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庑的尽头有五六级台阶,秦如眉心神恍惚之下,上台阶的时候,竟不慎踩到衣裙,狠狠摔了一跤。
付容愿走在她后面,见状,立即把她抱在怀里:“阿眉,没事吧?”
他蹲下去,就要给她看伤处。
近在咫尺的屋子就是厅堂,从这里看进去,不过只览一方角落,却已经能看见很多人,柳棠意依旧在吃葡萄,秦如眉猜测,祁王应该坐在她的对面。
那么,就剩下付容愿的大哥。
秦如眉后知后觉,这位淮世侯的排场,竟如此大。
祁王在这里,他居然坐主位,却让祁王坐客位?
秦如眉没来由的一阵心惊肉跳。
下一刻,男人勾缠金线的衣摆,跃进她的视线,光看着那衣裳一角,竟已能感到浓浓的压迫。
那人就是付容愿他大哥,当今淮世侯付玉宵?
回过神,秦如眉见付容愿蹲下就要给她看脚踝,忙道:“容愿,不要……我没事。”
世家注重的礼教森严苛刻,更何况还有外人在场,付容愿当众给她挽鞋袜,怎么妥当。
付容愿只好松开手,“好吧,阿眉,那你自己能走吗?”
她忍着疼痛,轻轻点头。
厅堂里,柳棠意见她进来,唇边勾起一抹莫测笑容,晃悠着鞋子,笑意银铃,“表哥,我嫂嫂马上就来了。”
“嗯。”有男人低沉地应。
听见这一声应答,还没迈进厅堂的秦如眉,脑中忽然嗡鸣一声。
她无法遏制地僵住身体。
付容愿看向她时,却刚好错过她那一瞬的异常,只捏了捏她的脸,笑道:“阿眉,你跟在我身后。”
随即,他撩摆迈进了厅堂。
秦如眉颤抖过后,飞快在心中告诉自己,兴许只是声音相像。世上相似的人多了去了,声音相仿有什么奇怪?她不能慌。
她垂眼,定了神,低着头跟付容愿进去。
就在她走进厅堂的一刹那,身上落下无数道视线。
付容愿道,“大哥,这就是我同你说的阿眉。”又转向祁王,笑道,“昨日容愿已经把内子给王爷引见过,便不向王爷介绍了。”
祁王一笑点头。
付容愿回身,牵起她的手,温声道:“阿眉,来见过大哥。”
秦如眉始终垂着眼,随着付容愿的力道走上前,屈膝,轻声道:“大哥。”
她依着付容愿的意思,接过禾谷递来的茶盏,按照规矩,给付玉宵递上一杯茶。
可奇怪的是,付玉宵却迟迟未动,没有说话,也没有来接的意思。
秦如眉不由暗中蹙了下眉,忍耐着心中的不安,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抬起眼。
下一刻。
哐啷。
茶杯滑落,砸向地面。
滚烫的茶水溅湿地毯,碎裂的瓷片迸溅。
面前的男人容貌俊美清贵,周身萦绕华贵之气,神情淡淡,不怒自威,那种压迫感竟比祁王还要更甚几分,让人心生畏惧。
此刻,他正看着她,眼中好像微微噙着笑意,却给人冷漠阴戾之感,令人胆寒。
秦如眉脸色煞白,踉跄着退后一步。
这一刻。
终于,到这一刻她终于知道,柳棠意的报复是什么。
是什么……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霜寒的风,毫不留情、割肉削骨地席卷过秦如眉的身体,让她心神俱裂,灵魂震颤。
那寒意剜心,连头发丝都要一寸一寸地冻结,不给她活命的机会。
世事真是荒谬弄人。
一转眼两年,以为故人已过奈何桥,魂归故土。
今年年初,逢他忌日,她心中有深重的愧疚与绝望,依旧在无人处为他上一柱香。
可没想到他还活着。
还以这种身份、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付容愿也从未如此震惊过,见她如此反应,他着急害怕至极,想要查看她哪里被烫伤,“阿眉,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
“我没事。”
秦如眉颤抖着,好半天,才重新捡回所剩无几的尊严。
她遏制住内心夺门而逃的冲动,垂下眼,声音几不可闻,失态过后,居然冷静得可怕。
“容愿,这茶水太烫,我端不住,再加上脚腕有些疼,估计是扭着了。在大哥和王爷面前失礼了,请大哥和祁王见谅。”
此刻,她狼狈之极。
