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小梁啊,我们萱萱不懂事,确实要请你多多包容。其实这孩子就是在自个儿在乎的地方很固执,别的方面都很好说。好相处得很。”即将挂电话时,周墨勋忍不住多夸了两句周萱,就像商人卖力推销他眼下最拿得出手的作品。
“她是小孩子,我自然要多担待一些。”梁津滴水不漏地接下这句话。
挂断电话后,周墨勋长吁了一口气。每次跟梁津对话,他都压力山大。不过,这次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劲呢。为什么梁津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沙哑?
周墨勋当即叫来周萱,把梁津同意她继续当一线饲养员这件事告知了她。
周萱挠头。她没想到梁津会同意的。而且还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同意。看来他这个人还怪好哩。她妈妈都觉得丢脸、都不同意的事情,梁津还会同意。
“明天就是星期日了。梁津说,他会亲自登门拜访奶奶,和你奶奶提亲。你看看,人家梁总,放下公司一堆活儿不管,亲自跑去跟你奶奶提亲,够有诚意了吧?你呀,也给我见好就收,别弄出岔子来。虽说爸爸妈妈让你嫁给梁津是赶鸭子上架,但是梁津这人的品格,在整个圈子里都是有保障的。”周墨勋语重心长地对周萱道。
周萱并不买他的帐。
“可是爸爸,这是姐夫,梁津他要娶老婆诶。要娶老婆就要上门提亲,要双方父母坐下来商谈,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这只是一个男人娶老婆必须要有的基操啦。”周萱说。“老爸我先打预防针喔,如果奶奶不同意,我也不会嫁给他的。”
她才不会轻易被她老爸描绘的好给带偏呢。
周墨勋本来松了一口气,这下被周萱提醒还有第二个条件没满足,顿时一颗心又提起来了。他知道,自己母亲对周萱这个孙女疼爱得跟什么似的,老人家眼光睿智,又有自己的想法,还真不一定会同意这门婚事。
到时岂不是还打了水漂?想到这里,周墨勋当晚便驱车赶回海城郊外的老家,意在说服自己那固执的老母亲。周萱自从本科毕业后就没再见过奶奶,对老人家想念得紧,当即跟了周墨勋的车一起回去。
“得,你别说了。我听懂了,你就是要把我乖孙女嫁过去,好拿到钱救你那小破公司呗。”
夏日傍晚,周奶奶穿了一件老人花短衫,拿一把蒲扇,坐在丝瓜架下乘凉。有穿堂风从院中经过,吹过奶奶银白的发丝。
“妈,也不能这么说。主要是梁津也有娶小萱为妻的意思。梁家和周家定下的婚约,您也是有份见证的,梁家只说了要娶周家女儿为媳妇,小萱也是周家的女儿。她嫁过去,一辈子吃香喝辣,不用受苦。”周墨勋解释。
周奶奶浑浊但犀利的眼睛朝黄瓜架下看去,周萱正蹲在那黄瓜架下,掀起T恤将黄瓜底端擦了擦,“咯吱”一口咬下去,吃得很香。
“萱萱,过来,别蹲在那里,蚊子多。”周奶奶招呼孙女。
周萱站起身,在奶奶身边的小马扎坐下。
“萱萱,你喜不喜欢梁津?”周奶奶单刀直入地问。
这还是这场婚姻大事以来,第一次有人问她喜不喜欢这个人。
“有些地方喜欢,有些地方不喜欢。”周萱老老实实地回答。
“萱萱。。。”周墨勋开口,想要打断这一老一小的谈话。周奶奶的蒲扇一把子打到儿子身上。“去去,你别出声,去看看厨房里水烧好没有。”
周墨勋被赶走了。
“哪里喜欢,哪里不喜欢?”周奶奶慈爱地扯了扯孙女扎在脑后的马尾。
“喜欢他长得帅呗。”周萱说。眼前一下子浮现出姐夫那好看的样子。姐夫的骨相很好,比电视上的男明星长得还好看。谁不喜欢好看的皮囊呢。
“不喜欢他。。。”周萱刚想说,不喜欢他那时候把她弄得很疼。她说到一半,意识到这是很私密的话,说出来怪怪的,就没再说了。
周奶奶好笑地摇摇头。这么小的女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叫喜欢和不喜欢,纯看个人心情而已。
“我觉得他挺好的。他支持我继续养大熊猫。”周萱轻轻地说。这也是截至目前,她对梁津最满意的一点。她能感觉得到,梁津是发自内心地接受她这份工作,尊重她的工作内容,不论贵贱。这一点,就连张静女士都做不到。
“这样啊。”周奶奶的声音,随着晚风的荡漾,如涟漪一般,缓缓荡开。
第二天早上。
周萱起了个大早,先在厨房用柴火热热地煲了一锅水,再把水盛到奶奶的洗脚盆里。昨晚临睡前她和奶奶聊天,看到奶奶发灰的脚趾甲片儿已经长得老长,跟奶奶说好了今天要给她剪指甲。
将老人躺椅和洗脚盆在小院里架好,周萱又进屋拿了一台老式收音机摆在院子里,这才将在屋内看报纸的周奶奶请出来。
邓丽君那甜蜜蜜的嗓音响起。音乐声里,周萱坐在矮凳上,奶奶坐在更高的凳上。
“萱萱,不用你帮奶奶剪,奶奶可以自己来。”
周奶奶一边脱掉布鞋一边说。
“我不,我就要帮你剪。”周萱说着,按住奶奶的脚放进盆里。盆里热水的温度刚刚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的轻响。
“马上来了。”周萱一边应着,一边跑去开门。她以为是左邻右舍,哪里知开门便是梁津。
周萱抬头愣愣看着男人。
“姐夫。”
梁津听见她的称呼,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怎么觉得,她叫自己姐夫叫得越来越起劲了?
