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闲聊进了临湖殿,李渊斜斜靠在竹制的凉榻上,有宫人捧来绿豆制成的凉汤,如今已经是五月中旬,气候渐渐炎热起来,宫城偏偏又是全长安最热的,李渊不得不让两个宫人手持扇子在后面扇风。
“今年格外的热,再过几日要出京避暑了。”李渊随口道:“到时候怀仁身为司农卿,理应陪驾。”
“殿中监苏制现在会制冰的。”李善滴咕了句,端起绿豆汤喝了一气。
“你倒是舍得,苏制为此被平阳训责。”李渊懒懒的靠在榻上,“好了,说正事吧。”
今日李善在两仪殿内避而不谈,李渊很快就联想起了之前议在榆林设郡一事,李善同样是吞吞吐吐,第二次才私下觐见,坦然直言。
李善放下碗,接过宫人递来的绢布擦了擦手,轻声道:“满朝皆知陛下之宽仁,不忘前缘,厚待老人,所以半载鏖战,多有将校士卒等着陛下封赏……毕竟泾州、原州两战都是去岁或今年初。”
李渊眉头微微皱起,“怀仁亦望朕广施恩众将?”
“需有区别。”李善解释道:“如冯立、刘黑儿这等尚未有爵位者,当进爵,如段志玄、张宝相、李客师、马三宝均为县候,可晋爵。”
“再往下的将校,陛下当多有赏赐,但如薛万彻、张士贵、史大奈等将领,或为郡公,或为国公,陛下当慎之。”
其实李善这番话等于是全盘否定了裴世矩、萧瑀,支持裴寂、陈叔达此次不大批量赏赐晋爵的观点,这样的大战,多几个县候、县公之类的无所谓,这个级别上要锁住口子。
李渊的神色明显放缓了下来,心想李怀仁还是知趣的啊,自己事先没有通气,居然也配合的这么好……关于这一次的议事,李渊事先只和裴寂有过私下的商议,但整体而言,别说整个朝廷了,就是东宫、秦王府两边的内部都没有统一的意见。
“怀仁说的是啊。”李渊看似随口说:“但如此大功,若不厚加赏赐,只怕军心不稳……就比如你门下的张仲坚,早在前岁的苍头河一战就有大功,去年天台山一战颇为得力,泾州大捷独领前军,原州战事他领军攻克萧关,贺兰大捷又斩将夺旗,勇不可当,但却只是个县公而已。”
你个老不要脸的,非要我出面啊……李善暗暗腹诽,李渊将自己召来,无非就是想让自己做那面挡风的墙啊,前任灵州军主帅出面揽下责任,
之所以躲着这件事,李善也是有这方面的担忧,他可不傻,装作听不懂李渊的言外之意,苦笑道:“任凭陛下处置,不过平心而论,臣身边亲卫中,多有英杰,皆为草莽出身,唯独张仲坚此人……”
李渊眉头一扬,“怎的?”
“此人仕途心最烈。”李善摇摇头,“陛下压一压其实是好事。”
“张仲坚如今爵封维扬县公。”李渊慢慢的说:“此战之后,他必定是要留守灵州军中的,而且必然是方面之将,一个县公只怕有些难。”
李善听得懂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苏定方已经回京多日,到现在灵州道行军总管仍然出缺,不太可能是长史温彦博继任,但不管是谁继任,张仲坚这个在之前半年内连连立下大功,而且是独领一军的将领必然有着极重的分量,很可能会独当一面。
但问题是如今李善、苏定方都已经回京,放下去担任基层军校来掌控大军的亲信、亲卫大都也回京了,而张仲坚的爵位不高,资历不深,还真未必能挡得住。
“便以张仲坚为例。”李渊叹息道:“难以晋职,又不晋爵,必然生怨。”
张仲坚现在的本职是左监门将军,的确不可能晋升。
绕着绕着咋又绕回来了……李善也是醉了,非要我来背这个锅啊?!
既然你不要脸,那就不能怪我也不要脸了……不过李渊的不要脸是明晃晃的摆出来了的,而李善的不要脸,除了他自己,这个时空可没人知道。
“其实臣知晓,陛下非吝啬,实是为后来计。”李善正色道:“天下虽然一统,但岭南远在海角,多不服王化,西南蜀地常有僚人作乱,江南亦有山越,山东河北、河东、关内、陇右更是直面草原。”
“数年之内,大唐与突厥必有国战,就算突厥不南下,大唐休养生息后也必然北伐,若是此次封赏太过,覆灭突厥之后,何以为赏?”
李渊这下子龙心大悦,连连道:“怀仁所言甚是,此正是朕所忧心之处!”
这个道理,其实也存在于李渊的心里,只是没有一个成型的概念,他只是被身为上位者的警惕所催动,不希望看到大量的国公、郡公的出现。
而李善却完完整整的提出了这个问题,并且让李渊有了……至少在自己心中有了大义的理由,这让李渊觉得,实在有点高山流水的知音味道啊。
“半载鏖战,如张士贵、薛万彻、张仲坚等人,以战功论,都有资格晋爵国公,等到突厥覆灭之时,陛下难道还能册封郡王爵吗?”李善滔滔不绝的说:“更何况东突厥覆灭,还有西突厥呢!”
“西突厥之外,还有铁勒九部,还有高句丽……”
“而且自后汉之后,草原先有鲜卑数族,后有柔然,再有突厥,说不定突厥覆灭,又有胡族乘势而起。”
李善诚恳的说:“其实陛下是不希望将领没了进取心啊。”
这话是说得比较好听的,说得难听点那就是……这些将领就如同猎犬一般,如果让她们吃饱了,还会拼命的追逐驱赶猎物吗?
李渊不由得起身来回踱步,反复思索,片刻后视线落在了平静的李善的脸上,笑着说:“怀仁想必有所举措?”
李善非常愧疚的在心里向李世民道歉,轻声道:“陛下可记得后汉开国初年的云台二十八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