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付容愿便出门了,只留秦如眉和柳棠意在家,他临走之前,嘱咐柳棠意要好好照顾嫂嫂,柳棠意娇娇一笑,拍着胸脯道:“二表哥放心吧。”
用过早膳,柳棠意跑去秦如眉屋子里玩。
付容愿疼爱秦如眉,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尽是最好的,古玩挂画,木雕瓷器,柳棠意边看边惊叹,走来走去,上蹿下跳,没多久便一身汗。
“好热,好热。”
靠在坐榻上看书的秦如眉朝她看来,微笑了下,“热就坐过来吹风吧,我去让禾谷取些冰镇的葡萄来。”
“好哦。”柳棠意欢喜地跑到她身边,爬上坐榻,凑近冰鉴花扇,猛吸了口冷气。
半晌,见禾谷还站在旁边,柳棠意疑惑看去,催促道:“禾谷,快去取葡萄呀。”
禾谷对上柳棠意理所应当的目光,憋了一腔怒气,暗中攥紧手,又看了秦如眉一眼,见她颔首,只好转身离开。
柳棠意这才凑回花扇旁边吹冷气。
秦如眉见她模样,笑了笑,搁下看了一半的书,揉揉眼睛,转而拿起旁边的绣品,继续绣到一半的瑞鹤图。
柳棠意看见她搁在书案上的书,上面的文字繁琐,居然连她这种识过一些字的都看不懂,不由道:“这是什么书啊,瞧着挺别致的,原来嫂嫂还识字?我之前一直以为嫂嫂都不看书呢。”
秦如眉刺绣的手,蓦然一顿。
她进付家之前,确实不怎么认字,但付容愿很爱文墨,她不想让自己和他有太大差距,一直在努力识字,看书,这一年多来,她已经从一开始磕磕巴巴读千字文,进步到可以独自阅读一本深奥复杂的书。
虽然依旧吃力,但她进步良多。
柳棠意方才这话,是在提醒她,她和付容愿的差距,本就是天差地别吗?
秦如眉心中一笑,敛眸,只淡淡道:“不是什么正经书,打发时间的话本子而已。”
“好吧。”柳棠意看不懂书上的字,只好作罢。禾谷还没带葡萄回来,她玩了一会儿木偶人,依旧觉得十分无聊,再次凑到她身边。
“嫂嫂,你这是绣什么呢?”
“瑞鹤图,送给付老夫人的寿礼。”
柳棠意一声“哦”拖得长长,笑着夸赞道:“这刺绣好漂亮啊,快完成了吧,嫂嫂,你绣这些,用了多久?”
“半个月吧。”
“这么久啊……”柳棠意瞠目结舌,飞快瞥了她一眼。
“嫂嫂,别绣了,我刚刚看你揉眼睛,好像很不舒服。”
柳棠意说着,竟直接伸手来抢她手上的绣品。
她动作飞快,下一刻,却又似乎不小心碰倒了桌案上的茶杯,清脆一声磕碰,滚烫的茶汤竟悉数泼到了那绣品上,洇出一片红。
付家平日饮用的茶,都是上好的芸山红茶,茶汤是红色,泼洒在雪白的绣布上,格外明显。
秦如眉抓着绣布的另一角,没有再动,只淡淡抬眼,安静地看向柳棠意。
却是禾谷端着葡萄进来,看见这一幕,当即大惊,飞快搁下葡萄,冲过来解救残局。
可已经晚了。
茶汤浸入绣布,就算马上拿去清洗,也不可能恢复原状,更何况这上面的刺绣针脚极其繁复,若是清洗,必定会破坏刺绣。
“表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知道这个刺绣我们姑娘绣了多久吗?整整二十天,都还没有绣完,我们姑娘却为此快熬坏了眼睛……”
禾谷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眶,冲着柳棠意道。
柳棠意撇撇嘴,本不以为意,可对上秦如眉的目光,却又没来由心里一怵。
秦如眉的眼神很平静,她却……莫名害怕。
柳棠意咽了口唾沫,往后缩了缩,委屈咬唇,“嫂嫂,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秦如眉笑笑,似乎不跟她计较,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衣裙上。
“棠意,你很宝贝这裙子?”
柳棠意愣住,不知她为何忽然转移话题,低头看了一眼,不明所以道:“是啊,这件衣裙是我跑了好几家铺子买的,可贵重了,来兆州才舍得拿出……啊!”
柳棠意尖叫一声,毫无形象地跳下坐榻,手脚乱挥。
不远处的小函也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替柳棠意急急拍落裙子上的水,但即便用力拍打,裙身也沾染上了大片的茶渍,甚至有部分花纹被烫得变形。
柳棠意看着被毁掉的裙子,当即心疼得红了眼睛,眼泪滚落出来,猛地抬头看她,“嫂嫂,你为什么故意弄坏我的衣裙?”