周萱又瞥见梁津手里提着的名贵盒子,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补品。她姐夫不会真的上门来提亲了吧?进展真的好快。她一点都没适应。
“小梁你来啦?萱萱快请小梁进来。”周墨勋及时上前解围。
周萱让开两步,梁津进门。期间梁津的影子被太阳投射到她身上,在他的阴影下她站了几秒钟,这让周萱立时想到一些不该想的,脸立马红了。
周墨勋客套地和梁津寒暄,嘴上恭维着“小梁来得真早,辛劳小梁大老远跑一趟”。
周奶奶在一边看着,不觉摇头。
周墨勋对待梁津的态度,倒不像对待上门提亲的女婿,反而是像看到自己老丈人上门了。
她将脚从盆里拿出来,擦干净,穿上拖鞋。周萱连忙回身,将奶奶扶起。
这不是梁津第一次来周家。当年周昌救下梁岱山后,在医院里躺了三年,梁津也被梁岱山领着去看了周昌三年,月月都去,风雨无阻。后来周昌痊愈后回郊外休养,才过了几年安生的日子,有一年冬天出门地上路滑,他摔了一跤,硬生生将命给摔没了。
周昌还健在时,梁津被梁岱山领着去看周昌。等周昌死了,梁岱山时常引以为憾,加之公司事务繁忙,就由梁津代为拜访看顾周昌的遗孀。
虽是老爷子布置下来的任务,可梁津做得一板一眼,认认真真,从不敷衍。哪怕是大学时远在重洋,也会买飞机回来,准时在每年元旦拜访周奶奶。
“这是你来奶奶这儿拜访的第几年。该是第二个十年了。我记得你当时第一次跨进这个院子,还没有院子里的瓜棚架高,现在已经远远地高过瓜棚架了。”周奶奶感慨。
“光阴易逝,唯愿奶奶保重身体。”梁津沉声。
周奶奶笑笑。那笑中有些恍惚,她移目看向瓜棚架,似乎看见当年周昌抱着萱萱,让周萱咬一口黄瓜屁股,吃个新鲜野意的情景。
提起光阴,气氛总是伤感。周奶奶不愿继续这种伤感,随即转移了话题。“梁侄儿,你去和萱萱爸饮茶,今儿你爷两包了厨房。吃早餐没,没吃屋里有稀饭榨菜。”
“吃过了。奶奶请随意,我能安置好自己。”梁津道。
周墨勋便领着梁津进屋了。
梁津和周墨勋在屋内喝茶。屋外,周奶奶让周萱把脸盆收好。“萱萱,指甲明日再剪了。”
周萱不乐意。“不,奶奶,就是今天嘛。再长一些你穿袜子该不舒服了。”她说着,又去提了一壶热水,将变凉的水重新冲热。
周奶奶无法,只好任由孙女安排,将脚重新放回盆里。
等热水将老化的硬指甲泡好,周萱才能开始。
老人家年轻时吃了不少苦,脚底结了厚厚一层茧,摸着像一层老树皮。周萱轻柔地替她按摩脚底。
屋里,隔着一扇铁艺花窗,梁津的视野恰好能看到屋外的一老一小,避也避不开。
阳光透过散落的丝瓜棚子,浅浅地照在一老一小身上,给女孩儿的头顶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色光圈。被夏风一吹,她的发丝粼粼闪着光,好似水面的漂亮波纹。
“奶奶你脚底茧子好厚好厚。”
梁津听到女孩儿笑嘻嘻的声音。
“那是因为奶奶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梁津听到老人沧桑的、带有悠悠岁月感的声音。
“嗯,奶奶吃过的盐也比我吃过的饭多。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奶奶是咸口。”
周萱说话俏皮,祖孙两个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梁津看着这一幕,脑中出现的,却是他幼时学书法写大字的场景。他手臂悬空,握着的狼毫毛笔笔杆比他手指还粗。他不小心将一滴墨滴在宣纸上。“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泽”,被墨洇得透黑幽湿。
小梁津洇脏了字,梁岱山暴躁地将笔一摔。小梁津不敢说话,钻到宽大的书桌底下,将那只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动的笔捡起来。
梁津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眼神扫过周萱圆圆的、饱满的后脑勺,神情淡淡。他早已习惯和梁岱山那周密严格的相处方式。不曾想祖孙之间的相处,也能像周奶奶和周萱这般,轻松愉快,言笑晏晏。
这让再一次注意到周萱。
周萱实在是比他小太多,十岁,差不多整整一轮的年纪。在他看来,小女孩不过就是周家院子里的一颗小萝卜头。她童言童语,幼稚天真,可是,那夜的接触,又实实在在地告诉他,她不是一个小女孩子了。