而高坐于上首的付玉宵始终平静。
他的目光缓慢下移,落在她的裙摆,微微一笑,“无妨。”
如此熟悉的声音。
低沉,好听,和从前一模一样,能轻而易举地俘获许多女子芳心。
可除了声音,其他所有都天翻地覆。
秦如眉闭上眼睛。
“阿眉,脚腕疼得厉害吗?”付容愿担忧地搀扶住她,“我替你看看。”
“不,不要。”秦如眉一惊,立即摇头。
她不敢让付容愿接近她。
她根本无法想象,若让付玉宵看到她和付容愿亲密的举动,会有什么后果,她几乎觉得这个男人会动手杀了付容愿。
付玉宵盯着她,始终微笑着,眼里划过一丝讥讽,但更多的,是隔着久远光阴卷土重来的阴戾、厌恶与痛恨。
“弟妹长得……甚像本侯一个死去的故人。”
他说着,指尖轻点着交椅扶手,每一下都从容闲适,却宛如利刃,刀刀扎进秦如眉的心头。
秦如眉的身体,再也抑制不住,开始轻轻颤抖。
祁王如何敏锐,自然观察出不对,看着秦如眉与付玉宵之间的暗潮涌动,挑眉不语。
付容愿浑然不觉,笑道:“竟这么巧?看来上天早有缘分,要让我们成为一家人。”
在上首男人的注视下,秦如眉只觉得自己不着寸缕,如同一件玩物一般,被人剥光了,冷眼打量,毫无尊严。
“容愿,我想……”
她想离开。
可话还没有出口,已然被人先截了下来。
祁王看着她,又看了眼上首的付玉宵,眼中带着几分玩味,打趣道:“秦姑娘这是第一次见玉宵吧,怎么脸色白成这样,难道玉宵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秦如眉不敢看付玉宵,她的心头只剩下冰冷与茫然,好半天,扯出一个极轻微的笑。
“不,是如眉自己的原因。”
出口的声音,晦涩陌生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付容愿将她护在怀里,朝祁王抱歉一笑,又看向付玉宵。
“阿眉身体不好,最近又日日失眠,今日失态了,王爷和大哥莫怪。”
祁王倒没说什么,不介意地摆摆手。
秦如眉被付容愿带着入座。
对面,柳棠意看着她,笑意加深。看见她这般模样,她似乎很痛快。
付容愿终于觉察到她的不对,却只以为她身体不适,温声道:“阿眉,你若真疼得厉害,别强撑着,同我说。”
秦如眉勉强一笑,“好。”
付容愿点头,转向付玉宵,笑问道:“大哥,你回兆州之后,可要回家来住吗?家里冷清许久,我一直希望大哥回来住几日。”
淮世侯身家豪奢,尤其是这两年,不仅家产愈丰,名望与权势也水涨船高。
光是付玉宵名下,光是园子便有七八处,从前他一直住在家里,自从两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便搬了出去,说是喜欢清净。
也就在那时,付老太太也说自己身体不适,迁去了风荷郡养病。
让付玉宵回家住?
听见这话,祁王笑容愈发玩味,也看向主位上的男人。
付玉宵却没回答,淡淡端起茶杯,饮了口茶。
余光里,当那个娇柔的身体先是僵硬,然后开始隐隐颤抖,最后濒临崩溃的边缘时,付玉宵终于搁下茶杯,随口道。
“之后再说吧,你们不是还没成亲么。”
付容愿思衬着颔首,“也好,等过几日我和阿眉成亲后,大哥再回来住,也省得这几日家中操办喜事太过吵闹。”
“大哥今日回来了,祁王也赏脸光临寒舍,二喜临门,不如今晚大家就在家用饭吧,我去福满楼定一桌宴席,让他们送过来,晚上我们大家同聚。”
祁王摩挲着下巴,“这是家宴,本王在,是不是不妥?”
“王爷说笑了。”付容愿无奈道。
祁王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一派和睦。
秦如眉只觉得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她不敢看付玉宵,只去牵付容愿的手,恳求说:“容愿,我不大舒服,想先回屋子,晚上……晚上我就不出来吃了,好不好。”
付容愿一愣,看着她,却犹豫地皱起眉:“阿眉。”
秦如眉茫然看着他,唇瓣翕动了下。
容愿不是一向对她有求必应吗?
他怎么不答应?