秦如眉坐在榻上,看着她,淡淡一笑道:“抱歉,失手了。”
柳棠意含着眼泪,浑身颤抖,“嫂嫂,亏我听说你近日总是失眠,昨日还特地给你煮了百合汤,你却这样对我?”
“安神汤的事情,谢谢你,但之后不需要了。”
秦如眉回望她,神色平静。
柳棠意气得眼泪直往下掉,与她对视片刻之后,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呜呜哭着转身飞快奔出了屋子。小函赶忙追了出去,“小姐……”
站在一旁的禾谷这才回过神,赶紧回到秦如眉身边,紧张捧起她的手,“姑娘,没烫到手吧。”
“没有。”秦如眉摇摇头。
“表小姐也真是的!明知姑娘为了这副瑞鹤图废了多少心思,却还……”
禾谷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又咬牙看了看被毁掉的绣品,不忍心道,“可惜了,姑娘为了这幅图,费了多少心血,熬了多少个晚上,眼看着就要完成……”
秦如眉盯着那绣品,沉默片刻,“是很可惜,我想想办法吧。”
“姑娘,”禾谷想到什么,担忧看她,“表小姐那边……”
回想到方才柳棠意哭着跑出去前,那一记痛恨的眼神,禾谷背后一凉,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姑娘,这事您对外要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秦如眉轻声道,“反正昨日第一次见她,便觉得她奇怪,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为的这个。”
禾谷依旧担心看她,片刻,低声道:“我不舍得姑娘受苦,明明知道姑娘刚才那么做是对的,可……还是希望姑娘能忍则忍,表小姐素来骄奢,性子高傲,若把事情捅大了闹到公子那里去……”
秦如眉没有说话,片刻后,闭上眼睛。
“禾谷,我累了,我想休息。”
禾谷一愣,立即应声,伸手来搀她。
秦如眉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晚上。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幕如墨,屋内烛火暖融,付容愿正坐在床边守着她。
见她睁开眼睛,付容愿当即展颜而笑,“醒了?睡了大半天,肚子饿不饿?”
秦如眉却一声不吭,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手没被烫伤吧。”付容愿无奈,牵起她的手。
看来他已经知道早上发生的事情了。
秦如眉轻声笑笑,道:“容愿,我把你表妹泼了。”
付容愿一愣,继而叹息,“泼了就泼了吧,她故意犯错惹你不快,毁了一件衣裙,也是她应得的。”
“好了阿眉,不说这些不愉快的,饿了没有,想吃什么?”
秦如眉没有再抗拒,被他搀扶起来,靠坐在床边,摇头道:“什么都不想吃。”
“不吃不行,至少喝点粥,我让人给你备了小菜。”
秦如眉揉了揉太阳穴,想起什么,“容愿,早上我听禾谷说,你大哥明日就到?”
“嗯,大哥他明日下午回来。”
秦如眉点点头。
不由想起柳棠意,“你表妹人呢?”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付容愿深深皱眉,“听府里小厮说,她早上跑出门之后,便再没回来。”
秦如眉淡声,“你这当表哥的,不派人出去找她?”
“是她任性犯错,我为何找她?”付容愿无奈,捏了下她的鼻子,“再说了,我若派人找她去,你不得生我的气?”
秦如眉扑哧一声被逗笑,却又立即绷住,别开头,轻哼了声。
“我可没那么小气。”
见她神情娇憨,是一惯向他撒娇的模样,神色也不再像方才那样淡淡的,付容愿心头欢喜,立即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道:“阿眉,我喜欢你这样笑,不要像刚才那样,和对待陌生人一样那么礼貌对我说话。”
秦如眉愣了愣,自嘲一笑。
“抱歉,我习惯了。”
她习惯了。
经历两年前的那件事情之后,她变了很多,轻易不对人打开心防。
即便是付容愿,即便他对她这样好……可只要他在感情上遇见需要抉择的情况,她会退缩,抽身离开。
只要她察觉到任何一点他的动摇。
见她如此,付容愿知道又提起她的伤心事,忙道:“是我不好,我不说了,又惹你难过。”
秦如眉轻声摇头,“我不难过,有你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她这人胆子很小,轻易不对人袒露脆弱一面。
但付容愿方才丝毫没有犹豫便选择站在了她这边。那样坚定的选择。
她再无任何理由闹脾气。
付容愿用力把她抱在怀里,笑意加深。
片刻后,他道:
“阿眉,我大哥他们明日下午回来,我明早要出去一趟,不能陪你在家,不过下午应该能赶得及回来。”
“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秦如眉一愣,从他怀里出去。
“没什么,一些小事而已,很快就能解决。”
秦如眉点了点头,望着他,轻声道:“容愿,我饿了,带我去吃饭吧。”
付容愿亲亲她,“好。”
第二日下午。
当秦如眉正在屋中看着被损坏的绣品,思索要如何修补时,禾谷忽然飞快推门进来,笑道:“姑娘,快去前厅吧。”
秦如眉怔道,“是容愿回来了吗?”
