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十二岁那年,村里什么吃的都没了。水生的爸爸在田里找到了最后一根野胡萝卜,切开了给一家四口吃下去。水生的爸爸说:“再不走,全家饿死在这里了。”水生的妈妈牵着水生,水生的爸爸背着水生的弟弟,他叫云生,只有七岁,全家逃出村子,去城里投靠叔叔。水生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在田埂上慢慢地走着,忽然歪倒在地上,全身都肿了起来。水生吓住了。水生的爸爸说:“水生,走过去!不要看他!”
四个人走到镇上,镇上空荡荡的,什么吃的都没有。水生的妈妈说:“往哪儿走?”
水生的爸爸说:“往北边走四十里地,从汽轮机厂搭船渡江。往东边走二十里地,坐木船渡江直接到城里。”
水生的妈妈说:“我只能走二十里地了。”
水生的爸爸说:“东边近,但是木船不保险,汽轮机厂的轮船保险,但是走四十里地,难保不饿死在路上。”
水生的妈妈说:“你做主吧。”
水生的爸爸说:“你走北边,我走东边。”
水生的妈妈无论如何不答应,她说死也要死在一起。水生的爸爸说:“死在一起的,我见得多了。死在一起有什么好的?”临分手前,水生的爸爸蹲下来,给了水生一只豁口碗,说:“到城里找你叔叔,万一找不到,你就只能讨饭了。讨饭要有一只碗。我没有吃的东西给你了,只能给你这只碗。”
水生的爸爸说完,背着他弟弟就走了。走出去一段路,回头一看,水生和妈妈还站在街口。水生的爸爸冲他们挥挥手,意思是快点走。这时有一个饿疯了的人,从旁边走了过来,他嘴里叼着根一尺长的骨头,骨头上已经没有肉了,骨头就像一根剥了皮的枯树枝,惨白惨白。疯了的人站在水生身边,向着水生的爸爸挥手。水生骇然地看着他。水生的爸爸就远远地喊道:“水生,走过去!不要看他!”
水生的妈妈牵着水生,慢慢地走,走了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到后来是水生牵着妈妈,走了一个黑夜又一个白天。走到江边,看到汽轮机厂的码头上全是灾民。渡轮来了,人们默默地往上走,排着队,像是要去一个寂静的地方。有人躺在码头上,爬都爬不动了,这些人就留在了岸边。船起锚,呜呜地拉着汽笛开走,驶向对岸的工厂。江上起着薄雾,对岸仿佛不存在。
叔叔在一家医院里上班,把母子两个带到食堂吃了一顿。水生吃饱了,想起爸爸和弟弟,又等了两天两夜,他们没有出现。水生忘记彼此分别多久了,饥饿中的时间是颠倒的。
叔叔说:“哥哥不会来了。”
水生的妈妈去城西码头候着,端着豁口碗,碗里盛着一点米饭。水生的妈妈说,要是他们从江对面过来,一定饿得前腔贴后背了。叔叔说:“嫂子,你不要这样。”就给了她一个铝饭盒。水生的妈妈带着水生,抱着饭盒坐在码头边。长江宽阔无度,一眼望不到对岸,江水盘旋回流,渡船踪影皆无。
水生的妈妈说:“没有船,一个人都看不见。”想想又说:“你爸爸看到没有船,一定是从北边走汽轮机厂的码头过来了。我们走了两天两夜,他们大概要走四天四夜。可是就算这样,他们也该来了。”
有一天早上,水生醒来,婶婶告诉他:“你妈妈拎着饭盒回去找你爸爸了,她要把走过来的路再走回去一遍。”水生揉着眼睛。婶婶说:“你妈妈要我们带好你,你就在家里等着,不要再去码头边了。”
然而水生的妈妈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几年,水生和叔叔回到乡下家里,房子已经倒了,里面一无所有。有人告诉他们:“看见你妈妈走着走着,饿昏了,一头栽进了河里。没力气救她,她淹死了。”水生哭了。别人又说:“但是没有人见过你爸爸和弟弟。那些走到江边的人,后来都不见了。”
水生和叔叔坐渡船回城,看到一些黑色的影子在水面下急速游动,它们跟着船,闪闪烁烁像一群依恋的幽魂。有人说:“这是江猪。以前有很多,闹自然灾害的时候全都没了,现在又有了。”
水生跟着叔叔住在城里。叔叔不会生小孩,水生就是他的儿子了。叔叔说:“水生,等我死了,你要给我送终。”水生十六岁考上了工专。婶婶说:“水生,本来应该让你十八岁参军去的,但是你叔叔说,你爷爷就是参军死的,还不能对外面说参的什么军。参军是光荣的,你叔叔比较落后。你不要记恨,去念工专吧。做工人就不会饿着了。”
水生说:“我去念工专。工专毕业是干部。”
叔叔一直对水生说:“水生,吃饭不要吃全饱,留个三成饥,穿衣不要穿全暖,留个三分寒。这点饥寒就是你的家底,以后你饿了就不会觉得太饿,冷了就不会觉得太冷。”水生后来到工厂里,听到师傅说的,老工人待在厂里很健康,退休了就会生癌。他想,工厂里的这点毒,也是家底。
水生去上班,苯酚厂在江边,他得沿着江走很久。有时是早晨,冬天的早晨起着雾,空气凝结在黑暗中,雾久久不能散去,也看不见江水。有时是夜晚,夏天的夜晚下着滂沱大雨,道路迷离,闪电打在远处江面上,整条江亮如雪原。水生走在江边,想到自己的爸妈,还有趴在爸爸肩膀上睡觉的弟弟。那个倒在眼前的浑身浮肿的人,那个叼着惨白的大骨头的疯子,一切历历在目。这时他会呆立在路边,耳朵边响起爸爸的话:
水生,走过去,不要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