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五十,下课铃响。
沈绰的课件翻到最后一页,说了句“今天就到这里”,关闭电脑、投影仪,开始收拾讲台上的东西。
学生们陆续离开,待到他再抬头时,偌大教室里就只剩他,和停步教室后门像特地在等他的人。
沈绰一愣,竟然是庄赫。
庄赫走上前,解释说自己有个朋友也是淮大的教师,本来约了中午一起吃饭,对方临时有事爽约了:“我在你们学校官网上看到课表,知道你在这上课,才顺便过来看看。”
特地上学校官网翻课表,应该算不上顺便,沈绰没说什么,很平淡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你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庄赫问他。
沈绰面露难色:“恐怕不行,我下午要去学院路那边的校区上课,现在就得走,路上随便买点吃的算了。”
“我开了车来,”庄赫提议,“可以顺道送你过去。”
沈绰还想拒绝,对方又道:“外头雨挺大的,这会儿走去学校外面坐地铁也麻烦,沈绰,我没别的意思,就顺道送你过去而已,我自己公司也在那附近。”
庄赫的语气温和,说话并不给人压迫感,沈绰看着他莫名又想到了裴廷约,如果是裴廷约,或许根本不会征求他意见,只会强行拉他走。
他点了头:“那谢谢了。”
上车后沈绰有些累,靠着座椅发呆看窗外。
雨下得很大,雾蒙蒙的一片,也像他现在的心境。
昨夜他又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不应该这样,他知道,但他其实远没有面上表现得那么洒脱,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庄赫回头,似乎察觉到他心情不佳,犹豫问:“沈绰,你跟你现在的男朋友,相处得还好吗?”
沈绰的目光依旧落在车窗外,不带起伏的声音陈述事实:“分手了。”
十二点半,裴廷约坐进茶餐厅里,落地玻璃窗对街是淮大学院路校区的大门。
他知道沈绰每周一下午在这边有课,特地选的这个地方,地铁口就在学校大门旁,只要沈绰一出现就能看到。
几分钟后,宋峋匆匆进来,收了伞,视线扫视了一圈餐厅,快步走来裴廷约对面坐下。
“老裴,……你找我有事?”宋峋小心翼翼地问,上次的事情后,他是当真有些怕了裴廷约。
这里离淮西区法院不远,但裴廷约特地叫他过来,显然不是想请他吃饭。
裴廷约也确实没那个意思,一句话客套没有,搁下喝了一半的咖啡,随手点开手机录音。
那段录音刚播放第一句,看到对面宋峋乍变的脸色,他按下暂停,直接问:“是我去检举,还是你自己去举报该举报的人?”
宋峋的声音颤抖:“你上次答应了帮我瞒着这事……”
“上次是上次,”裴廷约毫无心理负担地说,“我现在改主意了。”
宋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为什么?”
“当你运气不好吧,”裴廷约冷淡说,“我得帮我大客户争取利益。”
“我不能去,”宋峋下意识拒绝,“我真的不能去……”
“那就算了,你做好被查的准备吧。”
宋峋顿时慌了:“老裴,你一定要这样吗?我们好歹同学一场,你一定要这样不近人情吗?”