“我们一家子第一次聚在一起,还有外客,不能少一人,阿眉……至少是为了我,也一起用晚膳好不好?若是身体不适,不用待很久,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付容愿低声说着,温柔地把她耳边的发绕到耳后。
秦如眉脸色苍白,好半天,终于道:“好。”
“脚还很疼吗?别急,我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一会儿用药油给你揉揉脚腕。”付容愿握紧她的手,安抚地凑近她脸颊,似乎想亲她,“很快就没事了。”
秦如眉感觉一道视线淡淡落到她身上。
头一次,她如此害怕付容愿和自己亲近,立即躲开。
“容愿,别……”
丫鬟们送上冰镇的水果,柳棠意坐在对面,吃完葡萄吃樱桃,冷眼看着她,道:“嫂嫂害羞了呢。”
付容愿看回去,温声斥道:“别逗你嫂嫂,她脸皮薄。”
柳棠意直直看向秦如眉,眼神冰冷,却还是那种娇稚的语气。
“二表哥,我又没有欺负嫂嫂,欺负她的人应当是你吧。哎呀,忘记什么时候,我亲眼看见某人把嫂嫂搂在怀里亲,衣裳都亲乱了,还好意思说别人……反正都要成婚了,有什么好害臊的。”
她在添油加醋。
柳棠意竟知道了她和付玉宵的关系?
怎么会……
秦如眉的身体愈发僵硬,感觉自己的心似乎坠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窟窿,一直往下坠落。
她感受到了一道冰冷至极,却又讥讽嘲弄的目光。
付容愿脸皮薄,当即俊脸微红,尴尬地看了眼祁王,无奈斥道:“柳棠意!”
“哎呀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嘛。”柳棠意嘀咕,低头吃水果。
付容愿也看向秦如眉,“阿眉,想吃什么,我剥给你吃,葡萄?”
秦如眉摇头。她现在什么都吃不下。
付容愿笑笑,只当她口是心非,也没说话,剥了个葡萄递过来,“尝一口吧,很甜的。”
秦如眉不想吃,可付容愿的目光温和地攫着她,带着期盼。而高座之上的男人垂眼喝茶,似乎并没有看自己。
秦如眉微松了口气,凑近过去,不动声色地把葡萄吃了。葡萄滑进腹中,冰凉凉的。
“甜吗?”付容愿温声道。
秦如眉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甜。”她颔首。
“那我再给你剥几个。”
秦如眉一愣,忙道:“不用了容愿,你不是要让福满楼送宴席吃食过来吗?现在时辰不早了,你……”
话音陡然刹住。
秦如眉脸色煞白,悔不当初。
她一时心急,说错了话。
若是付容愿离开,自己岂不是要和付玉宵、柳棠意和祁王他们待在一起。
若如此,付玉宵绝对能轻而易举地支开所有人。
“容愿,我也跟你一起去。”
她急忙抓住他的手。
付容愿有些无奈,“阿眉,你脚腕伤了,怎么和我一起去?你当你夫君待人如此苛刻?”
“不会花很长时间的,一会儿我就回来了,大夫很快就到,你留在这里陪祁王、大哥和棠意吧。”
祁王看向始终没有往这里看一眼的付玉宵,忽然一笑,拂了拂衣袍,起身道:“本王也去。”
秦如眉一震,看向祁王,脸色愈发苍白。
柳棠意看了看付玉宵,又看向秦如眉。
她扔下手中的葡萄皮,擦干净手,雀跃地站起来,“二表哥,王爷,你们等等我,我也一起去,我要亲自点菜。”
临走之前,还冲她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嫂嫂,你放心,我一定看住二表哥,不让他在外面勾搭别的女人。”
即将走出院门的付容愿皱眉,“柳棠意,我听见了。”
祁王哈哈一笑,“柳姑娘真是快人快语。”
柳棠意佯装懊恼,追上他们,“二表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付容愿一行人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得了谁的命令,原本站在角落里的下人,也如潮水般退下。
厅堂里,剩下她、禾谷与付玉宵。
还有一个他的贴身小厮,那青衣少年站在他身旁,除却在她刚进来时看了她一眼,从始至终没有反应。
身边的暖源,或是能有所倚仗的东西,悉数被人剥离,秦如眉僵坐在椅上,只觉得如坠冰窟。
付玉宵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在付容愿一行人离开时,抬眼略略看了一眼。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秦如眉再坐不下去,撑着扶手慢慢起身,脚腕传来钻心的疼,她强忍着,压下话语中的战栗,“大哥,弟妹身体不适,先回屋了。”
禾谷见状,忙来扶她。
秦如眉自称“弟妹”,是在强调他们此刻的关系。
她现在只是一个即将成为他弟弟妻子的女人,而他纵有再高的权势地位,也只是她的大哥。
付玉宵一笑,手指轻捻起杯盖,又松开,杯盖与杯身磕碰一下,声响轻微且清脆。
“这么急着走?大夫还没到呢,怎么,弟妹这么厌恶本侯吗?”
