额,段兴旺又中了,车间里哗然,有知道底细的人追着问:“段兴旺,你怎么成烈属了?你爸爸是工伤烧死的,不是烈士。”
段兴旺说:“我妈年轻守寡没嫁人,是个烈女,我当然是烈属。”
“这么无耻的话你都说得出来。”
“陈水生教我的。”段兴旺说。
车间里吵了起来,水生躲到一边,心想,果然是玉生说得对,这些人都没什么素质,为了一点钱就能把我给卖了。最后邓思贤说:“大家都不许吵了。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厂里十几个补助名额,你们应该轮着上去打申请,齐心协力把钱搞到手。搞什么内讧!”众人一致点头:“邓工说得有理,还得水生出马。”
自此,水生瞒着玉生,在厂里帮人打报告、递申请。水生说,每次递上去的报告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显得贪心,太少又不符合效益,最好是六份,让工会否决一半,俗称陪绑。如果批下来三份,就算达标,如果多于三份则超标。如果六份全中,这也不太好,会引起其他车间的强烈抗议,僧多粥少,也不能让别的和尚都饿死。众人信服。水生每个月都能拿到四份补助,有时候甚至是五份。有一天,宿小东在办公楼里遇到水生,冷冷说:“陈水生,现在风头很足。”
水生说:“宿副厂长,我不过是替人跑腿。”
宿小东说:“蛮好,不要谦虚,你是在为工人谋福利。”
水生说:“福利是国家给工人的,不是我。”
宿小东说:“你现在权力很大,要好好用。万一申请不下来,你就对不起车间里的同事了。”说完端着茶杯,吸溜着茶,走掉了。
水生心中起疑,知道宿小东话外有音,回到车间,正想找邓思贤商量这件事,忽见广口瓶和长颈鹿走过来,拦住他说:“喂,陈工,我们两个人,也想要点补助。”
水生说:“你们都是青工,没有家庭负担,下班穿喇叭裤,平时抽外烟,还烫头发。不但申请不到,连陪绑的资格都没有。”
广口瓶说:“正因为买衣服买香烟,我们的钱也不够花,况且青工的工资本来就低。帮我们申请一个,送你一包香烟。”
长颈鹿的思路总是慢一拍,这时才开口说:“我缺一台四喇叭录音机。”
水生说:“滚。”
广口瓶和长颈鹿两人围着水生,磨了半天,水生咬定不松口。两人没办法,商量着要去组织捐会。水生警告道:“捐会不但要靠手气,还要讲信用,抓阄抓到最后一个你不能后悔。”广口瓶竖中指说:“关你屁事。”甩着膀子走了。
水生摇头,正要走,见段兴旺跑进来,幸灾乐祸地说:“水生,这个月的补助,我们车间一个名额都没拿到!”
水生说:“怎么回事?”
段兴旺说:“你太飘了,这个月你把申请放到宋百成桌子上,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但是骨胶车间、化肥车间,都让女人去工会扭屁股,在宋百成面前扭了整整一个下午。你输了。另外,现在补助的事情闹大了,宋百成都做不了主。厂长、书记、副厂长,全都要签字通过。”
水生说:“有趣。”
下个月申请补助,水生和骨胶车间、化肥车间的书记在一起,对面坐着厂里的领导,一字排开,面前放着茶杯,饶有兴趣地看着水生。扭屁股的女人不见了,水生觉得蛮遗憾的。门外挤着百十来号人看热闹。
水生发言说:“本车间的刘庆芬,儿子是精神病,她老娘也是精神病,她自己精神还好,但如果没有补助,精神好不好,我们不敢保证。周强,上半年出了一次工伤,把肩胛骨摔断了,肩胛骨就是琵琶骨,抓住强盗或是神仙,就用铁丝穿了琵琶骨,休想跑掉,一个男人的琵琶骨断了,就废了,煤气罐也扛不动,他老婆现在的意见很大,要带上全家的亲戚到厂里来找碴。张国华,虽然年轻力壮,但夫妻分居两地,他每个月要去探亲,车费路费不少,他老婆是个瘸子,小儿麻痹症一直麻痹了三十年,工作都没有,也走不动路。以上三个,情况最糟糕。另有四个,也十分困难,具体情况,都写在申请上了。”
水生说完,看看其他两个车间的主任。骨胶车间主任说:“难道你们苯酚车间全都是这种病残?真是惨到家了,我们这些不太惨的,看来是拿不到补助了。”
水生说:“任何地方都有左中右。我的理解,任何地方也都有高中低。人活着,就是比来比去,有人富贵有人惨。你非要和别人比惨,我有什么办法?”
轮到化肥车间主任讲话,主任是个结巴,讲了二十分钟,大家都没怎么听明白。主任还在讲,厂长打了个瞌睡,脑袋往前一冲,醒了,大声说:“你在讲什么啊?重点是什么?”化肥车间主任头昏脑涨,蘸着唾沫翻手上的稿子,说:“我们车间有二十多个人都提出了申请,比较长。”
书记说:“你刚才讲错了,化肥车间的王大年,他的儿子并没有念工读学校,是王大同的儿子。王大年和王大同的情况我都比较了解。”
厂长说:“你不要念了,换人。”
骨胶车间主任站了上去,他比较傲气,看了水生一眼说:“我们车间的困难户,都写在纸上了。能用纸讲清楚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演讲?浪费唾沫。照我的意思,补助是厂里发的,领导说了算,想给谁就给谁。”
书记说:“好吧,散会。”
百十号工人堵在外面,主要是骨胶车间和化肥车间的,他们不让主任们走。骨胶车间主任骂道:“你们什么意思?”
有工人低声说:“我们要求自己选代表来申请补助——你们这两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