不近人情。
听到这四个字,裴廷约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那夜沈绰曾红着眼问过他同一个问题,但他做事风格向来这样,这么多年唯一一次心软,也只在那夜面对沈绰时。
“你这么害怕,应该不只是帮着隐瞒,还有其他的?拿了他们好处?”面对宋峋的哀求,裴廷约不为所动,一句话戳穿他。
宋峋已面无血色,裴廷约的目光过于犀利,他即便硬着头皮否认也毫无说服力:“我也不想的,他们硬塞给我,我不能不拿……”
“去自首举报他们,”裴廷约的声音冷酷,没给他留任何余地,“你要是肯做,我可以帮你找最专业的受贿罪辩护律师,争取从轻判罚,否则全部后果你自己担着。
“你没的选择,只能按我说的去做。”
打发了宋峋离开,裴廷约仍坐在原位没动。
沈绰和庄赫是在十分钟后进来的,也选了落地窗边的位置。
茶餐厅里的座椅是沙发式的,过高的靠背阻隔了视线,所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就坐在他们身后的裴廷约。
入座后沈绰将菜单递给庄赫,淡道:“这顿我请吧,当感谢你送我过来。”
庄赫无奈说:“沈绰,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的。”
沈绰坚持:“我请。”
裴廷约继续喝着咖啡,从刚沈绰跟着庄赫下车起,他就已经注意到了,按捺住了没动。
长腿交叠的男人仰身靠着座椅,看似闲适,面色却已微冷。
沈绰低头吃东西,他两点钟的课,一会儿还要去趟这边的教务处,并没有多少时间。
庄赫打量着他,忽然说:“我也跟别人分了手。”
沈绰没什么反应,他刚那么说只是懒得费心思说别的,索性告诉了实话,没有任何其它想法。
但庄赫不是,他特地提起这个,确实想试探沈绰的心意。
沈绰察觉到他盯着自己的目光,有些不舒服,岔开话题没话找话:“你之前那个案子的事情,怎么样了?”
“仲裁书在这边法院执行生效了,但对方名下资产已经转移了,”庄赫苦笑,“没有办法。”
“对你影响大吗?”沈绰问。
“实话说是,确实不小,”庄赫说,“我跟朋友做投资生意,差这笔钱其他的项目也运转不起来,还挺麻烦的,现在正在到处找门路,不过应该没事,总能挺过去。”
沈绰点了点头:“没想到你会干这个,我记得你以前一直说想学艺术相关专业。”
他提到以前,本也是随口一说,庄赫的神色顿了顿,轻叹道:“原来你还记得。”
沈绰有些尴尬,没吭声。
“是我爸妈的意思,要我学金融,”庄赫继续说道,“去了那边我多读了一年预科,之后就学了这个。”
“那也挺不错的。”沈绰附和说。
他大致知道庄赫家的情况,庄赫家当时是他们那个县的富户,家里也有门路,所以高三就带着他出了国。
“沈绰,之前一直没机会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庄赫问得踌躇,或许也没什么底气,毕竟当年连告别都来不及说就离开的那个人,是他。
“还好,”沈绰不想多说,轻松道,“你看我现在是淮大老师,就知道我混得还不错了。”
“嗯,”庄赫点头,“你成绩好,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考上好大学,有份好工作。”
沈绰笑笑:“我运气好而已。”
庄赫看着他脸上的笑,和当年一样,唯独那双眼睛里,对他不再有任何与众不同的情绪。
他有些难受,脱口而出道:“以前的事,对不起。”
“我那天不是自己想走的,”他试图解释,“我爸妈一定要带我走,我跑了出来想去找你,路上被一辆小车撞了,后来我爸妈在医院寸步不离地盯着我,我刚好了点,他们便押着我来了淮城,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好手续,强行带我去了加拿大,不让我联系任何人,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到国外后他们对我处处严防死守,我曾经偷偷给你打过电话,打到你留给我的你堂妹家的电话号码上,但没有人接,后来被我爸妈发现了,我妈她以死相逼我,我只能听话。
“沈绰,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是有意不辞而别,无论如何,这句对不起我该跟你说的。”
沈绰听罢沉默了一阵,说:“算了,过去的事了。”
他没有太大的感觉,当年一直耿耿于怀对方的不告而别,如今知道了事情真相,也算给了过去的自己一个答案,别的便没什么,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我……”
庄赫还想说点什么,沈绰旁边忽然坐下个人,他一愣,对上裴廷约扫过来的目光,下意识蹙眉。
沈绰的男朋友,不,也是前男友了,他很不喜欢这个人看人的眼神,过于傲慢自大、不可一世。
裴廷约没理他,偏头问身边沈绰:“吃完了没有?走不走?”