秦如眉身影一僵,“不敢。”
“那就坐。”
禾谷静观其变,小心地观察着秦如眉和付玉宵,她身为丫鬟,不知其中的暗潮汹涌,也不清楚方才发生何事,但她总觉得二夫人和大公子关系有些奇怪,像是从前认识,可又十分陌生。
秦如眉心头屈辱涌起,眼风扫过禾谷,示意她回去,自己则扶着交椅扶手坐了回去。
付玉宵眼皮略抬,扫禾谷一眼。
“下去。”
“本侯有些话,想和第一次见面的弟妹说。之后若是大夫来了,让他在外面等着。”
禾谷犹豫再三,也只得应声,跟着付玉宵的贴身小厮,一起退了下去。
不!
秦如眉脸上的血色,在此刻,终于彻底褪得干干净净。
不要留她单独和付玉宵待在一起。
心头的恐惧,让秦如眉忍不住想要求救,她想冲过去把禾谷他们拦下来,求他们不要走。
可是,她现在只是即将要和付容愿成亲的秦如眉,付玉宵是付容愿的哥哥,自然也算是她的哥哥。
哥哥要在弟弟成亲前,和弟妹谈几句话,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
就算她如何绝望,却也只能接受这一切。
终于,空旷的厅堂里只剩下她和付玉宵。
这一刻终究到来了。
秦如眉再也忍不住,紧握手心,闭上眼,拥在软罗柔缎里的身体,开始轻轻颤抖。
付玉宵眼皮不抬,“弟妹,本侯这么可怕吗?竟让你害怕至此。”
秦如眉竭力压着心悸,“没有,是我身体不适,不关大哥的事情。”
付玉宵沉默片刻,忽然扔掉手里的茶杯,茶杯与盖碰撞,发出刺耳的轻鸣声,茶水顷刻间弥漫了一桌子。
随即,他起身,高大的身影,一步步朝她走来。
秦如眉立即往后退去。
就当她以为付玉宵要来碰她的时候,他却在她身旁一尺距离,停了脚步。
男人伸手,从她身旁的果碟里拣了一颗葡萄。
他的手骨节挺括,修长宽大,葡萄在他手里衬得十分小巧,他的动作始终矜贵,却很快将葡萄剥好,轻轻递到她唇边。
“尝尝?番邦进贡的紫玉葡萄,味道不错。”
秦如眉往后瑟缩了下,迎上他的视线,和他无声对抗。
“我已经……尝过了,多谢大哥。”
“我再说一遍,张嘴!”
顷刻间,付玉宵语气骤然狠下。
他的目光野狼一般攫取着她,眼底酝酿着怒火,神情冷得可怕。
一瞬间,竟如同换了个人。
秦如眉鼻子一酸,泪差些掉出眼眶,哆嗦着微微启唇,下一刻,葡萄便被他用力塞进嘴里。冰凉滑入口腔,喉管,一路冰至肚腹。
葡萄甜得发腻,甚至发苦,让她忍不住想要呕吐。
“甜吗?是付容愿给你喂的葡萄好吃,还是我给你喂的好吃?”
付玉宵轻笑,忽然用力捏住她的下巴,逼着她直视自己。
随即,他俯下身体,凑近她耳边,宛如情人耳语:“秦如眉?哦,不……应该叫你秦双翎。你这一年多,过得可还滋润?”
太久。
太久了。
自从来到兆州,她便再没有被这般屈辱地对待过。
秦如眉被迫抬头看着他,眼眶通红,泪水终于从眼尾滚落,没入鬓发。她在颤抖,看着他,如同一只绝望待宰的羔羊。
她从来没想过,时隔这样久,与他再次见面,竟然是这番情景。
“哭什么?”
付玉宵抬手,轻柔地抚去她眼尾的泪。
这个动作太过温柔,几乎让她神思恍惚,以为自己并不身在兆州付家,而是回到了天门县,那个破落的小县城。
他打量她的容貌,轻啧,“一年多不见,竟是比从前更漂亮了,看来被男人滋润过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口中的葡萄味道让她反胃,酸水一阵阵上涌,秦如眉再也忍不住,忽然用力推开他,捂着胸口弯下腰,干呕了几声。
“怎么,秦如眉,我就这么让你恶心吗?”
她的反应激怒了付玉宵。
他冷笑一声,眼底勃发的怒意终于爆发,把她拉起来,推到墙角,继而倾身而下,抬手抓住她的脸。
她身姿娇小,玲珑的脸在他掌中,一只手就能彻底握住。
他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语气森寒。
“今天看见我的时候,你一定很吃惊,对吗?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还没有死,为什么我阴魂不散,为什么明明你已经可以和你的男人远走高飞,却再次被我找到?”
“秦如眉,一个太子还不够,还要勾搭上我弟弟付容愿,你下不下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