“不仅是二公子回来了,大公子、祁王也都来了呢!”
秦如眉一惊,愣了片刻,忽然有些无措,急忙下了坐榻,“禾谷,你看我这样穿可以吗?我的头发有没有乱?”
她几乎是立即开始紧张。
容愿最敬重的大哥回来了。
那位淮世候付玉宵,他的大哥,是他除了付老太太之外最信任的人,她想给他大哥留个好印象。
禾谷忍俊不禁,“没问题!我们姑娘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哪里都挑不出错。”
秦如眉抿唇一笑,想起什么,又道:“容愿在哪里?”
“二公子就在外面,等您一起去前厅呢。”
秦如眉走出屋子,果然见长长的廊庑尽头,付容愿低头站在那儿,青衣倜傥,风度翩翩,正在等她。
她心中一甜。
付容愿懂她,知道她必定紧张,希望他陪着她一起过去,所以才特地从前厅回来,带她一起。
“容愿。”
听见她的声音,付容愿回过头,眼前一亮,“阿眉。”
他快步朝她走来,揽住她,称赞道:“你今日好漂亮。”
禾谷落在后面,闻言不禁捂嘴笑了起来,“可不是么,出门前,姑娘本已穿戴好了,一听见公子回来的消息,硬是在梳妆镜前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敢出门呢。”
“多嘴。”秦如眉轻轻嗔了她一眼。
另一边,付容愿已然开怀笑起来。
她愈发羞恼,“笑什么,不许笑了。”
付容愿的笑意却更加深了,一手揽着她的腰,爱怜道:“阿眉,你平日已经够美了,即便不需打扮,也能艳压兆州所有女子。”
“好了,别耍嘴皮子。”
她踌躇道,“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吗?有没有什么该说的,什么不该说的?你大哥有没有什么不喜欢或者忌讳……”
察觉到她的紧张,付容愿忍俊不禁,“阿眉,别这样,我大哥又不会吃人。”
秦如眉一愣,轻声道:“我只是想给你大哥留下一个好印象,连带着让他也多喜欢你一些。”
她听说这两年来,不知为何,付容愿与他大哥的关系没有从前那么亲厚。
“你啊你。”付容愿摇头叹息,停下脚步,“阿眉,你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别总给自己压力,即便你惹我大哥不高兴了,那又怎样?你是我的女人,难道还要看别人的脸色?”
“再说,我的阿眉如此乖巧,怎会让人不喜欢。”
听着付容愿的安慰,秦如眉一怔,抬眼,望见他眼里的鼓励与安定,终于展颜一笑。
“好。”
“我们走吧,大哥和祁王他们就在厅堂,马上到了,棠意也回来了,你瞧……”
付容愿温和的话语落在她的耳边,那其中的笑意,包括他提及到柳棠意的平常,就好像——
就好像,昨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霎时。
秦如眉停住脚步。
这一刹那,忽然有一种极其可怕的预感,顷刻间席卷了她。
她茫然一瞬,轻声问道:“棠意?”
“是啊,棠意也在。阿眉,你们不是和好了吗?方才我回来的时候,不仅大哥和祁王在,棠意也回来了,她跟我说,昨日她和你之间就是个误会,你们已经言和了。”
秦如眉的神色,在付容愿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陡然僵住。
一瞬间,恐惧如同疯长的藤蔓,蔓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吞没了她。
也就在同一时间,廊庑尽头,忽然有一道目光隔着不远的距离,带着深不可测的笑意,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抑制着心中的颤抖,抬头看去。
下一刻,她对上了柳棠意的眼睛。
——只见不远处,廊庑尽头打开的门后,柳棠意正坐在厅堂的客椅上,晃悠着绣鞋,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弧度,微笑看着她。
在她愕然的注视中,柳棠意还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笑容里,有一丝明目张胆的、恶劣的、得胜者的讥讽。
付容愿感受到她的僵硬,不由道:“阿眉,怎么了?”
“没什么。”
好半天,秦如眉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应一句。
“没事就好,阿眉,我们马上就到了。”
被付容愿搀扶着,秦如眉只能继续往前走。
可她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如同雨后春笋,飞快地破土而出。
那个声音,疯狂地告诉她——
不要过去!
不要过去!
为什么?
是谁跟付容愿说,她已经和柳棠意和好了?
事实却是这一天以来,她丝毫没有接收到柳棠意的消息,更别说和她和好!
所以,到底是谁在撒谎?
付容愿不可能骗他,那么,就是柳棠意。
方才看见柳棠意的一瞬间,她便觉得诡异。
按理来说,柳棠意现在应当非常痛恨她,不可能如此云淡风轻地回到付家,甚至坐在厅堂里,镇定自若地,微笑地看着她前来。
那么,柳棠意有什么底气?
厅堂里,到底有什么在等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