沈绰也没想到会在这碰上裴廷约,他是挺想走的,和庄赫这样尬聊让他分外不自在,但他现在更不想见到裴廷约。
他放下筷子,也没有搭理裴廷约,和庄赫说:“我先去结个账吧,要赶着去学校,你慢慢吃。”
庄赫只能作罢,突然多了裴廷约这么个大活人,他显然没法再跟沈绰聊下去:“我去发动车子,送你过去,雨太大了,别走路了。”
沈绰没有拒绝,站起身,转身面对裴廷约。
裴廷约依旧坐着,抬眼看他,沈绰微拧着眉的神情有些不耐,裴廷约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了几秒,侧身,让开了道。
沈绰去前台买单,人有些多,还得等一会儿。
裴廷约从头至尾就只点了杯咖啡,他扔了现金在桌上,走出餐厅,站在门檐下等沈绰,点了根烟。
和他差不多同时出来的庄赫也停步,望着前方,警告他道:“沈绰说他跟你分了手,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分的,但他现在应该不太想见到你,你最好别有事没事的来烦他。”
裴廷约咬着烟,漠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庄赫皱眉,他确实不知道沈绰跟这人为什么分的手,但隐约觉得这人的个性糟糕,沈绰跟他在一起只会吃亏:“希望你能尊重沈绰的意愿。”
裴廷约吐出烟雾,从嗓子里带出轻蔑一哂,开了口:“你以什么立场说这种话?”
“关心他的朋友。”庄赫镇定道。
“朋友,”裴廷约嗤之以鼻,“十几年没联系过的朋友。”
“这是我跟沈绰的事……”
“我们的事也是我跟沈绰的事,”裴廷约打断他,“与你无关。”
他没有给庄赫反驳的机会,懒得正眼瞧他,抖了抖烟灰,讥诮道:“学生时代还能说父母盯着没有办法,这么多年真有心也不会现在才想回头,骗骗人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
“我没有骗过沈绰。”庄赫只说了这一句,他没必要跟这个人解释。
“沈绰不会吃回头草,你趁早死心。”
“你自己不也是……”
“我跟他领了证,是现在进行时。”
庄赫一愕,很快压住了心头震荡:“国外领的?那根本不算数。”
裴廷约回答他的,是更轻慢的一瞥。
庄赫被他这态度弄得有些恼火,不想再说了,去了路边发动车子。
裴廷约在一旁垃圾桶上的烟缸里捻灭烟,漫不经心地拨玩起手中打火机。
火光不时映着他的眼,从刚才看到沈绰和庄赫一起出现起,他已经想杀人。
内心的恶念与理智来回拉扯,他必须极力忍耐,才能勉强让后者占到上风。
沈绰结完账出来时,庄赫已经把车开到了店门口,降下车窗叫他:“沈绰,上车,我送你过去。”
沈绰上前,被身后裴廷约伸过来的手攥住了手腕:“坐我的车。”
他回头,垂眼看向裴廷约死死捏住自己的手,冷声道:“放开。”
“坐我的车。”裴廷约重复,下颌绷紧,晦色沉在眼底。
沈绰抬了眼,也还是那两个字:“放开。”
裴廷约的手劲很大,捏得他手腕生疼,他知道这个人在极力克制、隐忍情绪,还怪好笑的,裴廷约竟也有这样的时候,原来他也不只会发疯。
车内庄赫又叫了一句:“沈绰。”
车外的俩人仍在僵持中,沈绰一根一根掰开了裴廷约的手指。
溅进檐下的雨水沾湿了他的一缕额发,水珠滚过他眼睫时,有一瞬间裴廷约甚至以为他又要哭了,下意识松了手上力道。
沈绰后退一步,转身快速拉开了车门。
车开出去,他看到后视镜里的裴廷约,身影在雨雾里模糊一片。
唯有那双眼睛,格外深沉,始终盯着他离去的方向,那样叫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